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第一章 幸福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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抑不讓自己笑出來。

    葛羅麗亞正以清脆而得意的聲音在說些什麼。

    安東尼試圖集中精神去想,他們的愛情已經成真,無法反悔,現在的每一秒鐘都意義重大,他的生命正被分割為兩段時期,眼前的世界也跟着轉變。

    他也試圖回想十個星期前曾有過的狂喜,然而所有的感覺都離他遠去,他甚至再也找不回那個決定性早晨在生理上曾産生的焦慮——它已彙聚為一個巨大的餘波。

    看看那些金牙!安東尼不禁納悶這個牧師是否已婚;他偏執地想如果牧師可以為自己主持婚禮,那會怎樣…… 然而,當他把葛羅麗亞擁入懷中,他清楚地意識到随之而來的強烈反應,感覺到血液在血管中竄流,一種安适而愉快的滿足如有形的重量加諸于他的身上,帶來責任和擁有。

    他結婚了。

     葛羅麗亞 葛羅麗亞的心中有許多情緒交雜,每一個都跟其他的密不可分,無法厘清!她也許會因站在十尺外靜靜流淚的母親而哭泣,她也許會因為窗邊可愛的六月陽光而哭泣。

    但所有的感知似乎都離她遠去,隻剩下一個意念,為興奮狂野的喜悅所圍繞的意念,就是最重要的事正在發生——她的體内有一股激烈而熱情的信任,正如祈禱般熊熊燃燒,再一會,隻要再一會,她就會獲得永恒不變的安全。

     稍後,在他們抵達聖塔芭芭拉的一個夜晚,到了預定下榻的拉夫卡迪奧飯店時,櫃台基于他們并沒有結婚的理由,拒絕受理住房手續。

     因為服務生認為葛羅麗亞實在太美了。

    他根本不願相信,像她這麼美的人會願意符合道德規範,走入婚姻。

     “熱情” 婚後半年間——他們旅行到西岸,在加州海岸消磨了幾個月的時間,直到深秋,他們厭倦了那棟靠格林威治的灰屋為止——那些日子,那些地方,見證了兩人的喜悅時光。

    訂婚階段令人沉悶的田園牧歌,首次不敵現在這種親密關系的強烈浪漫。

    沉悶的牧歌已離他們遠去,飛到其他戀人的身上;在某一天他們忽然發現它不見了,而他們幾乎一無所覺。

    如果在牧歌時期他們當中有一人失去對方,那麼那段失去的愛情對失戀者來說,就會成為一個永遠無法實現的模糊欲望,埋藏在生命的陰影之中。

    然而,魔法必定是加快了腳步,因此戀人們仍舊彼此相守…… 牧歌逝去了,但也同時帶走了青春。

    會有那麼一天,葛羅麗亞發現男人們不再令她感到無聊;也會有那麼一天,安東尼發現他又可以在外面待到深夜,和迪克高談闊論那一度盤踞他所有世界的抽象概念。

    然而,因為他們知道自己已擁有過最完美的愛情,他們仍會緊緊把握其剩餘。

    愛情仍以各種形式繼續——他們在夜裡談心,直到心靈因深夜的荒涼而變得敏感脆弱的時刻,直到夢的世界全盤占領了生命;他們發展出對彼此深厚而親密的體諒;他們因同一件事發笑,因同一件事贊美,因同一件事悲傷。

     剛開始,這是一段發現彼此的時期。

    他們在對方看到的樣态是多樣的、紛雜的,更進一步說,是包裹在愛情的糖衣下,以至于這些發現都不被視為一種單獨而需要處理的現象——是可以被允許的,是可以一笑置之的。

    安東尼發現這個跟他同住的女孩,是一個非常容易神經緊張和有高度自私傾向的人。

    而葛羅麗亞則花了一個月的時間确認,他的丈夫在自己想象的千百萬幻覺面前,是一個徹底的懦夫。

    剛開始她還不是很确定,因為當那個膽怯的他出現,并幾乎要變成一個可憎的事實前,就已退卻消失,以至于讓葛羅麗亞以為那隻不過是源于自己的胡思亂想。

    她對此采取的反應并非由于性别的關系——她的感覺既非厭惡,也沒有引起過于早熟的母愛出現。

    因為她自己在生理上幾乎沒有什麼好害怕的,所以根本無法了解安東尼的情況,于是她便刻意表現出跟他的懦弱相反的特質,也就是說,即使在受到驚吓和壓力之下——當他的想象力又在作祟——他就變成一個膽小鬼,但她讓他感覺到,他自己仍保有某些男子氣概,不管出現的時間多短,都能令她因此感動贊許。

