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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菜肴送來了。

     談話用的是德語。

     “先生吃素嗎?”哈梅施坦把胡子從桌布下面拉了出來,因為它和桌布纏在一起了。

     “不,先生!我是一個對一切都講究獨立自主的人。

    ”博羅維耶茨基酸溜溜地回答,他覺得這個有着一張大肚皮、一副大臉和一個就象剛剛洗淨的鍋一樣的大秃頭的形象看起來不是滋味。

     哈梅施坦的身子感到不耐煩地動起來了,在他的往外突出的藍眼鏡的下面,露出了表示鄙夷的目光。

    他幹巴巴地說: “每個真理一開頭總是要被人嘲笑的。

    ” “你在羅茲有很多信徒嗎?” “我的狗長了疥癬,因為獸醫不給它們吃肉。

    ”布霍爾茨譏諷地說。

    他雖然坐在桌旁,但除了燕麥飯泡牛奶外,其他什麼也沒有吃。

     “羅茲是什麼,全波蘭是什麼,野蠻!” “那麼你為何來這裡?回鄉種田不是挺好嗎?” “我寫了一本關于素食的書,書名叫《自然飲食》,我可以送你一本。

    ” “謝謝,我高興讀,可是我懷疑,你是否收得下我這個徒弟。

    ” “廠長先生當初也曾這麼說過,可是現在……” “現在你很蠢,我的哈梅爾,因為你不懂得一個人病了,如果全部愚蠢的醫學都幫不了他,他會去找羊倌,去找克内普神父①,最後甚至求助于你的電療、類似療、素食療和砒霜療法。

    ” “因為隻有這種療法才能奏效,因為類似療法的原則:類似的病用類似的方法治療②對人的體質來說是最适合的,是唯一真正的原則。

    廠長先生也認定了它對自己是最好的療法。

    ”—— ①澤巴斯泰因·克内普(1821——1897),德國著名的江湖醫生,曾從事水療和其他自然療法,是一系列關于這個題目的普及讀物的作者。

    ——原注。

     ②原文是拉丁文。

     “至今是這樣,如果以後情況變壞,那麼可以肯定,我要用棍揍你,把你和你的全部牛皮話扔到梯子下去。

    ” “誰揭示新的真理,他就會受到痛苦的賞賜。

    ”大夫吹拂着牛奶感傷地唠叨起來。

     “算了吧!你得到了四千盧布的報酬,你油光滿面就象一盞燈樣。

    ” 大夫把眼睛朝上看着,好象他在呼籲天花闆證明他吃了多少苦頭。

    随後,他依然吃着麥米拌牛奶。

     仆人将一盤橄榄油涼拌菜和一盤土豆擺在他的面前。

     大家不說話了。

     仆人們象影子一樣無聲無息地閃來閃去,留心着誰還需要什麼。

     一個仆人站在布霍爾茨的身後,随時在他所看的地方把東西遞給他。

     “蠢東西!”如果這個仆人遞慢了或者遞得不好,布霍爾茨就要罵人。

     坐在桌子另一邊的布霍爾佐娃完全沒有參加談話。

     她用門牙嚼食,吃得很慢,兩片蒼白的嘴唇笑起來就象一個蠟面人。

    她用一雙癡呆呆的眼睛望着博羅維耶茨基,不時把裝飾她的鬓白頭發的花邊帽子戴上,這鬓發披在她黃色的、幹瘦的和陷下去了的腦門上,梳得很平整。

    她還用她滿是皺紋的黃色的小手,撫摸着站立在椅子扶手上毛色十分鮮豔的鹦鹉。

     當她需要什麼時,她就對仆人點頭示意,對他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地說話,或者打着手勢。

