第一部 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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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馬上就來,再見。

    ”博羅維耶茨基對電話筒不高興地回答道,因為露茜請他馬上到米爾奇森林去,可他這時有極其重要的事。

     “這個時候去森林!一個瘋子,真是一個瘋子。

    ”他不滿地喃喃說道。

     從六點起他就坐在辦公室,沒有一點空時間。

    後來他來到廠裡檢查印染新花色的情況,又去中央管理局解決布霍爾茨在主要倉庫裡發現浪費的問題。

    他到處奔跑、記事,提出成千上萬條建議。

    千百件事要求他解決,千百個人在等着他的部署,千百台機器在等待他的命令。

    他由于想了解一下莫雷茨去漢堡買棉花的情況,等了好幾天的電報,感到不耐煩了,還和布霍爾茨吵了一架。

    他因為要替克諾爾把所有工作、把這可怕的枷鎖每天都擔在自己的肩上,感到精疲力竭。

    那無數大大小小他必須經手的業務使他頭暈目眩。

    可是現在,這個瘋女人卻叫他去城外散步。

     他越想越生氣了。

     他今天甚至連喝茶的時間都沒有。

    因為布霍爾茨雖然病了,他卻叫人把他連沙發一起擡到了辦公室裡。

    他什麼都要管,他叫喚所有的人,可是他在他的公務員中造成的隻是慌亂。

     “博羅維耶茨基先生!”布霍爾茨喊道。

    他的腳上纏了布,頭上戴一頂破皮帽子,膝蓋上還放着一根棍子。

    “你給馬克斯去個電話,叫他不要把貨物折盧布賣給華沙的米爾内爾。

    因為米爾内爾欠了我們的債,欠得太多了,我這裡有他的債款單,他很快就要破産了。

    ” 博羅維耶茨基打了電話,同時浏覽了一下債款單上很大一列的數字。

     “霍恩先生!你看看這筆運費吧!這裡有錯,鐵路上收得太多了,應當根據另一個運價來算才好。

    ”布霍爾茨對霍恩叫喚道。

    這個霍恩幾天以來,就是說從星期天以來,根據他的意願,已經從染坊和漂白車間附近的一個辦公室調到他的身邊了。

     霍恩臉色蒼白,由于疲勞和睡眠不足,他的眼睛也熬紅了。

    他正數着一些數字,那绛紫色的嘴唇雖然在機械地一張一合,但他不能集中注意力,因而總是數錯了,一行行的數字就好象一團團煙霧在他的眼前跳舞。

     他感到瞌睡沉沉,那表現出困頓神色的眼睛老在瞅着挂鐘,因為他在迫不及待地等着正午的到來。

     “至于你要保護的這個女人。

    就給她兩百盧布吧!讓她去喝酒,她連同自己的小崽子五十個盧布也不值。

    ” “這件事是司法部門處理的嗎?” “是的。

    她應當正式給我們收據。

    巴烏埃爾,這件事你管一下,把它妥善地解決,否則會有人唆使這個女人上法庭控告我們的。

    ” 霍恩低下了頭,為了使他那表現出惡意和驕傲情緒的微笑不緻讓人看見。

     “廠長先生家裡有馬車嗎?” “你需要嗎?用吧!隻要是你需要,随便多少次都可以,我馬上給馬廄打電話。

    昆德爾,推我一下!”他對一個仆人叫喚道。

    這個仆人随即把他的沙發推到了那個服務于他工廠範圍之内的電話旁。

