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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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特急于要作自我辯解。

     “你不要叫嘛!這兒不是神壇!”莫雷茨沖自己辦公室的這個公務員鄙夷地說,把背對着他,“堂倌!算帳。

    ”他喊着便拿出了錢包。

     “你付錢嗎?” “咖啡!……對!你們什麼也沒有給我送來,我不付錢。

     “咖啡!馬上就來。

    ”堂倌放開嗓門叫了起來。

     “你把這咖啡留給自己吧!我等了整整兩個小時,現在來不及吃早飯就要走了,笨蛋!”莫雷茨非常生氣,他急急忙忙從糖果店跑到了街上。

     太陽曬得慢慢熱起來了。

     一群群工人都走散了,可這時候人行道上卻擠滿了另外一些人。

    他們的穿着很講究,女士們頭上戴着摩登的帽子,身上披着華貴的披肩;男人們穿的是黑長大衣或帶披領的長衫。

    猶太人穿着長禮服,但被爛泥巴弄髒了;猶太女人都很漂亮,她們身上穿的天鵝絨服也拖在人行道上的泥濘裡。

     街上一片喧鬧,人們在擁擠中不斷發出笑聲。

    他們有的往上朝普熱亞茲德街或者納夫羅特街走去,另一些是從那兒過來的。

     在傑爾納街口的一家糖果店門前,一群在工廠事務所工作的年輕人在仔細地觀察來回于道上的一群群女人,對她們高聲地品頭評足,加以比較,不時發出歇斯底裡的狂笑,因為他們不以為這些女人舉止文雅,隻覺得她們很愚蠢。

    列昂·科恩也在他們一旁,他不時還做些滑稽的動作,他的笑聲也最大。

     布姆—布姆躬着腰,站在這群年輕人前面。

    他不斷用手托着他的夾鼻眼鏡,留心看着那些女人在走過一條橫穿胡同而過的街道時,不得不把裙子提起來。

     “你們看呀!你們看呀!這是什麼腳呀!”他巴哒着嘴叫道。

     “這個女人襪子裡的腿象兩根樹枝一樣。

    ” “你看!薩爾恰今天是怎麼出來的!” “注意!莎亞來了。

    ”列昂·科恩向随便躺在馬車裡經過他們的莎亞鞠了一躬。

     莎亞也向他們點了點頭。

     “他看起來象個老‘廢物’。

    ” “小姐,你的裙子上沾了泥。

    ”布姆—布姆對一個姑娘吆喝道。

     “她愛怎麼樣,就怎麼樣吧!”列昂說。

     “我說的不過就這麼點嗎!” “莫雷茨,到我們這兒來吧!”列昂看見韋爾特走過來了,他叫道。

     “算了吧!我不喜歡在街上演小醜。

    ”莫雷茨喃喃地說,他從他們的身邊走了過去,立刻隐沒在往新市場擁去的人群中。

     許多建築架伫立在新蓋或者增建的房屋前面,把周圍的一切都趕到泥深路爛的街上去了。

     下面,在新市場的後面,擠滿了猶太人和往老城去的工人,皮奧特科夫斯卡大街在這裡接連三次改變着自己的面貌:它從加耶羅夫斯基市場到納夫羅特屬于工廠區,從納夫羅特到新市場屬于商業區,從新市場往下到老城則是猶太人賣舊貨的地方。

     這裡的爛泥更黑、更富于流動性。

    每棟房前的人行道都幾乎是另一個樣,有的地方鋪上了石頭,顯得寬敞;有的地方鋪上了水泥,形成一條狹長的水泥帶往前伸去;有的地方就是一條細長的鋪上了磚的道路,上面滿是泥濘,路面也被踩壞了。