    而當他察覺自己正在被她注視時,他的驕傲就會逐漸回複。

     這個人格特質剛開始隻以比焦慮多一點的姿态出現在他們的生活中——例如在芝加哥,他嚴重警告出租車司機不要超速;例如葛羅麗亞一直想去某些特定以無法無天著名的咖啡館,卻遭到他的拒絕;這些在傳統的诠釋下都可以成立——這全部都是因為他在為她着想的緣故;然而,他們之間越來越多的忌諱卻困擾着她。

    之後,在舊金山的旅館中發生的一件事,讓她認清了事實,那時他們才新婚一個星期。

     時間是午夜,房内漆黑一片。

    葛羅麗亞正在打瞌睡,安東尼在她身旁發出均勻的呼吸聲,讓她錯覺他已經入睡,但突然間她看到他用手肘撐起上半身,朝窗戶的方向凝視。

     “怎麼了,親愛的?”她喃喃說。

     “沒事。

    ”——他放松躺回枕頭,并轉身面向她——“沒事,我親愛的妻子。

    ” “不要叫我‘妻子’,我是你的情人,妻子這個詞太惹人厭,你應該叫我‘永遠的情人’,聽起來比較明确而令人向往。

    ……來,睡在我懷裡,”她的語氣突然溫柔起來,“有你在我懷中,我可睡得如此安穩,如此安穩。

    ” 睡在葛羅麗亞懷中其實是有既定意義的,意味他得将一隻手臂滑入她的肩膀之下,兩手固定在她身旁,身體姿勢盡量做出有三個邊的嬰兒床形狀,好容納她超放松的睡姿。

    隔了大約半小時,安東尼的手臂開始酸麻,他會翻過身來,等待葛羅麗亞熟睡,然後溫柔地将她推向朝床的另一側——接着,卸下他所有的防備後,安東尼便蜷曲而睡,恢複為平常像打結似的姿勢。

     而葛羅麗亞則因為已經得到情感上的慰藉,也就安心地收兵撤退至睡眠狀态。

    布洛克門贈送的旅行鐘滴滴答答地前進五分鐘;沉靜籠罩房間,擴及至那陌生而不具人性的家具,和半壓迫感的天花闆,它的兩側難以察覺地融化為看不見的牆壁。

    突然,窗外傳來一陣騷動,尖銳的聲音劃破寂靜而沉悶的空氣。

     安東尼從夢中跳起來,神經緊張地站在床邊。

     “誰在那裡?”他大聲喊叫,聲音充滿了驚恐。

     葛羅麗亞動也不動地躺着,完全清醒過來,她全神貫注傾聽的不是窗外的聲音,而是身旁這個幾乎喘不過氣來的人,他的聲音從此處投射至彼處未知的黑夜。

     聲音停下來了,房間又恢複原來的靜寂——然後安東尼拿起電話劈頭就說: “有人企圖要闖入房間!……” “有人在窗戶外面!”這次他加重語氣,但夾雜着驚恐。

     “好!快一點!”他挂回話筒,站着動也不動。

     ……門口響起急促的腳步聲和人的喧鬧,還有敲門聲——安東尼上前去開門,進來一個興奮的值班櫃台職員,還有三個服務生在他身後探頭。

    櫃台職員手裡握了一枝沾水筆當武器作勢揮舞;其中一個服務生則緊抓着一本電話簿怯怯地盯着它看,他們三個是被旅館巡房的員工在倉促之下召集過來的,他們動作劃一,就像一個人一樣湧入房間。