    她象一具木乃伊一樣地坐着,隻有一些遲鈍的、機械的、持續很久的動作才證明她還活着。

     午飯很平常,是德國方式的,肉很少,但有很多素菜。

     餐具也很一般,可是鍍金技術在它們上面運用得不錯。

    磁制器皿被燒成犬牙交錯的形狀,在杯盤的邊上還畫着一些小小的鴿子。

     給博羅維耶茨基送來的隻有白蘭地酒和幾種葡萄酒,布霍爾茨親自給他斟酒,規勸他說: “喝吧,博羅維耶茨基先生!這是好酒。

    ” 午飯結束時,大家索然無味,沒有說話。

     籠罩一切的寂靜使人感到煩悶,隻有那鹦鹉由于在桌上什麼也撈不到,不時喊着“蠢東西”。

    布霍爾茨沖仆人也喊出了同樣的話,這聲聲叫喊在這個可以容納兩百人的大餐室裡,幾乎四面八方都響起了回聲。

    餐室裡擺設着以古德意志形式雕刻的黑橡木廚櫃和同樣形式的凳子。

     一些面對着工廠圍牆的維也納式大窗子所能透進來的光線不多,僅僅可以照亮他們進餐用的這張桌子的一邊。

    桌子的其餘部分就沉沒在鐵鏽色的昏暗中了。

    在昏暗中,隻看得見一些仆人象黑影一樣,時時浮動。

     太陽光從窗子的側面射了進來,在半邊桌子上撒下了一片紅彤彤的落日的餘晖。

     “遮住!”布霍爾茨叫喚道。

    他不喜歡陽光,卻愛看那電光閃耀的枝形燈。

     午飯終于吃完了,卡羅爾非常高興,因為他在這寂靜和憋悶的氣氛中已經感到要睡覺了。

     老女人又一次吻着丈夫的頭,把手伸給了他,然後又機械地伸給了博羅維耶茨基。

    卡羅爾沒有坐多久,他低聲和丈夫說了幾句話,看到布霍爾茨在沙發上打盹,也沒有和他告别就走了。

     餐廳裡完全空了。

    隻剩下睡在沙發上的布霍爾茨和一個站在離他幾步遠的地方、一動不動地看着他、等着他點頭召喚的仆人。

     博羅維耶茨基來到了街上,由于呼吸到新鮮空氣,看到了明亮的晴天,他的心胸感到十分舒暢。

     他送走了等待着他的布霍爾茨的馬車,徒步走過公園後,從皮奧特科夫斯卡大街靠近工廠的地方,轉身來到了一條沒有鋪磚的小巷子裡。

    這條小巷通向野外,在它的一旁,蓋着許多長長的、昏暗的工人宿舍。

     這個地方看來十分凄涼和鄙陋。

     一些兩層樓的大石頭房子面對着臭氣薰天、泥深路爛的巷道。

    這些房子光秃秃的,毫無裝點,隻有那擺在被風化的牆壁上的令人心酸的破磚爛瓦使它們現出一片紅色。

    在數以千計的經過編排的小窗子上,很少見到白色的窗簾或者經過雕飾的花盆。

    這些窗子的對面,是高大的工廠,它們分布在道路另一邊的高牆和一排生長點已經枯萎了的大白楊樹的後面。

    這些白楊樹好似一具具可怕的骷髅,在如同人間避難所的工人宿舍和工廠之間劃分了界線。

    這些工廠在星期天休息的時候,寂寥無聲,可是它們十分魁梧、巨大,在春日的暖照下,便現出了可怕的形象。

    那成千上萬個閃閃發亮的窗子使人感到煩悶。

     博羅維耶茨基沿着一排排房子,走過了狹窄的小闆橋和石頭路。

    這些地方到處都是爛泥,它象水一樣地起着浪花,不時濺潑到房舍底層的窗子和通往穿堂、走廊的門上。

    在門裡面,孩子們在不停地呼喊和喧鬧着。

     他來到了座落在一些房子後面的一個長形花園裡。

    這個花園邊上有一條道路和遼闊的田野交界,遠遠望去,可以看見一些工廠的紅牆和許多孤零零地散立着的房屋。

    野外刮來的潮濕的寒風吹得幹籬笆上的葉子簌簌直響,這些枯萎了的黃葉在風的吹拂下先是抖個不停,然後落在花園裡黑魆魆的松軟的小路上。

     花園中有一座兩層樓的高房子,這裡住着博羅維耶茨基的助手默裡。

    工廠分給博羅維耶茨基的住房也在這棟樓裡,整個上層樓或者下層本來由他挑選,可是博羅維耶茨基對這個寂寞的住宅有着不可克制的厭惡感。

     在這棟樓的窗子的一邊,可以看到一些工人住宅前的院子。

    院子前面是花園和工廠。

    在窗子的左前方,有一條沒有鋪上磚的街道,這是城郊最外面的一條街。

    街旁有許多幾條胳膊深的洞穴,洞裡長着一些古老的、尚未死掉的大樹。

    這些樹由于從附近工廠流來的水的沖洗,漸漸傾斜了。

    在工廠後面,又有一大片土地呈現在人們的眼前。

    這塊地上盡是土坑、水窪和由于漂白粉、油漆、一堆堆廢墟和垃圾的污染而産生的各種顔色的臭水。

    這些廢墟和垃圾是從城裡運來的,裡面有破磚爐子、枯樹、戰火留下的灰燼、秋天的黃土,還有一些是從沙伊布萊羅夫森林附近的小木頭房子和小工廠裡運來的,那深紅的顔色和僵死的形态一看就令人不快。

