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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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孩子和我平分你的世界,你在日如此;你死後若還有知,想來還如此的。

    告訴你,我夏天回家來着:邁兒長得結實極了,比我高一個頭。

    閏兒父親說是最乖,可是沒有先前胖了。

    采芷和轉子都好。

    五兒全家誇她長得好看;卻在腿上生了濕瘡,整天坐在竹床上不能下來,看了怪可憐的。

    六兒,我怎麼說好,你明白,你臨終時也和母親談過,這孩子是隻可以養着玩兒的,他左挨右挨,去年春天,到底沒有挨過去。

    這孩子生了幾個月,你的肺病就重起來了。

    我勸你少親近他,隻監督着老媽子照管就行。

    你總是忍不住,一會兒提,一會兒抱的。

    可是你病中為他操的那一份兒心也夠瞧的。

    那一個夏天他病的時候多,你成天兒忙着,湯呀,藥呀,冷呀,暖呀,連覺也沒有好好兒睡過。

    那裡有一分一毫想着你自己。

    瞧着他硬朗點兒你就樂,幹枯的笑容在黃蠟般的臉上,我隻有暗中歎氣而已。

     從來想不到做母親的要像你這樣。

    從邁兒起,你總是自己喂乳,一連四個都這樣。

    你起初不知道按鐘點兒喂,後來知道了,卻又弄不慣;孩子們每夜裡幾次将你哭醒了,特别是悶熱的夏季。

    我瞧你的覺老沒睡足。

    白天裡還得做菜,照料孩子,很少得空兒。

    你的身子本來壞,四個孩子就累你七八年。

    到了第五個,你自己實在不成了,又沒乳,隻好自己喂奶粉,另雇老媽子專管她。

    但孩子跟老媽子睡,你就沒有放過心;夜裡一聽見哭,就豎起耳朵聽,工夫一大就得過去看。

    十六年初,和你到北京來,将邁兒、轉子留在家裡;三年多還不能去接他們,可真把你惦記苦了。

    你并不常提,我卻明白。

    你後來說你的病就是惦記出來的;那個自然也有份兒,不過大半還是養育孩子累的。

    你的短短的十二年結婚生活,有十一年耗費在孩子們身上;而你一點不厭倦,有多少力量用多少,一直到自己毀滅為止。

    你對孩子一般兒愛,不問男的女的,大的小的。

    也不想到什麼“養兒防老,積谷防饑,”隻拚命的愛去。

    你對于教育老實說有些外行,孩子們隻要吃得好玩得好就成了。

    這也難怪你,你自己便是這樣長大的。

    況且孩子們原都還小,吃和玩本來也要緊的。

    你病重的時候最放不下的還是孩子。

    病的隻剩皮包着骨頭了,總不信自己不會好;老說“我死了,這一大群孩子可苦了”。

    後來說送你回家,你想着可以看見邁兒和轉子,也願意;你萬不想到會一走不返的。

    我送車的時候,你忍不住哭了,說“還不知能不能再見?”可憐,你的心我知道,你滿想着好好兒帶着六個孩子回來見我的。

    謙,你那時一定這樣想一定的。

     除了孩子,你心裡隻有我。

    不錯,那時你父親還在;可是你母親死了,他另有個女人,你老早就覺得隔了一層似的。

    出嫁後第一年你雖還一心一意依戀着他老人家,到第二年上我和孩子可就将你的心占住,你再沒有多少工夫惦記他了。

    你還記得第一年我在北京,你在家裡。

    家裡來信說你待不住,常回娘家去。

    我動氣了,馬上寫信責備你。

    你教人寫了一封覆信,說家裡有事,不能不回去。

    這是你第一次也可以說第末次的抗議,我從此就沒給你寫信。

    暑假時帶了一肚子主意回去,但見了面,看你一臉笑,也就拉倒了。

    打這時候起,你漸漸從你父親的懷裡跑到我這兒。

    你換了金镯子幫助我的學費,叫我以後還你;但直到你死,我沒有還你。

    你在我家受了許多氣,又因為我家的緣故受你家裡的氣,你都忍着。

    這全為的是我,我知道。

    那回我從家鄉一個中學半途辭職出走。

    家裡人諷你也走。

    哪裡走!隻得硬着頭皮往你家去。

    那時你家象個冰窖子,你們在窖裡足足住了三個月。

    好容易我才将你們領出來了,一同上外省去。

    小家庭這樣組織起來了。

    你雖不是什麼闊小姐,可也是自小嬌生慣養的,做起主婦來,什麼都得幹一兩手;你居然做下去了,而且高高興興地做下去了。