     “要馬廄!”他大聲地叫道,“叫馬車立刻來我這兒。

    博羅維耶茨基已經好幾次要車用了,把馬車拉來吧!我是布霍爾茨呀!蠢家夥!”當女電話員問他是誰時,他回答道。

     仆人依然把他推回寫字台前,站在他的旁邊。

     “霍恩。

    你坐到我身邊來!我說,你寫。

    在我說的時候,你的動作要快點。

    ” 霍恩坐了下來,隻管咬着嘴唇。

    布霍爾茨一邊迅速地讓他聽寫,一邊不停地處理其他的一些事,不時還叫喚道: “你别睡覺,我給你錢不是讓你睡覺的。

    ”他把那根棍使勁地敲着地闆。

     霍恩今天本來就不高興,布霍爾茨使他更加惱怒了。

    他雖然激動,但仍在竭力克制它的爆發。

     電話鈴響了。

     “奧斯卡爾·邁爾男爵問,半小時後他可以見廠長先生嗎?” “博羅維耶茨基先生,你告訴他,說我卧病在床,不見任何人。

    ” 卡羅爾馬上回了話,他仍在聽着。

     “他還要什麼?” “他說,有一樁很重要的私事。

    ” “我不接見!”他叫了起來,“奧斯卡爾·邁爾男爵的要事大概和我的狗有關,和我無關。

    蠢家夥!笨蛋!”他結結巴巴地說完後,叫霍恩繼續聽寫。

     布霍爾茨對邁爾早就感到惱火,因為這個邁爾過去是他廠裡的職工,今天卻已經是一個擁有億萬資本的生産棉織品的工廠老闆了。

    為此布霍爾茨在羅茲正諷刺着邁爾的男爵頭銜是在德國買的。

     “你快一點!”他十分兇惡地對霍恩叫道。

     “我不能用兩隻手寫。

    ” “這是什麼意思?” “我不能比我現在寫得更快。

    ” 布霍爾茨繼續念着,但他放慢了點。

    因為他注意到了霍恩已在生氣,緊鎖着眉頭,好象存心要寫得很慢。

     辦公室裡籠罩着寂靜。

     博羅維耶茨基已經穿好大衣站在窗下,性急地等着馬車。

     公務員在書桌上緊張地工作,由于布霍爾茨在場,他們連大聲呼吸或互相交談幾句也不敢。

    布霍爾茨除了巴烏埃爾外,對所有的人都采取恐吓的辦法,因為巴烏埃爾是他的老朋友,是他信得過的人,是如博羅維耶茨基所看到的,不得不把那份電報秘密告訴楚克爾的人。

     馬車終于來了,布霍爾茨跟在急急忙忙走出去的博羅維耶茨基的後面叫道: “莫雷茨來後,你再來我這兒一趟!” 博羅維耶茨基沒有回答,他隻是低聲地咒罵着。

    由于繁重的工作和對莫雷茨來電的令人煩惱的等待,使他簡直要累倒在地了。

     他叫馭者催車去米爾奇森林。

     當馬車來到一家好似一具死屍的老啤酒廠的大而一半已經成了廢墟的房子跟前時,他叫馭者停下車,在這裡等着。

     他下車後,圍繞着一些破破爛爛的牆壁觀看了一陣。

    他看見上面的窗子已經被砸掉了,沒有門,牆上的屋頂也塌了下來,有的地方全都垮了,一塊塊紅磚散落在稀軟的爛泥裡。

    然後他在一堵把一間倉庫遮住了的圍牆旁邊的松軟泥地上徘徊,看見這堵牆上的泥灰也成塊地脫落在地上。

    最後,他走進了所謂的米爾奇森林。

     “讓這個歇斯底裡的女人見鬼去吧!”博羅維耶茨基大聲地詛咒着。

    因為路上稀軟的泥巴沾在他的套鞋上,使他難于邁開腳步。

    “耶路撒冷的羅曼蒂克!”他十分不滿地又補充了一句,覺得他自己表演這個不得不在泥濘中散步的情夫的角色是很可笑的,特别是在三月裡,來到羅茲城的另一頭和森林這麼遠的地方。

