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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底是人類,尤其是華夏之邦的人類來得文雅而有智慧。

     在沒有被捕獲被剝皮之前,先就不跳不扭,而且領導起來,相率不跳不扭。

    九一八過了,一二八過去了,早已過了周年了,在“自有辦法”的“長期抵抗”“心理抵抗”之中,敵人打進山海關了,猛烈的炸彈雖向善于跳善于扭的熱血青年中擲去,畢竟還是不跳,不扭。

    因為,那有什麼用呢?那有什麼意義呢?遲早終歸要像蝦和鳝一樣被剝皮的啊!何況十年前早就調查明白,華夏之邦的人類有四萬萬五千萬。

    你盡管剝皮好了,憑着偉大的繁殖力,三五年内滅族總不會的。

     原載1933年1月30日《申報·自由談》 第五節[宴之趣] 鄭振铎 鄭振铎,著名學者、作家、翻譯家、考古學家、大收藏家。

    他曾“舉家食粥”救國寶,收藏的從漢魏六朝至隋唐的五百來件陶俑,在建國之初全部捐給國家;收藏的十萬冊圖書,在他去世後由家屬捐給國家,“專藏”于北京圖書館,即現在的國圖。

    1958年,他率“中國文化團”出訪,飛機遇到飓風,墜毀于前蘇聯境内。

     雖然是冬天,天氣卻并不怎麼冷,雨點淅淅瀝瀝的滴個不已,灰色雲是彌漫着;火爐的火是熄下了,在這樣的秋天似的天氣中,生了火爐未免是過于燠暖了。

    家裡一個人也沒有,他們都出外“應酬”去了。

    獨自在這樣的房裡坐着,讀書的興趣也引不起,偶然的把早晨的日報翻着,翻着,看看它的廣告,忽然想起去看《merrywidow》吧。

    于是獨自的上了電車,到派克路跳下了。

     在黑漆的影戲院中,樂隊悠揚的奏着樂,白幕上的黑影,坐着,立着,追着,哭着,笑着,愁着,怒着,戀着,失望着,決鬥着,那還不是那一套,他們寫了又寫,演了又演的那一套故事。

     但至少,我是把一句話記住在心上了: “有多少次,我是餓着肚子從晚餐席上跑開了。

    ” 這是一句隽妙無比的名句;借來形容我們宴會無虛日的交際社會,真是很确切的。

     每一個商人,每一個官僚,每一個略略交際廣了些的人,差不多他們的每一個黃昏,都是消磨在酒樓菜館之中的。

    有的時候,一個黃昏要趕着去赴三四處的宴會。

    這些忙碌的交際者真是妓女一樣,在這裡坐一坐,就走開了,又趕到别一個地方去了,在那一個地方又隻略坐一坐,又趕到再一個地方去了。

    他們的肚子定是不會飽的,我想。

    有幾個這樣的交際者,當酒闌燈灺,應酬完畢之後,定是回到家中,叫底下人燒了稀飯來堆補空腸的。

     我們在廣漠繁華的上海,簡直是一個村氣十足的“鄉下人”;我們住的是鄉下,到“上海”去一趟是不容易的,我們過的是鄉間的生活,一月中難得有幾個黃昏是在“應酬”場中度過的。

    有許多人也許要說我們是“孤介”,那是很清高的一個名辭。

    似我們實在不是如此,我們不過是不慣征逐于酒肉之場,始終保持着不大見世面的“鄉下人”的色彩而已。

     偶然的有幾次,承一二個朋友的好意,邀請我們去赴宴。

    在座的至多隻有三四個熟人,那一半生客,還要主人介紹或自己去請教尊姓大名,或交換名片,把應有的初見面的應酬的話讷讷的說完了之後,便默默的相對無言了。

    說的話都不是有着落,都不是從心裡發出的;泛泛的,是幾個音聲,由喉嚨頭溜到口外的而已。

    過後自己想起那樣的敷衍的對話,未免要為之失笑。

    如此的,說是一個黃昏在繁燈絮語之宴席上度過了,然而那是如何沒有生趣的一個黃昏呀! 有幾次,席上的生客太多了,除了主人之外沒有一個是認識的;請教了姓名之後,也随即忘記了。

    除了和主人說幾句話之外,簡直的無從和他們談起。

    不曉得他們是什麼行業,不曉得他們是什麼性質的人,有話在口頭也不敢随意的高談起來。

    那一席宴,真是如坐針氈;精美的羹菜,一碗碗的捧上來,也不知是什麼味兒。

    終于忍不住了,隻好向主人撒一個謊,說身體不大好過,或說是還有應酬,一定要去的。

    ——如果在謠言很多的這幾天當然是更好托辭了,說我怕戒嚴提早,要被留在華界之外——雖然這是無禮貌的,不大應該的,雖然主人是照例的殷勤的留着,然而我卻不顧一切的不得不走了。

