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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蕩的,餓來吃飯,取其充腹,管什麼吃相! 第三節[談吃] 夏丏尊 夏丏尊,著名文學家、教育家、翻譯家、出版家,與陳望道、劉大白、李次九合稱浙江第一師範的“四大金剛”。

    1912年,李叔同到兩級師範學堂任教,兩人共事七年,結成深厚友誼。

    李叔同出家的遠緣就是因為夏丏尊的一句“像我們這種人,出家做和尚倒是很好的”。

    1923年他最早譯出中譯本《愛的教育》。

     說起新年的行事,第一件在我腦中浮起的是吃。

    回憶幼時一到冬季就日日盼望過年,等到過年将屆,就樂不可支。

    因為過年的時候,有種種樂趣,第一是吃的東西多。

     中國人是全世界善吃的民族。

    普通人家,客人一到,男主人即上街辦吃場,女主人即入廚羅酒漿,客人則坐在客堂裡口磕瓜子,耳聽碗盞刀俎的聲響,等候吃飯。

    吃完了飯,大事已畢。

    客人拔起步來說“叨擾,”主人說“沒有什麼好的待你,”有的還要苦留:“吃了點心去,”“吃了夜飯去。

    ” 遇到婚喪,慶弔隻是虛文,果腹倒是實在。

    排場大的大吃七日五日,小的大吃三日一日。

    早飯,午飯,點心,夜飯,夜點心,吃了一頓又一頓,吃得來不亦樂乎,真是酒可為池,肉可成林。

     過年了,輪流吃年飯,送食物。

    新年了,彼此拜來拜去,講吃局。

    端午要吃,中秋要吃,生日要吃,朋友相會要吃,相别要吃。

    隻要取得出名詞,就非吃不可,而且一吃就了事,此外不必有别的什麼。

     小孩子于三頓飯以外,每日好幾次地向母親讨銅闆,買食吃。

    普通學生最大的消費不是學費,不是書籍費,乃是吃的用途。

    成人對于父母的孝敬,重要的就是奉甘旨。

    中饋自古占着女子教育上的主要部分。

    “食不厭精,脍不厭細”,“沽酒,市脯”,“割不正”,聖人不吃。

    梨子蒸得味道不好,賢人就可以出妻。

    家裡的老婆如果弄得出好菜,就可以驕人。

    古來許多名士至于費盡苦心,别出心裁,考案出好幾部特别的食譜來。

     不但活着要吃,死了仍要吃。

    他民族的鬼,隻要香花就滿足了,而中國的鬼,仍依舊非吃不可。

    死後的飯碗,也和活時的同樣重要,或者還更重要。

    普通人為了死後的所謂“血食”,不辭廣蓄姬妾,預置良田。

    道學家為了死後的冷豬肉,不辭假仁假義,拘束一世。

    朱竹垞甯不吃冷豬肉,不肯從其詩集中删去《風懷二百韻》的豔詩,至今猶傳為難得的美談,足見冷豬肉犧牲不掉的人之多了。

     不但人要吃,鬼要吃,神也要吃,甚至連沒嘴巴的山川也要吃,天地也要吃。

    有的但吃豬頭,有的要吃全豬,有的是專吃羊的,有的是專吃牛的,各有各的胃口,各有各的嗜好,古典中大都詳有規定,一查就可知道。

    較之于他民族的對神隻作禮拜,他民族的神,遠是唯心,中國的神,遠是唯物,似乎都是主張馬克思學說的。

     梅村的詩道:“十家三酒店,”街市裡最多的是食物鋪。

    俗語說,“開門七件事,”家庭中最麻煩的不是教育或是什麼,乃是料理食物。

    學校裡最難處置的不是程度如何提高,教授如何改進,乃是飯廳風潮。

     俗語說得好,隻有“兩腳的爺娘不吃,四腳的眠床不吃”。

    中國人吃的範圍之廣,真可使他國人為之吃驚。

    中國人于世界普通的食物之外,還吃着他國人所不吃的珍馐:吃西瓜的實,吃鲨魚的鳍,吃燕子的窠,吃狗,吃烏龜,吃狸貓,吃癞蝦蟆,吃癞頭鼋,吃小老鼠。

    有的或竟至吃到小孩的胞衣以及直接從人身上取得的東西。

    如果能夠,怕連天上的月亮也要挖下來嘗嘗哩。

     至于吃的方法,更是五花八門,有烤,有燉,有蒸,有鹵,有炸,有燴,有熏,有醉,有炙,有熘,有炒,有拌,真真一言難盡。

    古來盡有許多做菜的名廚司,其名字都和名卿相一樣煊赫地留在青史上。

    不,他們之中有的并升到高位,老老實實就是名卿相。

    如果中國有一件事可以向世界自豪的,那末這并不是曆史之久,土地之大,人口之衆,軍隊之多,戰争之頻繁,乃是善吃的一事。

    中國的肴菜,已征服了全世界了。

    有人說,中國人有三把刀為世界所不及,第一把就是廚刀。

     不見到喜慶人家挂着的福祿壽三星圖嗎?福祿壽是中國民族生活上的理想。

    畫上的排列是祿居中央,右是福,壽居左。

