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相

關燈
子,連不在家中的人也都放着一雙筷子,都排着一個座位。

    小孩子笑孜孜的鬧着吵着,母親和祖母溫和的笑着,妻子忙碌着,指揮着廚房中廳堂中仆人們的做菜,端菜,那也是特有一種融融洩洩的樂趣,為孤獨者所妒羨不置的,雖然并沒有和同伴們同在時那樣的宴之趣。

     還有,一對戀人獨自在酒店的密室中晚餐;還有,從戲院中偕了妻子出來,同登酒樓喝一二杯酒;還有,伴着祖母或母親在熊熊的爐火旁邊,放了幾盞小菜,閑吃着宵夜的酒,那都是使身臨其境的人心醉神怡的。

     宴之趣是如此的不同呀! 第六節[吃的] 朱自清 朱自清,祖籍紹興,因祖父、父親定居揚州,故自稱“揚州人”。

    葉聖陶曾為他的散文集《背影》寫廣告語:叙情則悱恻纏綿,述事則熨帖細膩,記人則活潑如生,寫景則清玉似畫,以至嘲罵之冷酷,譏刺之深刻,真似初寫黃庭,恰到好處……全書百五十餘頁,上等道林紙精印,實價伍角伍分。

     提到歐洲的吃喝,誰總會想到巴黎,倫敦是算不上的。

    不用說别的,就說煎山藥蛋吧。

    法國的切成小骨牌塊兒,黃争争的,油汪汪的,香噴噴的;英國的“條兒”(chips)卻半黃半黑,不冷不熱,幹幹兒的什麼味也沒有,隻可以當飽罷了。

    再說英國飯吃來吃去,主菜無非是煎炸牛肉排羊排骨,配上兩樣素菜;記得在一個人家住過四個月,隻吃過一回煎小牛肝兒,算是新花樣。

    可是菜做得簡單,也有好處;材料壞容易見出,像大陸上廚子将壞東西做成好樣子,在英國是不會的。

    大約他們自己也覺着膩味,所以一九二六那一年有一位華衣脫女士(e.white)組織了一個英國民間烹調社,搜求各市各鄉的食譜,想給英國菜換點兒花樣,讓它好吃些。

    一九三一年十二月烹調社開了一回晚餐會,從十八世紀以來的食譜中選了五樣菜(湯和點心在内),據說是又好吃,又不費事。

    這時候正是英國的國貨年,所以報紙上頗為揄揚一番。

    可是,現在歐洲的風氣,吃飯要少要快,那些陳年的老古董,怕總有些不合時宜吧。

     吃飯要快,為的忙,歐洲人不能像咱們那樣慢條斯理兒的,大家知道。

    幹嗎要少呢,為的衛生,固然不錯,還有别的:女的男的都怕胖。

    女的怕胖,胖了難看;男的也愛那股标勁兒,要像個運動家。

    這個自然說的是中年人少年人;老頭子挺着個大肚子的卻有的是。

    歐洲人一日三餐,分量頗不一樣。

    像德國,早晨隻有咖啡面包,晚間常冷食,隻有午飯重些。

    法國早晨是咖啡,月芽餅,午飯晚飯似乎一般分量。

    英國卻早晚飯并重,午飯輕些。

    英國講究早飯,和我國成都等處一樣。

    有麥粥,火腿蛋,面包,茶,有時還有薰鹹魚,果子。

    午飯頂簡單的,可以隻吃一塊烤面包,一杯咖啡;有些小飯店裡出賣午飯盒子,是些冷魚冷肉之類,卻沒有賣晚飯盒子的。

     倫敦頭等飯店總是法國菜,二等的有意大利菜,法國菜,瑞士菜之分;舊城館子和茶飯店等才是本國味道。

    茶飯店與煎炸店其實都是小飯店的别稱。

    茶飯店的“飯”原指的午飯,可是賣的東西并不簡單,吃晚飯滿成;煎炸店除了煎炸牛肉排羊排骨之外,也賣别的。

    頭等飯店沒去過,意大利的館子卻去過兩家。

    一家在牛津街,規模很不小,晚飯時有女雜耍和跳舞。

    隻記得那回第一道菜是生蚝之類;一種特制的盤子;邊上圍着七八個圓格子,每格放半個生蚝,吃起來很雅相。

    另一家在由斯敦路,也是個熱鬧地方。

    這家卻小小的,通心細粉做得最好;将粉切成半分來長的小圈兒,用黃油煎熟了,平鋪在盤兒裡,灑上幹酪(計司)粉,輕松鮮美,妙不可言。

    還有炸“搦氣蚝”,鮮嫩清香,蝤蛑,瑤柱,都不能及;隻有甯波的蛎黃仿佛近之。

     茶飯店便宜的有三家:拉衣恩司(lyons),快車奶房,abc面包房。

    每家都開了許多店子,遍布市内外;abc比較少些,也貴些,拉衣恩司最多。

    快車奶房炸小牛肉小牛肝和紅燒鴨塊都還可口;他們燒鴨塊用木炭火,所以頗有中國風味。

    abc炸牛肝也可吃,但火急肝老,總差點兒事;點心烤得卻好,有幾件比得上北平法國面包房。

    拉衣恩司似乎沒甚麼出色的東西;但他家有兩處“角店”,都在鬧市轉角處,那裡卻有好吃的。

    角店一是上下兩大間,一是三層三大間,都可容一千五百人左右;晚上有樂隊奏樂。