     博羅維耶茨基看不慣這裡的景象,他甯願住自己租佃的房子,雖然不很方便,但這是在城裡,和朋友們在一起。

    博羅維耶茨基和他們不僅有着莫逆之交,他和他們早就關系親密,多年相處已經很習慣了。

    他們在裡加的整個學習期間都在一起,他們一起出國,幾年前也是一起來到羅茲的。

     博羅維耶茨基是一個化學家、印染行家,巴烏姆是一個織工,韋爾特畢業于商業學校。

     他們在羅茲各有一個不好聽的稱呼:“韋爾特和兩個大寫C”,或者“巴烏姆和N—RS,即三個羅茲弟兄”。

     默裡要見博羅維耶茨基,一直跑到花園裡來了。

    他見到卡羅爾後,老遠就用一塊床單那麼大的手絹擦着他那不斷出汗的手。

     “我以為你根本不會來的。

    ” “我不是約好了嗎!” “我這兒有一個年輕的華沙人,他是不久前來羅茲的!” “是個什麼人?”博羅維耶茨基來到了門廳裡,裡面天花闆上的闆畫大都畫的是裸體女人。

    他脫下大衣,随随便便問道。

     “商人,要開一個委托行。

    ” “見鬼,你在街上每遇上十個人,就有六個人是新來的,要開委托行,就有九個要賺大錢。

    ” “在羅茲常是這樣。

    ” “可不是,但願這些新來的人都是‘顔料’,最劣等的‘媒染劑’。

    ” 那個華沙人科茲沃夫斯基懶洋洋地從沙發床上爬起來,和卡羅爾打了個招呼,又有氣無力地躺下了,同時不停地喝着默裡用火水壺給他沏上的茶。

     他們的談話興緻很高,因為默裡早晨到過城裡,他講了一些企業破産的情況。

     “有二十多家公司倒了大黴,究竟還有幾家會破産,這還要看。

    總之,沃爾克曼已經搖搖欲墜了。

    格羅斯曼·格林斯潘的女婿也在數難逃。

    有人說弗呂施曼也在等着這種情況的發生。

    他今天很早就躺下了,還怕别人來打攪他;他要賺一筆錢,因為他要為女兒制嫁妝。

    還有人說特拉文斯基今天一直在找銀行家們,他的情況也有點不妙,你認識他嗎?博羅維耶茨基先生!” “我在裡加的同學。

    ” “我看,我們這裡全是亂七八糟和冒險。

    ”科茲沃夫斯基叫了起來,一面攪拌着茶。

     “華沙怎麼樣,一直在演《米卡多》①嗎?”卡羅爾譏諷地問道。

     “你是說很久的過去,很久的過去。

    ” “我老實承認,我不了解目前華沙的狀況②。

    ” “我看見的是,現在華沙一直在演《的羅爾來的捕鳥人》③,一出絕妙的戲呀。

    ‘再來一次,再來一次,再來一次,我的鳥兒。

    ’④”年輕的華沙人興緻很高,不由自主地哼起來了,“我告訴你,喬斯諾夫斯卡⑤幹脆就是一位女神。

    ”—— ①《米卡多》,英國作曲家阿圖·沙利文(1842—1900)的輕歌劇。

     ②原文是法文。

     ③《的羅爾來的捕鳥人》(1891),德國作曲家卡羅爾·察萊爾(1842—1898)的流行的輕歌劇。

     ④《的羅爾來的捕鳥人》中的一個華爾茲舞的歌詞。

     ⑤克萊門蒂娜·喬斯諾夫斯卡,華沙當時著名的歌劇和輕歌劇女演員。

     “這是一位什麼樣的女士?” “你不知道嗎?你真的不知道?哈!哈!哈!”華沙人放開嗓子大笑起來。

     “羅伯特先生,把你新布置的房間讓我們看看吧!”卡羅爾請求道。

     他們馬上來到了這棟房子的另一邊。

     “這是一個藏放漂亮家具的倉庫啊!”博羅維耶茨基十分驚異地吆喝着。

     “真漂亮,對嗎?”默裡感到自豪和滿意地唠叨着,他把他的房子的全部擺設展示出來了,讓大家看。

    他的兩隻白淨的眼高興得燃燒起來,那寬大的嘴也露出了微笑。

     這是一個非常講究的小巧玲珑的客廳。

    在白紫羅蘭色地毯上,擺滿了糊上黃壁紙的家具,周圍挂的簾子也是黃色的。

     “這是一個漂亮的設計!”卡羅爾叫道,他饒有興味地看着這十分和諧的色調。