    祿也者,拆穿了說,就是吃的東西。

    老子也曾說過:“虛其心實其腹,”“聖人為腹不為目。

    ”吃最要緊,其他可以不問。

    “嫖賭吃着”之中,普通人皆認吃最實惠。

    所謂“着威風,吃受用,賭對沖,嫖全空,”什麼都假,隻有吃在肚裡是真的。

     吃的重要,更可于國人所用的言語上證之。

    在中國,吃字的意義特别複雜,什麼都會帶了“吃”字來說。

    被人欺負曰“吃虧”,打巴掌曰“吃耳光”,希求非分曰“想吃天鵝肉”,訴訟曰“吃官司”,中槍彈曰“吃衛生丸”,此外還有什麼“吃生活”,“吃排頭”等等。

    相見的寒暄,他民族說“早安”“午安”“晚安”,而中國人則說:“吃了早飯沒有?”“吃了中飯沒有?”“吃了夜飯沒有?”對于職業,普通也用吃字來表示,營什麼職業就叫做吃什麼飯。

    “吃賭飯”,“吃堂子飯”,“吃洋行飯”,“吃教書飯”,諸如此類,不必說了。

    甚至對于應以信仰為本的宗教者,應以保衛國家為職志的軍士,也都加吃字于上。

    在中國,教徒不稱信者,叫做“吃天主教的”,“吃耶稣教的”,從軍的不稱軍人,叫做“吃糧的”,最近還增加了什麼“吃黨飯”“吃三民主義”的許多新名詞。

     衣食住行為生活四要素,人類原不能不吃。

    但吃字的意義如此複雜,吃的要求如此露骨,吃的方法如此麻煩,吃的範圍如此廣泛,好像除了吃以外就無别事也者,求之于全世界,這怕隻有中國民族如此的了。

     在中國,衣不妨污濁,居室不妨簡陋,道路不妨泥濘,而獨在吃上,卻分毫不能馬虎。

    衣食住行的四事之中,食的程度,遠高于其餘一切,很不調和。

    中國民族的文化,可以說是口的文化。

     佛家說六道輪回,把衆生分為天,人,修羅,畜生,地獄,餓鬼六道。

    如果我們相信這話,那末中國民族是否都從餓鬼道投胎而來,真是一個疑問。

     寫于一九三〇年 第四節[蝦和鳝及其他] 彭家煌 彭家煌,母親是楊開慧的嫡親姑媽,二嫂是楊開慧堂妹。

    他的鄉土小說,活潑風趣,深刻圓熟,口語運用尤為成功。

    《慫恿》被茅盾譽為那時期“最好的農民小說之一”。

    1931年7月,他被國民黨當局逮捕,在龍華淞滬警備司令部監獄遭嚴刑逼供,兩個半月後被營救出獄,從此疾病纏身。

    1933年9月病逝,時年35歲。

     一切生物都有其生活方式和抵禦外侮的本能。

    牛以角鬥;虎豹以爪牙鬥;騾馬以蹄鬥;沒有武器的,便賴保護色避免敵人的侵襲。

    如菜蟲,全身綠色,躲在菜葉裡,使敵人難以發覺。

    如墨魚,感到生命危險時,便射出墨汁,藏身墨汁中,使敵人難于辨認。

    其餘能力薄弱的下等生物,便借偉大的繁殖力維持種族的延續,如蜉蝣,如臭蟲虱子,雖朝生暮死,雖被人不斷的捕捉,它們總有機會和人類共存共榮! 記得是去年的中秋節,女人買了蝦和鳝。

    那時我在沒有“國難”的甯波,心想甯波的蝦和鳝也會沒有“國難”的。

    本來,人是強者,動物之王,吃豬肉,吃牛肉,殺雞烹羊,這是常事。

    我也是閑得無聊,才去注意這不久以後就會進自己的口的動物。

    蝦在籃裡跳,鳝在水桶裡扭來扭去。

    我想,無論怎樣會跳會扭,既被捕獲且從魚販手中被買來,總是活不成的,而這跳扭的動作也顯然無意義。

    不過,雖然是微小的免不了一死的東西,但它在危急存亡之秋,總知道跳,知道扭,使殺它的仇敵多費工夫,感到麻煩讨厭! 蝦隻會笨挫的跳,是比較容易對付的,于是我便隻注意女人怎樣去殺那鳝。

    她殺鳝是外行。

    她沒有方法捉牢那滑頭的鳝。

    她想用開水把它們泡死再來破肚。

    我說這殺法太笨,吃在口裡沒有血的鮮味。

    她想把鳝頭打扁,那末又有血,又有鮮味,但她打來打去,那鳝反而滑七滑八的像龍蛇一樣飛舞。

     我告訴她:“你用酒把鳝麻醉起來吧!”果然酒傾在桶裡,鳝嘴動了幾動便像死的一樣。

    一會兒,這許多動物全給解決了。

     我笑女人:“哈哈,你也是個三等帝國主義者啊!” 從前我在鄉下也殺過鳝,那是蠻幹的,就隻捉牢它的頭,用小剪刀從頭邊一劃,肚破了,扯出腸子,可是這動物沒有内部也會掙紮。

    我也殺過蛙,斷了頭,剝了皮,割去四肢,破開肚,掏出肝肺,但把它擲在水盆裡,還能跳躍遊泳。

    不過光有動作,沒有痛苦的喊叫,也是怪事!總之,像這種動物,在無須掙紮之際還那末費勁的掙紮,真是太笨太無意義! 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