     工廠裡的廢水從排水溝裡流出來後,就象一條條拉開了的黃色、紅色和藍色的帶子。

    這些廢水是從它們後面的一些工廠和房子裡流出來的,水量多得在淺平的排水溝裡裝不下,泛濫到人行道上來,形成五顔六色的水浪,還流到無數商店的門檻邊。

    門檻裡面也是一片烏黑的泥濘,肮髒、腐臭,還可聞到臭魚、壞了的蔬菜和燒酒的氣味。

     街上的房屋都很破舊、肮髒。

    牆上的灰土脫落了,閃閃爍爍好象長了瘡疤,磚都裸露在外,有的地方還露出一根根木頭。

    另外一些房子的牆壁是一般普魯士式的,但它們也裂開了,在靠近門和窗的地方甚至都松散開了。

    這些門窗上的把手也是歪歪扭扭的。

    還有一些房子則快要塌了,下面堆滿了爛泥,就象一排排令人惡心的屍體。

    在它們之間,卻又混雜着一些新蓋的三層大樓房,這些樓房沒有露台,它們的窗子多得數不清,但還沒有安裝好,牆壁也沒有粉刷,可是已經住滿了人。

    裡面響遍了在星期天也工作的織布機的嘎哒嘎哒聲,縫補舊物出賣的機器的軋軋聲和紡車轉動的刺耳的吱吱聲,在這上面安裝的線軸是用于手工勞動的。

     這些樓房數量很多,排下去沒有盡頭,它們的陰森森的大紅圍牆高高聳立在周圍死氣沉沉的廢墟世界和破爛市場之上。

    在樓房跟前,堆滿了磚瓦和木頭,再往前還有一條狹長的巷道,巷道裡擠滿了運送貨物的車馬,同時可以聽到商販在叫賣,工人們在喧鬧。

    他們一群群往老城擁去,不是走在巷道中間,就是走在旁邊的人行道上,他們脖子上的圍巾顔色和巷内灰白色的泥濘差不多。

     在老城和靠近它的所有街道上,正象一個尋常的星期天一樣,活動十分頻繁。

     一個四角形廣場的周圍被許多舊樓房環繞着。

    這些樓房從來就沒有刷新過,裡面都是商店、酒樓和所謂“殡儀館”①。

    廣場上有許多售貨攤子,這裡聚集着成千上萬的人、車輛和馬匹。

    人們在呼喊、在說話,有時還在打罵—— ①原文是英文。

     一片雜亂的喧鬧聲就象水浪一樣從市場的一方,經過人們的頭頂、飄動着的頭發、伸起的手和馬的腦袋,流到了另一方,屠夫們高舉在碎肉之上的斧頭在陽光照耀下閃閃發亮。

    人們因為怕擠,将大塊大塊的面包舉在他們的頭上。

    那貨攤旁的衣櫃裡挂的黃、綠、紅和紫羅蘭色的圍巾,就象旗幟一樣在空中飄蕩。

    懸挂在許多木樁子上的便帽、禮帽、皮鞋、棉紗領帶仿佛一條條五顔六色的蛇,在風的吹拂下飕飕作響,不斷向擁擠過來的人的臉龐撲了過來。

    在小商店裡,一些高級的白鐵器皿被放置在陽光下,燦然閃爍;還有一堆堆豬肉,一包包柑桔也在這裡出售。

    一根根拐杖在黑色的人群和泥濘的襯托下清晰可見。

    這些泥濘由于人們的踐踏和攪拌,發出咕噜咕噜的響聲,并象一道道噴泉,不斷向小商店和人們的臉上濺去;有時它還從市場流到一些建築架旁,流到市場周圍的街道上。

    在這些街上慢慢地行駛着一些滿載一桶桶啤酒的大車和送肉的車子。

    在肉車上蓋有一塊塊肮髒的破布,遠遠就可以看見上面放的紅黃色的、去了皮的牛排骨。

    還有一些載着一袋袋面粉,或者裝滿了家禽的車子,上面的鵝鴨在嘎嘎叫着,有的還通過一層層格子伸出頭來,沖過往的行人不停地喧鬧,形成了一片雜亂的音響。

     在這些車繩沒有解開、一輛接着一輛走過去的車子旁邊,有時急速地駛過一輛裝飾得很漂亮的馬車,把爛泥濺潑在它身旁的人們、車子和人行道上。

    在這種馬車上坐的,往往是一群年老的窮苦的猶太女人,她們攜帶的籃子裡裝滿了煮熟的豆子、糖果、凍壞了的蘋果和兒童玩具。

     在一些已經開張的擠滿了人的商店門前,放着桌椅闆凳。

    上面擺着一堆堆服飾用品、長短襪子、假花、硬如白鐵的印花布、縫得非常别緻的被褥和棉紗做的花邊。

    在市場的一個犄角上,擺着許多黃色的床鋪,上面繪着各種圖形;五鬥櫃,由于沒有用銅鎖鎖上,看起來頗似一塊紅木;鏡子,因為太陽光的照射,任何人站在它跟前,也看不清自己的面孔;此外還有搖籃和一堆堆廚具。

    在這些東西的後面,一些鄉下女人将一把把草放在地上就坐下了。

    她們身穿紅布衣,腰上束着圍裙,帶來的是黃油和牛奶。

    在車子和小商店之間,有時走過一群群婦女,她們拿着一籃籃漿貼好了的白帽子,這些帽子的大小已經試過,合符街上人的要求。

     在市場一旁橫穿而過的街上,還擺着一桌桌的帽子,帽上簡陋的帽花、鐵鏽色的帽扣、各種顔色的羽毛,在它後面的房屋牆壁的襯托下,看起來令人不快。

     男衣櫃裡的衣服已經一賣而空了。

    在街上,在一些過道裡,在牆邊,在一般并不用于遮蔽的帷幔後面的小攤子上,所有貨物也一賣而空了。

     女士們也照樣試着各種長衣、圍裙和褲子。

     人們的喧鬧聲不斷加大,因為從城市上方還不斷有新的買者到來,增加了新的喧鬧聲,這裡包括一些嘶啞喉嚨的喊叫、從各方面傳來的吹兒童喇叭的嗚嗚聲以及車子行駛和豬、鵝吠叫的聲音。

    整個這一瘋狂的人群都在狂呼亂叫,他們的聲音沖向那象一把淺綠色華蓋一樣高懸于城市之上的明淨晴朗的天空。

     可是在一個酒店裡,卻有人在演奏、在跳舞。

    人們可以聽到通過這一片象地獄一樣的喧鬧,從那兒傳來的拉手風琴和小提琴的聲音以及雄壯有力的跳奧貝列克舞時的呼喊聲。

    但這聲音很快由于十幾個人在市場中心的一家商店門前為争奪火腿而吵嘴的幹擾,又聽不見了。

    這些人緊緊地扭抱在一起,大聲地叫喊着,把身子左右搖晃,終于滾到了爛泥裡。

    他們各自咬着對方,象一個大球似的滾來滾去,滿手、滿腳、滿臉都是血,嘴由于氣怒噘了起來,眼裡露出了白翳。

     太陽高高地照着,給整個市場帶來了春天的溫暖,把各種顔色都照得十分明亮。

    它給那些疲勞和消瘦的面孔增添了光輝,使一切藏污納垢的地方得以暴露,把窗玻璃、把拌和着水的泥濘、把那些站在房前曬太陽的人們的眼睛照得熠熠生光。

    它象這兒常用的鍍金琺琅一樣,包住了所有的人和物體,使酒館、車子、小商店和泥濘都變得無聲無息。

    它好似一個大的旋渦,在市場的上空旋轉。

    它仿佛支支利箭,猛刺着房屋周圍的四角。

    它有如流水,流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