     “漂亮,對嗎?”默裡感到幸福,他不斷擦着自己的手,想要摸摸那綢子窗簾。

     他的駝背打起哆嗦來了,因此他時時刻刻都要把那蒙在背上的大衣提起來。

     “下面是她的房間,她的客廳。

    ”默裡低聲地說,他将手抹上點油後,把他們帶進了一間小小的房裡,這兒擺放着一些制作得十分精緻的器皿和瓷玩具。

     窗子下面有一個大金絲籃子,裡面裝滿了各種顔色的盛開着的風信子花。

     “看來你全沒有忘記。

    ” “我想的是這個。

    ”默裡高聲地說,他擦了擦手,把大衣整理了一下,然後将他的瘦長鼻子深深地插在花中,呼吸着它的香味。

     他還讓博羅維耶茨基看了卧室和這後面的一間小房。

     所有這些房間都布置得很講究,各種家具的使用也很方便,到處都可以看到這是出自一個内行和很愛自己未來的妻子的人之手。

     最後他們回到了客廳裡,卡羅爾坐下後,十分驚異地望着他。

     “我知道,你很愛她。

    ”他喃喃地說。

     “愛,非常愛!你知道,我是怎麼常常想她的嗎?” “可是她呢?” “安靜!……我們别說這個人!”默裡對卡羅爾的提問有點發慌,馬上打斷了他的話。

     椅子上雖然沒有塵土,但他為了掩飾自己的激動,也掃了幾下。

     卡羅爾不說話了。

    他抽着煙,感到瞌睡沉沉,便舒舒服服躺在沙發上抽着煙,把眼睛閉上,或者通過窗子眺望外面蟹青色的天空,遠處顯露着許許多多工廠煙囪的黑色軀體。

     催人入睡的寂寞籠罩了一切。

     默裡擦了擦手,把大衣穿好後,不斷摸着他那刮得很幹淨的大腮幫,瞅着房裡的地毯和外面野地裡的白色小菊花。

     “再來一次,再來一次,再來一次,我的鳥兒。

    ” 科茲沃夫斯基的喑啞的歌聲在周圍回響,附近低微的鋼琴聲也鑽進客廳裡來了,就象一滴滴甜美的露水叮叮當當落在他們的頭上。

     博羅維耶茨基不斷抽煙,和瞌睡進行鬥争,可是他感到他的手很沉重,便把它放在沙發的扶手上。

     默裡想的是他未來的幸福,他是寄希望于結婚而活着的。

     他的細微的幾乎和女人一樣的心思,想的是如何擺放充斥這棟住宅的千百件細小的家具什物,隻要這是為妻子安排的,他就高興。

     他想說話,可是他看見博羅維耶茨基已經睡着了,感到有點遺憾。

    他沒有叫醒博羅維耶茨基,而把窗簾拉上,拿掉了博羅維耶茨基手中燒着的紙煙,踮着腳尖走出去了。

     科茲沃夫斯基仍在唱歌和胡亂地彈着鋼琴。

     “你能不能唱一支愛情歌,但要很……喏,很熱情的歌,我馬上給你倒茶來。

    ”英國人默裡請求道。

     “哪個歌劇的?” “我不知道,我隻是很喜歡聽愛情歌。

    ” 科茲沃夫斯基非常高興地開始給他唱着華沙的各種流行歌曲。

     “你看,不是這個。

    我叫不出,因為我不很懂你們的語言,我想聽的是要甜一點、美一點的歌曲。

    你唱得太粗聲粗氣了。

    ” “先生,這些歌我在華沙所有的沙龍裡都唱過呀!” “我相信,我說錯了。

    這些歌很美,你再唱吧!” 科茲沃夫斯基從他那無窮盡的節目中,又低聲地哼起托斯蒂埃①的歌曲來了,他不知疲倦地唱完了他會的所有的歌。

    他的細小而象金屬一樣清脆的男高音嗓門,雖然被有意地壓抑着,卻仍然十分動聽—— ①弗朗齊斯科·保羅·托斯蒂埃(1846—1916),意大利作曲家,流行歌曲的作者。

    ——原注。

     默裡聚精會神地聽着,他忘了倒茶,也忘了搓手和整理身上的大衣。

    他把他的整個心思都投入到對這一甜美的、熱情洋溢的,但又很感傷的音樂欣賞中了。

    他由于聽得出神,以緻他的眼裡滲出了高興的淚花,他那猴子一樣的長臉也激動得顫抖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