     開關一開,點亮了燈。

    葛羅利亞迅速抓着身旁的床單一角,把自己埋入避免被注視,緊閉雙眼逃避這些不速之客突然造訪的驚恐。

    在她飽受驚吓的意識中,已經不剩一絲一毫的寬容,一切都是安東尼的錯,不可饒恕。

     ……值班櫃台的聲音在窗戶邊響起,他的語氣半像仆人,半像老師在指責學生。

     “這裡根本沒有人,”他很确定地宣告,“我的老天,不可能有人在窗外的,這裡到街上地面的高度足足有五十尺遠,你聽到的一定是強風猛力拍打百葉窗的聲音。

    ” “噢。

    ” 然後她開始為他感到悲哀。

    她隻希望能夠安慰他,重新把他溫柔地擁入懷中,并叫這些人趕快離開,因為他們的出現隻會令人覺得惡心。

    然而,她因為怕丢臉而無法把頭探出來,隻聽到一句不完整的話和連串的道歉,都是員工的慣用說法,還有一兩聲服務生忍不住的竊笑。

     “整個晚上我都快被搞瘋了,”安東尼說,“但也不知為什麼,那些聲音就是不斷騷擾我——我被吵得都睡不好。

    ” “是的,我了解,”值班櫃台熟練地安撫,“我自己也有過那樣的經驗。

    ” 房門關上了,燈光也熄滅了,安東尼無聲地走過地闆爬回床上,假裝熟睡的葛羅麗亞此時輕聲歎了一口氣,滑入他的臂彎。

     “怎麼回事,親愛的?” “沒事,”他回答,但聲音依然顫抖,“我以為窗戶外面有人,所以就去看了一下,卻什麼也沒發現,但那個噪音卻還不停,所以我就打電話到樓下。

    如果吵到你我很抱歉,但我今天晚上真的焦慮得不得了。

    ” 因為抓到他的語病,她以相當了解狀況的口氣糾正他——他并沒有走到窗戶旁,更沒有靠近。

    他就隻是站在床邊,然後就因害怕而打電話。

     “噢,”她說——接着,“我困得要命。

    ” 他們并排躺在床上約一小時,仍沒有入睡。

    葛羅麗亞緊閉雙眼,使得青色的月光透過眼簾,呈現一片深紫色,在眼前圍繞不去。

    安東尼則無神地凝視着頭頂上的黑暗。

     一段時間後,這件事逐漸不再被隐藏,可以公開拿出來取笑,他們發展出一套對應的模式——不管何時,當夜的恐懼又再度壓倒性地襲擊安東尼,她會擁抱他,低聲如歌地輕哼:“我會保護我的安東尼,噢,沒有人可以傷害我的安東尼!” 他把她的舉動視為兩人之間取樂的小遊戲而一笑置之,然而對葛羅麗亞而言,意義卻絕對不僅止于一個玩笑,起初,是強烈的失望;接着,這變成她必須按捺住脾氣的時刻之一。