    菜照例滿是你做,可是吃的都是我們;你至多夾上兩三筷子就算了。

    你的菜做得不壞,有一位老在行大大地誇獎過你。

    你洗衣服也不錯,夏天我的綢大褂大概總是你親自動手。

    你在家老不樂意閑着;坐前幾個“月子”,老是四五天就起床,說是躺着家裡事沒條沒理的。

    其實你起來也還不是沒條理;咱們家那麼多孩子,哪兒來條理?在浙江住的時候,逃過兩回兵難,我都在北平。

    真虧你領着母親和一群孩子東藏西躲的;末一回還要走多少裡路,翻一道大嶺。

    這兩回差不多隻靠你一個人。

    你不但帶了母親和孩子們,還帶了我一箱箱的書;你知道我是最愛書的。

    在短短的十二年裡,你操的心比人家一輩子還多;謙,你那樣身子怎麼經得住!你将我的責任一股腦兒擔負了去,壓死了你;我如何對得起你! 你為我的撈什子書也費了不少神;第一回讓你父親的男傭人從家鄉捎到上海去。

    他說了幾句閑話,你氣得在你父親面前哭了。

    第二回是帶着逃難,别人都說你傻子。

    你有你的想頭:“沒有書怎麼教書?況且他又愛這個玩意兒。

    ”其實你沒有曉得,那些書丢了也并不可惜;不過教你怎麼曉得,我平常從來沒和你談過這些個!總而言之,你的心是可感謝的。

    這十二年裡你為我吃的苦真不少,可是沒有過幾天好日子。

    我們在一起住,算來也還不到五個年頭。

    無論日子怎麼壞,無論是離是合,你從來沒對我發過脾氣,連一句怨言也沒有。

    ——别說怨我,就是怨命也沒有過。

    老實說,我的脾氣可不大好,遷怒的事兒有的是。

    那些時候你往往抽噎着流眼淚,從不回嘴,也不号啕。

    不過我也隻信得過你一個人,有些話我隻和你一個人說,因為世界上隻你一個人真關心我,真同情我。

    你不但為我吃苦,更為我分苦;我之有我現在的精神,大半是你給我培養着的。

    這些年來我很少生病。

    但我最不耐煩生病,生了病就呻吟不絕,鬧那伺候病的人,你是領教過一回的,那回隻一兩點鐘,可是也夠麻煩了。

    你常生病,卻總不開口,掙紮着起來;一來怕攪我,二來怕沒人做你那份兒事。

    我有一個壞脾氣,怕聽人生病,也是真的。

    後來你天天發燒,自己還以為南方帶來的瘧疾,一直瞞着我。

    明明躺着,聽見我的腳步,一骨碌就坐起來。

    我漸漸有些奇怪,讓大夫一瞧,這可糟了,你的一個肺已爛了一個大窟窿了!大夫勸你到西山去靜養,你丢不下孩子,又舍不得錢;勸你在家裡躺着,你也丢不下那份兒家務。

    越看越不行了,這才送你回去。

    明知兇多吉少,想不到隻一個月工夫你就完了!本來盼望還見得着你,這一來可拉倒了。

    你也何嘗想到這個?父親告訴我,你回家獨住着一所小住宅,還嫌沒有客廳,怕我回去不便哪。

     前年夏天回家,上你墳上去了。

    你睡在祖父母的下首,想來還不孤單的。

    隻是當年祖父母的圹太小了,你正睡在圹底下。

    這叫做“抗圹”,在生人看來是不安心的;等着想辦法罷。

    那時圹上圹下密密地長着青草,朝露浸濕了我的布鞋,你剛埋了半年多,隻有圹下多出一塊土,别的全然看不出新墳的樣子。

    我和隐今夏回去,本想到你的墳上來;因為她病了,沒來成。

    我們想告訴你,五個孩子都好,我們一定盡心教養他們,讓他們對得起死了的母親你!謙,好好兒放心安睡罷,你。

     (民國)二十一年十月 第五節[初戀的自白] 胡也頻 季羨林先生曾回憶說:胡先生個子不高,人很清秀,完全是一副南方人的形象。

    在濟南省立高中,“隻見他那清瘦的小個子,在校内課堂上,在那座大花園中,邁着輕盈細碎的步子,上身有點向前傾斜,匆匆忙忙,倉倉促促,滿面春風,忙得不亦樂乎”。

    他的夫人丁玲,則“宛如飛來的一隻金鳳凰”,“她渾身閃光,輝耀四方”。

     下面所說的,是一個春青已經萎謝,而還是獨身着的或人的故事: 大約是十二歲,父親就送我到相隔兩千餘裡之遠的外省去讀書,離開家鄉,不覺間已是足足的三年零四個月了。

    就在這一年的端午節後三日得了我母親的信,她要我回家,于是我就非常不能耐的等着時光的過去,盼望暑假到來;并且又象得了屬于苦工的赦免一般,考完試驗;及到了講演堂前面那赭色古舊的牆上,由一個正害着眼病的校役,斜斜地貼出那實授海軍少将的校長的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