扮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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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足足有半個多月不曾喊過一聲“密斯脫周”,這個稱呼如今于我已仿佛有些拗口,直至這次考數學的前夜。

    數學教員告訴我們須把一百六十多個三角習題在兩天内統統做齊,然後在規定考試的那個鐘頭裡繳了上去,便算月考成績。

    我橫做豎做,還差三十多題總做不出,頭部脹痛得厲害,隻得丢開兩腳規暫到江邊去吹些晚上的涼風。

     那夜因為全校同學們都在忙着準備月考,因此江邊靜悄悄地,一輪月亮高懸在上頭。

    我一面走一面口中念念有詞,“sina加cosb”,三角題目愈念愈念得心裡煩起來。

    還不曾走到涼亭底下,蓦聽得亭腳下發出一句輕輕的問話:“你的三角做好了嗎?密斯丁。

    ” 我吓了一大跳。

    但定睛看時,卻又忍不住臉熱起來。

    “還沒有呢!”我低下了頭回答。

     “明天不是要繳卷嗎?” “我做不出,”我又慚愧又懷着希望,“你肯給我幫些忙嗎?密斯脫——周。

    ”我用力念出這拗口的“周”字。

     于是他便問我哪幾個問題做不出,我随口告訴他幾個,心裡慌得厲害,三十多個做不出的題目隻能想出十三五個。

    我說我要到自修室裡去拿書來。

    他教我快些;他在江邊等我。

     我低頭直向自修室跑,跑不到十來步路,在轉角布告闆處,我瞧見五姑母鐵青着臉站在後邊。

     “你此刻跑到什麼地方去呀?”她惡狠狠地問我。

     “自修室,”我的興奮立刻變為恐慌,說了後怕她不夠滿意,接着又加上一句:“做數學習題去。

    ” “你們明天考數學嗎?” “是。

    ” “那麼,”她冷笑一聲,“你倒還有空工夫同人家搭白?” 我恨不得搗碎那座金字塔,折斷那支兩腳規,誰會相信爸爸有着這麼一個可厭的姊姊呢? 但,我終于不敢拿了書重到江邊,隻低頭伏在自修桌上恨恨的拿着圓規亂劃。

    我當然沒心思做三角習題。

     夜課自修時她照例來監督,女生們誰打一個呵欠也得受她噜嗦,于是她們尋她開心,故意拿數學英文等問題去請教她,她闆起臉孔回答:“這個不是我的責任,你們要問去問……” “但是,先生,像你這樣好學問還怕不會解釋這類粗淺的題目嗎?省得我們黑暗裡跑來跑去找别個先生,你就馬馬虎虎的做些責任以外的事吧!” 她卻不過要求接過書來看,但,立刻又把它遞還給央求的人了,她說:“問題雖淺得很,但我總不能做責任以外的事。

    ” 我心裡暗暗痛快,正也想拿個三角題目去胡纏時,瞥見窗外王媽探首探腦在向我霎眼。

    我假裝解手的樣子輕溜出去,王媽見了我就疾忙上來告訴說:“丁小姐,你有一封信……”我心裡若有預感似的慌忙去接,突然間,自修室的門開了,五姑母站在門口問:“誰寫來的?”她仿佛有着什麼預感似的。

     “……”我無語遞過信去,自己尚未瞧得一眼。

     “周——緘,”她看了自言自語,但瞥見自修室内有三五個頭正在探望,卻又疾忙改口:“這是……哦。

    這是……你大姐給你寫來的信。

    ——此刻你快去自修,下了課到我房間裡來拿吧。

    ”她說着狠狠盯了我一眼,我不禁打了一個寒噤,心中忐忑不安。

     這一個鐘頭顯得特别長,也特别沉悶,至少對于我是有這樣感覺。

     好容易真個捱到了下課,我在她房間内抖着手拆開這封信,那是三十五個做好的三角習題。

    謝謝天,五姑母也放了心。

     不久,我與周君訂婚了。

     但五姑母對我的防範還不肯放松懈,她天天注意我看的小說。

    看戀愛小說會使女孩子們看活了心喲!她告訴我母親:“愛貞如今已是個有夫之婦了,還可以讓她心中别有活動嗎?” 有一次,她在我枕頭底下翻出本《愛的教育》來,一口咬定說是淫書,一定要即刻寫信告訴我爸爸去。

    幸而有一位高中女生出來替我辯護了:“若說書名有這愛字便要不得,那麼丁愛貞本人是早已應該開除的了。

    ” 五姑母默然無語,但是仍把這書拿到她自己的書架上去。

     後來,她覺得防範青年男女的最妥善辦法,還是索性勸我們早些結婚了事。

    我們結婚時她替我們繡了許多枕頭花,現在我們有了孩子,她又忙着替我的孩子繡老虎頭鞋了。

     她自己如今還在m中學當女訓育員,不過從最近寄給我們的照片上看來,她的身體已削瘦不少,臀部也再不像金字塔底了,而且據她自己信中說,腳趾縫裡常患濕氣,那麼恐怕這雙橡皮底的小籃球鞋也不得不暫時割愛了吧,我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