     天色陰沉。

    彤雲在距離地面不高的地方遊蕩着,慢慢滲下滴滴象針刺一樣的小雨。

    那肮髒的、幾乎是黑色的煙霧宛如一個大的罩子,由千千萬萬個煙囪支承着,躺睡在羅茲的上空,仿佛把整個城市都吞沒了。

     博羅維耶茨基在緊靠森林的一個夏季餐館的圍牆下停留了一會兒。

    這個餐館現在沒有開張,它的窗上套了護窗闆,門上也釘了許多木闆。

    寬大的走廊裡,擺滿了桌椅。

    附近那滿地都是小石頭而呈現一片黃色的小巷子裡,一些光秃秃的樹木之間擺着未經打掃的小闆凳,上面落滿了腐爛的樹葉,顯得白晃晃的。

     這裡到處都是一片寂靜,博羅維耶茨基由于再看不到别的東西,他走進了森林。

     這是一個枞樹林子,它很破敗,在慢慢地消失。

    博羅維耶茨基發現這座林子緊鄰工廠,林子裡還有無數的水井,他感到非常奇怪。

    這些井挖得一個比一個深,它們吸吮着周圍的水分,使附近的土地都枯幹了。

    工廠裡排出來的廢水在這裡彙聚成了一條小河,形狀好似一條五顔六色的帶子,蜿蜒曲折地流經枯黃了的樹木之間,破壞了這些龐然大物的有機組織,使周圍形成了緻人死命的瘴氣。

     在被樹木遮着的小路上,還覆蓋着雪。

    這裡除附近村裡的工人外,是沒有人走的,而這些工人卻在這淺綠色軟綿綿的雪上,印上了長長一條很深的足迹。

     博羅維耶茨基在泥濘和雪地上滑着前進,他時而碰上樹樁,時而陷進坑窪,可是他在哪裡也沒找到露茜。

     他為這徒勞無益的尋找和遭受寒冷和潮濕的襲擊而感到煩惱。

    他本來打算上馬車回去,可正在這個時候,躲在一株大樹後面的露茜朝他的脖子撲過來了,她的來勢很猛,以緻把他的帽子也碰落在地。

     “我愛你,卡爾!”她喃喃地說着,熱情地吻他。

     他也吻了她,可是他什麼也沒有說,因為他很生氣,他想要罵她。

     她挽着他的胳膊,兩人一同在大樹之間的滑溜的泥地上散步。

     森林被風吹得發出凄涼,低沉的喧嚣聲,把那叮叮響地掉在樹枝上的雨水和枯幹了的枞樹葉子抖落在他們的身上。

     露茜不知疲勞地唠叨着,吻着。

    對他表示溫存和親熱,她象孩子一樣什麼都說,甚至一件事沒有說完,馬上又扯着另一件,有時她一句話沒有說完就吻他了。

    隻要說到一件最小的事,她可以高興地天真地大笑起來。

     她身穿一套英國式的春天的服裝,肩上披着一塊黑色的大絨披肩;衣服的領子是瑪麗亞·德·美第奇①式的,上面插有駝鳥毛;頭上戴着一頂黑色的寬邊帽,帽子下面那一對漂亮的眼睛就象青玉一樣璀璨生光—— ①瑪麗亞·德·美第奇,法國女皇(1573—1642)。

     她和情人這一次羅曼蒂克式的相遇使她非常激動。

     她不想和他在城裡相遇。

    她想遇到某種不尋常的東西,她渴望不平靜和感情沖動,因此她就設想了在森林裡的這個約會,現在她的心已經擺脫寂寞和煩膩而感到快樂了。

    雖然卡羅爾對她表示沉默,對她的話隻作簡單的回答,而且老是看着自己的表,她卻并不在意。

     這于她有什麼關系,反正他在她的身邊,不時給她一個熱情的吻,使她激動得眼裡似乎出現一層白色的雲霧。

    她可以對他傾訴自己的愛,她時刻可以依偎在他的身旁,她的心情包含着恐懼和不安,但又感到十分惬意,而這種心情卻是誰也感受不到的。

     她時時刻刻都帶着恐懼的心理看着周圍的一切。

    當樹林的喧嚣聲愈來愈大,或者麻雀唧唧喳喳地從樹上跳下來,往城裡飛去時,她愈是吓得緊依在他的懷裡,不斷地叫喊,她的全身都由于害怕而索索發抖。

    這時候他也不得不以吻和向她擔保他們沒有危險來驅散她的害怕的情緒。

     “卡羅爾!你有手槍嗎?”她問道。

     “有。

    ” “拿出來吧!我的寶貝!我唯一的!你看,我覺得我自己現在很危險呀!你會給我手槍,是吧!”她緊靠在他身上,喃喃地說着。

     “啊!你肯定沒事,你怕什麼呀?” “我不知道,可我很害怕,很……”她迅速環顧着四周。

     “我對你說,這裡沒有強盜。

    ” “怎麼沒有!我不久前讀到,在這個森林裡就曾有一個下工回家的工人被殺害。

    我知道,這裡肯定有人殺人。

    ”她渾身上下都神經質地抖個不停。

     “你盡管放心,你在我跟前,決不會有危險。

    ” “我知道,你一定很勇敢。

    我愛你,卡爾,吻我吧!使勁地吻我!使勁!” 他開始吻她。

     “别做聲!”她的嘴離開了他的嘴唇,開始叫了起來,“有人叫喚。

    ” 可是并沒有人叫喚。

    森林仍在喧嚣,隻不過在慢慢地、自動地往一邊倒去。

    高大的樹木就象一頂頂王冠一樣,上面吐出的一團團大霧越來越迅速地往野地裡飄去,逐漸變得稀薄,細小。

    雨點更加濃密,就象一顆顆碩大的種子,撒在樹枝上,叮叮敲着那個餐館的白鐵屋頂。

     卡羅爾撐開了傘。

    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