     葛羅麗亞的情緒管理,不管理由是洗澡時沒有熱水,或起于與丈夫之間的小争執,幾乎成為安東尼每天的主要責任。

    他不得不沉默以對,要不施加壓力,再不就讓步或強迫方式來處理她的情緒。

    憤怒之下,她的殘酷言行隻是她無節制的自我中心在作祟。

    因為她很勇敢,因為她被“溺愛”,因為她獨斷獨行又令人可敬的獨立判斷,終極的理由,是因為她驕傲地認為,沒有一個女孩能比得上她的美麗。

    于此,葛羅麗亞發展出一套完整而務實的尼采哲學,當然,本質還是徹底感性的。

     例如,她的胃口。

    她已習慣某些特定菜色,且強烈相信她不可能吃下其他東西。

    早晨接近午間,一定要有檸檬水加西紅柿色拉,接着午餐則是小份量包餡料的西紅柿。

    她不僅嚴格限定食物的種類,連烹調方式都有一定的講究。

    婚後兩星期間,她的挑食所造成的極度困擾發生在洛杉矶。

    一個倒黴的服務生端來一道填西紅柿,但裡面的餡是雞肉色拉而不是芹菜。

     “我們這裡都是這樣料理的,女士。

    ”他對着眼前那對憤怒瞪着他的灰眼睛顫抖地說。

     葛羅麗亞沒有回應。

    然而當服務生戒慎恐懼地轉身離開後,她緊握雙拳猛拍桌子,桌上的瓷器和銀器都咯吱作響。

     “可憐的葛羅麗亞!”安東尼不覺笑了出來,“你不能每次想要什麼就得到什麼,不是嗎?” “我不吃這個餡!”她突然發怒。

     “我去把服務生叫過來。

    ” “我不要你去叫!他什麼都不懂,那個該死的笨蛋!” “呃,這不是他們的錯,要不就退回去不吃,當作沒這回事,要不就吃下去,别管什麼味道了。

    ” “住嘴!”她回嘴。

     “為什麼要把氣發在我身上?” “噢,不是的,”她嗚咽,“但我就是不能吃。

    ” 安東尼無奈。

     “還是我們找别的地方。

    ”他建議。

     “我哪裡也不想去,我已經很厭倦在路上的咖啡館到處亂轉,卻找不到一樣東西是可以吃的。

    ” “我們什麼時候在路上的咖啡館到處亂轉了?” “可是在這個地方你就必須這麼做。

    ”葛羅麗亞堅持她的強辯。

     安東尼無計可施,隻好嘗試另一種策略。

     “為什麼你不試着吃吃看?也許它不像你想象的那麼糟。

    ” “因為——我——就是——不——喜歡——雞肉!” 她拿起叉子開始嫌惡地戳着那個番茄,安東尼預期她的下一步,就是把裡面的餡盡可能挖出來丢在旁邊,也相當确定她的怒氣幾乎已經要達到最高點——有一瞬間他偵測到她的憎恨,向他及周圍所有人齊發,有如火星四濺——而現在這個生氣的葛羅麗亞,是完全無法接近的。

     然而,接下來發生的事令他驚訝。

    他看到她猶豫地把叉子舉到嘴邊,試了一小口雞肉色拉,緊皺的眉頭并沒有松開,她仍然很焦慮,也沒有說任何一句評論,連大氣也不敢喘一下。

    她又再吃了一口——轉眼間,她已經開始吃起來。

    安東尼費了很大的力才忍住不笑出來;良久以後他開口,字斟句酌不讓她有任何聯想到雞肉色拉的可能。

     此類事件,和其變奏,在他們新婚一年間不斷重複發生有如一首哀傷的賦格曲;結果通常讓安東尼感到受挫、惱怒和沮喪。

    然而,一次激烈的個性摩擦(事件是跟送洗衣服有關),雖然結果仍免不了以他的讓步收場,卻令他備感困擾,耿耿于懷。

     事情是發生在一個下午,地點在科羅拉多,那裡是他們此次蜜月旅行停留最久的地方,約三星期以上。

    那時葛羅麗亞正為接下來的午茶盛裝打扮,安東尼在樓下收聽完有關歐戰的最新快報後,走進房間,親吻她撲過粉的後頸,接着走向他的衣櫃。

    當他開關抽屜無數次很明顯沒有發現要找的東西,便轉身去問那個尚未完成的大師級藝術品。

     “葛羅麗亞,你那裡有手帕嗎?”他問。

     葛羅麗亞搖着她的金發表示否認。

     “一條都不剩了。

    我現在用的是你的。

    ” “我想,應該是最後一條了。

    ”他幹幹地笑了兩聲。

     “是嗎?”她正在描她的唇,輪廓搶眼卻精緻。

     “送洗的衣服還沒回來嗎?” “我不知道。

    ” 安東尼遲疑——然後,像是突然領悟到什麼,打開壁櫥的門,他的懷疑當下被證實成真。

    挂鈎上是旅館提供的藍色提袋,裡面滿是他的衣服——那是他先前就裝好的,在這之下的那一層則如垃圾般堆滿了數量驚人的華麗服飾——有貼身衣物、長襪、洋裝、女睡袍和睡衣褲——幾乎大部分都沒穿過,但無疑地,這些全部都是葛羅麗亞該送洗的東西。

     他站着讓壁櫥的門保持全開。

     “葛羅麗亞,為什麼!” “怎麼了?” 她正在擦去原先畫的唇線,以一種神秘的洞察力修正形狀;她拿着唇膏的手沒有一根手指顫抖,眼睛看也不看他。

    她的專注大獲全勝。

     “你還沒把衣服拿去送洗?” “它們還在啊?” “這點毫無疑問可以确定。

    ” “噢,那我想應該就是還沒有。

    ” “葛羅麗亞,”安東尼開始說,一面在床邊坐下,試圖捕捉鏡子裡她的眼睛,“你是個可愛的女孩,你絕對是!從我們離開紐約開始,每次都是我在做送洗的事,一個星期前,你承諾我說可以換手讓你來處理,而所有你要做的,就是把你自己亂七八糟的垃圾塞到袋子裡,然後打電話把負責打掃房間的女服務生叫過來。