    一進去隻見黑壓壓的坐滿了人,過道處窄得可以,但是氣象頗為闊大(有個英國學生譏為“窮人的宮殿”,也許不錯);在那裡往往找了半天站了半天才等着空位子。

    這三家所有的店子都用女侍者,隻有兩處角店裡卻用了些男侍者——男侍者工錢貴些。

    男女侍者都穿了黑制服,女的更戴上白帽子,分層招待客人。

    也隻有在角店裡才要給點小費(雖然門上标明“無小費”字樣),别處這三家開的鋪子裡都不用給的。

    曾去過一處角店,烤雞做得還入味;但是一隻雞腿就合中國一元五角,若吃雞翅還要貴點兒。

    茶飯店有時備着骨牌等等,供客人消遣,可是向侍者要了玩的極少;客人多的地方,老是有人等位子,幹脆就用不着備了。

    此外還有一些生蚝店,專吃生蚝,不便宜;一位房東太太告訴我說“不衛生”,但是吃的人也不見少。

    吃生蚝卻不宜在夏天,所以英國人說月名中沒有“r”(五六七八月),生蚝就不當令了。

    倫敦中國飯店也有七八家,貴賤差得很大,看地方而定。

    菜雖也有些高低,可都是變相的廣東味兒,遠不如上海新雅好。

    在一家廣東樓要過一碗雞肉馄饨,合中國一元六角,也夠貴了。

     茶飯店裡可以吃到一種甜燒餅(muffin)和窩兒餅(crumpet)。

    甜燒餅仿佛我們的火燒,但是沒餡兒,軟軟的,略有甜味,好像參了米粉做的。

    窩兒餅面上有好些小窩窩兒,像蜂房,比較地薄,也像參了米粉。

    這兩樣大約都是法國來的;但甜燒餅來的早,至少二百年前就有了。

    廚師多住在祝來巷(drurylane),就是那著名的戲園子的地方;從前用盤子頂在頭上賣,手裡搖着鈴子。

    那時節人家都愛吃,買了來,多多抹上黃油,在客廳或飯廳壁爐上烤得熱辣辣的,讓油都浸進去,一口咬下來,要不沾到兩邊口角上。

    這種偷閑的生活是很有意思的。

    但是後來的窩兒餅浸油更容易,更香,又不太厚,太軟,有咬嚼些,樣式也波俏;人們漸漸地喜歡它,就少買那甜燒餅了。

    一位女士看了這種光景,心下難過;便寫信給《泰晤士報》,為甜燒餅抱不平。

    《泰晤士報》特地做了一篇小社論,勸人吃甜燒餅以存古風;但對于那位女士所說的窩兒餅的壞話,卻甯願存而不論,大約那論者也是愛吃窩兒餅的。

     複活節(三月)時候,人家吃煎餅(pancake),茶飯店裡也賣;這原是忏悔節(二月底)忏悔人晚飯後去教堂之前吃了好熬餓的,現在卻在早晨吃了。

    餅薄而脆,微甜。

    北平中原公司賣的“胖開克”(煎餅的音譯)卻未免太“胖”,而且軟了。

    ——說到煎餅,想起一件事來:美國麻省勃克夏地方(berkshirecountry)有“吃煎餅競争”的風俗,據《泰晤士報》說,一九三二的優勝者一氣吃下四十二張餅,還有臘腸熱咖啡。

    這可算“真正大肚皮”了。

     英國人每日下午四時半左右要喝一回茶,就着烤面包黃油。

    請茶會時,自然還有别的,如火腿夾面包,生豌豆苗夾面包,茶饅頭(teascone)等等。

    他們很看重下午茶,幾乎必不可少。

    又可乘此請客,比請晚飯簡便省錢得多。

    英國人喜歡喝茶,過于喝咖啡,和法國人相反;他們也煮不好咖啡。

    喝的茶現在多半是印度茶;茶飯店裡雖賣中國茶,但是主顧寥寥。

    不讓利權外溢固然也有關系,可是不利于中國茶的宣傳(如說制時不幹淨)和茶味太淡才是主要原因。

    印度茶色濃味苦,加上牛奶和糖正合式;中國紅茶不夠勁兒,可是香氣好。

    奇怪的是茶飯店裡賣的,色香味都淡得沒影子。

    那樣茶怎麼會運出去,真莫名其妙。

     街上偶然會碰着提着筐子賣落花生的(巴黎也有),推着四輪車賣炒栗子的,教人有故國之思。

    花生栗子都裝好一小口袋一小口袋的,栗子車上有炭爐子,一面炒,一面裝,一面賣。

    這些小本經紀在倫敦街上也頗古色古香,點綴一氣。

    栗子是幹炒,與我們“糖炒”的差得太多了。

    ——英國人吃飯時也有幹果,如核桃,榛子,榧子,還有巴西烏菱(原名brazils,巴西出産,中國通稱“美國烏菱”),烏菱實大而肥,香脆爽口,運到中國的太幹,便不大好。

    他們專有一種幹果夾,像鉗子,将幹果夾進去,使勁一握夾子柄,“格”的一聲,皮殼碎裂,有些蹦到遠處,也好玩兒的。

    蘇州有瓜子夾,像剪刀,卻隻透着玲珑小巧,用不上勁兒去。

     一九三五年二月四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