    這個黃昏實在是太難挨得過去了!回到家裡以後,買了一碗稀飯,即使隻有一小盞蘿蔔幹下稀飯,反而覺得舒暢,有意味。

     如果有什麼友人做喜事,或壽事,在某某花園,某某旅社的大廳裡,大張旗鼓的宴客,不幸我們是被邀請了,更不幸我們是太熟的友人,不能不到,也不能道完了喜或拜完了壽,立刻就托辭溜走的,于是這又是一個可怕的黃昏。

    常常的張大了兩眼,在尋找熟人。

    好容易找到了,一定要緊緊的和他們擠在一處,不敢失散。

    到了坐席時,便至少有兩三人在一塊兒可以談談了,不至于一個人獨自的局促在一群生面孔的人當中,惶恐而且空虛。

    當我們兩三人在津津的談着自己的事時,偶然擡起眼來看着對面的一個坐客,他是凄然無侶的坐着;大家酒杯舉了,他也舉着;菜來了,一個人說:“請,請,”同時把牙箸伸到盤邊,他也說,“請,請,”也同樣的把牙箸伸出。

    除了吃菜之外,他沒有目的,菜完了,他便局促的獨坐着。

    我們見了他,總要代他難過,然而他終于能夠終了席方才起身離座。

     宴會之趣味如果僅是這樣的,那末,我們将咒詛那第一個發明請客的人;喝酒的趣味如果僅是這樣的,那末,我們也将打倒杜康與狄奧尼修士了。

     然而又有的宴會卻幸而并不是這樣的;我們也還有别的可以引起喝酒的趣味的環境。

     獨酌,據說,那是很有意思的。

    我少時,常見祖父一個人執了一把錫的酒壺,把黃色的酒倒在白磁小杯裡,舉了杯獨酌着;喝了一小口,真正一小口,便放下了,又拿起筷子來夾菜。

    因此,他食得很慢,大家的飯碗和碗都已放下了,且已離座了,而他卻還在舉着酒杯,不匆不忙的喝着。

    他的吃飯,尚在再一個半點鐘之後呢。

    而他喝着酒,顔微酡着,常常叫道:“孩子,來,”而我們便到了他的跟前。

    他夾了一塊隻有他獨享着的菜蔬放在我們口中,問道“好吃麼?”我們往往以點點頭答之,在孫男與孫女中,他特别的喜歡我,叫我前去的時候尤多。

    常常的,他把有了短髭的嘴吻着我的面頰,微微有些刺痛,而他的酒氣從他的口鼻中直噴出來。

    這是使我很難受的。

     這樣的,他消磨過了一個中午和一個黃昏。

    天天都是如此。

    我沒有享受過這樣的樂趣,然而回想起來,似乎他那時是非常的高興,他是陶醉着,為快樂的霧所圍着,似乎他的沉重的憂郁都從心上移開了,這裡便是他的全個世界,而全個世界也便是他的。

     别一個宴之趣,是我們近幾年所常常領略到的,那就是集合了好幾個無所不談的朋友,全座沒有一個生面孔,在随意的喝着酒,吃着菜,上天下地的談着。

    有時說着很輕妙的話,說着很可發笑的話,有時是如火如劍的激動的話,有時是深切的論學談藝的話,有時是随意的取笑着,有時是面紅耳熱的争辯着,有時是高妙的理想在我們的談鋒上觸着,有時是戀愛的遇合與家庭的與個人的身世使我們談個不休。

    每個人都把他的心胸赤裸裸的袒開了,每個人都把他的向來不肯給人看的面孔顯露出來了;每個人都談着,談着,談着,隻有更興奮的談着,毫不覺得“疲倦”是怎麼一個樣子。

    酒是喝得幹了,菜是已經沒有了,而他們卻還是談着,談着,談着。

    那個地方,即使是很喧鬧的,很湫狹的,向來所不願意多坐的,而這時大家卻都忘記了這些事,隻是談着,談着,談着,沒有一個人願意先說起告别的話。

    要不是為了戒嚴或家庭的命令,竟不會有人想走開的。

    雖然這些閑談都是瑣屑之至的,都是無意味的,而我們卻已在其間得到宴之趣了;——其實在這些閑談中,我們是時時可發現許多珠寶的;大家都互相的受着影響,大家都更進一步了解他的同伴,大家都可以從那裡得到些教益與利益。

     “再喝一杯,隻要一杯,一杯。

    ” “不,不能喝了,實在的。

    ” 不會喝酒的人每每這樣的被強迫着而喝了過量的酒。

    面部紅紅的,映在燈光之下,是向來所未有的壯美的豐采。

     “聖陶,幹一杯,幹一杯,”我往往的舉起杯來對着他說,我是很喜歡一口一杯的喝酒的。

     “慢慢的,不要這樣快,喝酒的趣味,在于一小口一小口的喝,不在于‘杯幹’,”聖陶反抗似的說,然而終于他是一口幹了,一杯又是一杯。

     連不會喝酒的愈之,雁冰,有時,竟也被我們強迫的幹了一杯。

    于是大家哄然的大笑,是發出于心之絕底的笑。

     再有,佳年好節,合家團團的坐在一桌上,放了十幾雙的紅漆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