    ” “哎呀,洗衣服的事有必要那麼大驚小怪嗎?”葛羅麗亞任性地嚷嚷着,“我會處理的。

    ” “我才沒有小題大作,我隻是當場把困擾分析給你聽,當我們沒有幹淨的手帕可用時,總知道該做點什麼事了吧。

    ” 安東尼認為他的話已經算是超乎尋常地有條理,然而葛羅麗亞卻仿佛完全沒聽到,她放下手邊的化妝品,若無其事地把背靠在他身上。

     “把我也挂起來好了,”她提議,“安東尼,我最親愛的安東尼,我全都忘光了,老實說,我是故意的,我今天會去做,不要對你最愛的甜心發脾氣。

    ” 安東尼無計可施,隻好把她拉過來坐在他的膝蓋,親吻她塗上口紅的嘴唇。

     “我不在乎,”她呓語着,臉上洋溢幸福的微笑,寬宏大量地表示,“你可以随時把我畫的口紅弄髒,隻要你想要。

    ” 他們下樓去喝茶,然後到附近的日用品商店買了一些手帕,一切都過去了。

     然而兩天後,安東尼打開壁櫥,看到洗衣袋仍然原封不動挂在那裡,而下層那個鮮明的衣服堆,又愉快地以驚人的倍數增高。

     “葛羅麗亞!”他大吼。

     “噢——”她的聲音聽起來相當困擾。

    安東尼絕望地走向電話,吩咐女服務生過來清理。

     “我的感覺是,”他不耐煩地說,“你似乎期望我成為你的法國貼身男仆。

    ” 葛羅麗亞笑了,她的笑是這麼具有感染力,以至于安東尼也相當不智地跟着笑了。

    男人真是命苦!他的笑卻莫名地反讓她掌控局勢——帶着一種受傷的理直氣壯,葛羅麗亞斷然走向壁櫥,開始動手把她的衣物粗魯地丢進袋子裡。

    安東尼看着她——心中暗自羞愧。

     “給你!”她的話,暗示自己已經遵照這個野蠻監督者的指示,達成任務。

     他想,這次的事應該已經讓她學到教訓,一切便到此為止;然而相反的是,這其實隻不過是一個開端。

    一個髒衣服堆接着另一個而來——長期不間斷地重演;手帕怎麼買也永遠不夠用——這隻是冰山一角;更不用提襪子短少,還有襯衫和所有的東西。

    最終安東尼發現,要不就他自己來做,要不他就得準備和葛羅麗亞打一場越來越折磨彼此的口水戰。

     葛羅麗亞和李将軍 在他們往東的旅途中,兩人在華盛頓停留了兩天四處遊蕩,卻帶着些許反感,因為當地刺目而令人厭惡的燈光、有距離感卻不自在、浮華但缺乏真正的壯麗——這是個如面粉團般蒼白而缺乏自覺的城市。

    次日,兩人做了一個輕率的決定,安排行程到阿靈頓(Arlington)造訪李将軍的故居。

     枯燥的公交車上,擠滿了悶熱的人群,深谙葛羅麗亞個性的安東尼,感覺到有股風暴正在她身上形成。

    當公交車在動物園休息十分鐘時,她的脾氣于是爆發。

    動物園似乎到處彌漫着猴子的騷臭味。

    安東尼付之一笑;而葛羅麗亞則希望老天的詛咒應驗在猴子身上,流彈所及,連公交車的乘客都因為他們的大汗淋漓,而一同被貶為猴子之列。

     終于,公交車抵達了阿靈頓。

    在那裡有來自各地的公交車,緊接着兩人遇見一大群女人和小孩,他們走過的地方,就會遺留下一條長長的花生殼尾巴,一直拖到李将軍的大廳,最後全部聚集在他舉行婚禮的房間。

    在房間的牆上,挂着一個可愛的标志以紅色的字大大寫着“女用洗手間”。

    受到這最後打擊,葛羅麗亞終于崩潰。

     “我覺得這一切真的太恐怖了!”她怒沖沖地說,“居然想到要讓這些人進來這裡!為了鼓勵他們來,還把房子變成觀光區。

    ” “這個,”安東尼持反對意見,“可是如果不這麼做,房子就會破敗變成廢墟。

    ” “就算這樣又怎樣!”她主張,一面走向寬敞的柱廊,“你認為這些房子還保存着十九世紀七十年代的風貌嗎?不,它們已經變成一九一四年的産物了。

    ” “你不希望老東西可以被保存嗎?” “可是這是不可能的,安東尼。

    當美麗的事物達到某種高度以後,它們就會殒落并消逝無蹤,一當腐敗,就會逐漸從人們的記憶中淡出。

    就如同任何年代都會在我們的心中逐漸遺忘,那些屬于當時的事物也應該被遺忘。

    在這不可逆的過程中,會有少數如我這樣的心靈,會将它們保存得更久一些。

    比方以泰瑞鎮的墓園來說,那些花錢保存古迹的人,同時也破壞了它們的原貌。

    華盛頓·歐文已死,他的作品《睡谷傳奇》(SleepyHollow)也被淡忘;而他的書在後人的批評下,年複一年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