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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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擡腳飛跑起來,連頭也不回,沿着那條路一直跑到一個栅欄門前,那個門打開着,通向一塊人造林地。

    她一頭跑進這塊林地,一直跑進了這塊林地的深處,感到安全了,不會被發現了,她才停下來。

     腳下的樹葉已經幹枯了,在這塊落葉林中間,長着一些冬青灌木,它們稠密的樹葉足可以擋風。

    她把一些枯葉掃到一起,堆成一大堆,在中間扒出一個窩來。

    苔絲爬進了這個窩裡。

     她這樣睡覺自然是斷斷續續的;她總覺得聽見了奇怪的聲音,但是她又勸自己說,那些聲音隻不過是由風引起的。

    她想到了她的丈夫,當她在這兒受凍的時候,他大概正在地球另一邊某個溫暖的地方吧。

    苔絲問自己,在這個世界上還有沒有另外一個像她一樣的可憐人?她還想到了自己虛度了的光陰,就說:“凡事都是虛空。

    ”①她機械地反複地念叨着這句話,念到後來,才想到這句話對于現代社會已經不合适了。

    早在兩千多年以前,所羅門已經想到了;而她自己雖然不是思想家,但是她想到的還要深刻些。

    如果一切隻是虛空,那麼誰還在乎呢?唉,一切比虛空還糟糕——冤屈,懲罰,苛求,死亡。

    想到這兒,安琪爾·克萊爾的妻子把手舉到自己的額頭上,摸着額頭上的曲線,摸着眼眶的邊緣,可以摸到柔嫩皮膚下的骨頭,她邊摸邊想,總有一天這兒隻剩下白骨的。

    “真希望現在就是一片白骨,”她說。

     ①凡事都是虛空(Allisvanity),見《聖經·傳道書》第一章第二節。

    大衛的兒子所羅門說:“虛空的虛空。

    ”傳道者說:“虛空的虛空!凡事都是虛空。

    ” 正在她胡思亂想的時候,她聽見樹葉中又出現了一種奇怪的聲音。

    這也許是風聲;可是現在幾乎沒有風呀。

    有時候是一種顫動的聲音,有時候是一種拍打聲音,有時候是一種喘氣和咯咯的聲音。

    很快,她确信這些聲音是某種野外的動物發出來的,她還聽出來,有些聲音是從頭頂上的樹枝叢裡發出來的,随着那些聲音還有沉重的物體掉到地上的聲音。

    如果她當時所處的境遇是比她現在更好的境遇,她一定要張惶失措的;但是,隻要不是人類,現在她是不害怕了。

     天色終于破曉了。

    天色大亮後不久,樹林裡也變亮了。

     在世界上這個充滿活力的時候,天上使人放心的平凡的光明已經變得強烈了,她立刻從那一堆樹葉中爬了出來,大着膽子查看了一下四周。

    接着,她看見了一直鬧得她緊張不安的東西了。

    這片她暫借栖身的樹林子,從山上延伸到她現在所處的地點,形成了一個尖端,樹林在這兒便足盡頭,樹籬外面便是耕地。

    在那些樹下,有幾隻山雞四下裡躺着,它們華麗的羽毛上沾着斑斑血迹;有些山雞已經死了,有些山雞還在無力地拍打着翅膀,有些山雞瞪着天空,有些山雞還在撲打着,有些山雞亂扭着,有些山雞伸直了身子躺在地上——所有的山雞都在痛苦地扭動着,不過那幾隻幸運的山雞除外,它們在夜裡流血過多,再也無力堅持了,已經結束了它們的痛苦。

     苔絲立刻明白了這是怎麼回事。

    這群山雞都是在昨天被一群打獵的人趕到這個角落裡未的;那些被槍彈打死掉在地上的,或者在天黑前斷了氣的,都被打獵的找着了,拿走了,許多受了重傷的山雞逃走了,躲藏起來,或者飛進了稠密的樹枝裡,在夜晚勉強掙紮着,直到血流盡了,才一隻一隻地掉到地上;苔絲聽見的就是它們掉下來的聲音。

     過去她曾偶爾看見過那些豬鳥的人,他們在樹籬中間搜尋,在灌木叢裡窺視,比劃着他們的獵槍,穿着奇怪的服裝,眼睛裡帶着嗜血的兇光。

    她曾經聽人說過,他們那時候似乎粗魯野蠻,但不是一年到頭都是這樣,其實他們都是一些十分文明的人,隻是在秋天或冬天的幾個星期裡,才像馬來半島上的居民那樣殺氣騰騰,一味地殺害生靈——他們獵殺的這些與人無害的羽毛生物,都是為了滿足他們這種殺生嗜好而預先用人工培養出來的——那個時候,他們對大自然芸芸衆生中比他們弱小的生靈,竟是那樣地粗野,那樣地殘酷。

     苔絲對這些和自己一樣的受難者,不由得動了恻隐之心,她首先想到的是結束那些還活着的山雞的痛苦,所以她就把那些她能找到的山雞都一個個扭斷了脖子,免得它們繼續受罪;她把它們都弄死了,扔在原地,等那些打獵的人再來找它們——他們大概還會來的——第二次來尋找那些山雞。

     “可憐的小東西一看見你們這樣受苦,還能說我是天底下最痛苦的人嗎?”她大聲說,在她輕輕地把山雞弄死的時候,眼淚流了下來。

    “我可是一點兒肉體的痛苦也沒有受到啊!我沒有缺胳膊少腿,沒有流血,我還有兩隻手掙衣服穿,掙飯吃呀。

    ”她于是為那天夜裡自己的頹喪感到羞愧了。

    她的羞愧實在是沒有根據的,隻不過在毫無自然基礎的人為的社會禮法面前,她感到自己是一個罪人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