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之十五 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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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人為笃實君子。

     去年,山人年老矣,與通參遊匡廬、武夷,還而示予紀遊詩一編。

    予戲曰:「馮先生之雪竹,必求之匡廬、武夷間耶?」今年,予買田青浦之嵩塘。

    山人與予書曰:「吾近蔔築盤龍,與嵩塘近,子來觀我雪竹。

    」予性懶,不能谒青浦令,為其所怒,所買田幾為奪去。

    予亦削迹茲土矣。

     山人複遣其子來,曰:「吾前告子雪竹軒,複移盤龍也,吾年老于此。

    子許我記,幾年不能得。

    今吾旦暮死,惟欲得子一言,是吾心也。

    」予問山人起居。

    其子曰:「去年與通參行郡中,老人目不能了了,道間有古井,無石欄,不覺越過之,幾墜。

    自此不複出。

    每自歎曰:「匡廬、武夷,不可複至矣,雪竹,則何所無之?」其子去,又數數書來。

    會予方北上,思欲一造山人之竹所而不能矣。

    因書之以告别。

    且使揭之楣間,為雪竹軒記雲。

     清夢軒記餘友王子敬,于其居之西構為書室,而題其額曰清夢軒,請餘為之記。

     餘讀無羊之詩,疑說詩者之未得其旨,此蓋牧人之夢焉耳。

    牧人夢中所見,羊角牛耳,濈濈濕濕,降河而飲,或寝或訛,而牧人且蓑笠負糇,為之取薪蒸,博禽獸以歸,則以肱麾牛羊而來。

    以牧人之愚,而夢中之景象如此。

    故嘗謂人心之靈,無所不至。

    雖列子所稱黃帝華胥之國,穆王化人之居,而心神之所變幻,亦當有之。

    顧莊周、列禦寇之徒,厭世之混濁,恍洋自恣,以此為蕉鹿蝴蝶之喻,欲為烏而戾于天,為魚而沒于淵,其意亦可悲矣。

     人之生,寐也,魂交也,夜之道也;覺也,形開也,晝之道也。

    日大傳曰:「範圍天地之化而不過,曲成萬物而不遺,通乎晝夜之道而知。

    故神無方而易無體。

    」夫唯通知乎晝夜之道,則死生夢寤之理一矣。

    子思曰:「喜、怒、哀、樂之未發,謂之中;發而皆中節,謂之和。

    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達道也。

    緻中和,天地位焉,萬物育焉。

    」喜、怒、哀、樂不亂其心,故虛明澄澈,而天地萬物畢見于中。

    古之聖人,端冕凝旒,俛仰之間,而撫四海之外,如牧人之夢。

    而清廟明堂,郊丘廬井,俯仰升降,衣服器械,出乎其心之靈,自然而已,而何所作為哉?子思曰:「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懼乎其所不聞,君子之慎其獨也。

    」孟子曰:「夜氣足以存。

    」此非清夢之說乎? 子敬敏而好學,骎骎有志于道,慕近世儒者以夢寐蔔其所學,故以名其齋。

    予是以告之以子思、孟轲之說也。

    【此文錢宗伯汰之,今仍存。

    】 栎全軒記餘峯先生隐居安亭江上,于其居之北,構屋三楹,扁之曰栎全軒。

    君為人坦夷,任性自适,不為周防于人。

    意之所至,人或不謂為然,君亦不以屑意。

    以故人無貴賤,皆樂與之處。

    然亦用是不諧于世。

    君年二十餘,舉進士,居郎署。

    不十年,為兩司。

    是時兩司官,惟君最少。

    君又施施然不肯承迎人。

    人有傾之者,竟以是罷去。

     會予亦來安亭江上,所居隔一水,時與君會。

    君不喜飲酒,然會即談論竟日,或至夜分不去。

    即至他所,亦然。

    其與人無畛域,歡然而情意常有餘,如此也。

    君好山水。

    為郎時,奉使荊湖,日登黃鶴樓,賦詩飲酒。

    其在東藩,谒孔林,登岱宗,觀滄海日出之處。

    及歸,則慕陶岘之為人,扁舟五湖間。

    人或訪君,君常不在家。

    去歲如越,泛西糊,過錢塘江,登子陵釣台,遊齊雲岩,将陟黃山,曆九華,興盡而返。

     一日,邀予坐軒中,劇論世事。

    自言:「少登朝着,官資視同時諸人,頗為淩躐。

    一旦見绌,意亦不自釋,回首當時事,今十餘年矣。

    處靜以觀動,居逸以窺勞,而後知今之為得也。

    天下之人,孰不自謂為才,故用之而不知止。

    夫惟不知其止,是以至于窮。

    漢黨锢、唐白馬之禍,骈首就戮者,何可勝數也?二十四友、八司馬、十六子之徒,夫孰非一世之才也?李斯用秦,機、雲入洛,一時呼吸風雷,華曜日月,天下奔走而慕豔之。

    事移時易,求牽黃犬出上蔡東門,聽華亭之鶴唳,豈可得哉?則莊生所謂不才終其天年,信達生之至論,而吾之所托焉者也。

    」予聞而歎息,以為知道之言。

    雖然,才與不才豈有常也?世所用楩梓豫章也,則楩梓豫章才,而栎不才矣;世所用栎也,則栎才,而楩梓豫章不才矣。

    君固清廟明堂之所取,而匠石之所睥睨也。

    而為栎社,君其有以自幸也夫!其亦可慨也夫! 悠然亭記餘外家世居吳淞江南千墩浦上。

    表兄澱山公,自田野登朝,宦遊二十餘年,歸始僦居縣城。

    嘉靖三十年,定蔔于馬鞍山之陽,婁水之陰。

    憶餘少時嘗在外家,蓋去縣三十裡,遙望山頹然如積灰,而煙雲杳霭,在有無之間。

    今公于此山日親,高樓曲檻,幾席戶牖常見之。

    又于屋後構小園,作亭其中,取靖節「悠然見南山」之語以為名。

    靖節之詩,類非晉、宋雕繪者之所為。

    而悠然之意,每見于言外,不獨一時之所适。

    而中無留滞,見天壤間物,何往而不自得?餘嘗以為悠然者實與道俱。

    謂靖節不知道,不可也。

     公負傑特有為之才,所至官,多着聲績,而為妬媢者所不容。

    然至今朝廷論人才有用者,必推公。

    公殆未能以忘于世,而公之所以自忘者如此。

     靖節世遠,吾無從而問也。

    吾将從公問所以悠然者。

    夫「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靖節不得而言之。

    公烏得而言之哉?公行天下,嘗登泰山,覽鄒、峄,曆嵩、少間,涉兩海,入閩、越之隩阻,茲山何啻泰山之礨石?顧所以悠然者,特寄于此!莊子雲:「舊國舊都,望之暢然。

    雖使丘陵草木之缗入之者十九,猶之暢然。

    況見見聞聞者也?」予獲侍斯亭,而僭為之記。

    【常熟本削去篇末引莊子語,今從昆山本。

    】 嘉靖某年,徐君以選貢,自大學上舍調為縣主簿,則大末之人也。

    君一見而問棠陵,庶幾吾民其有望耶?君構亭于齋之隙,扁以卧石,曰:「吾少時喪吾親,嘗廬墓,墓在浮石山。

    今宦遊于此,雖吳、越比壤,杳然松楸在千裡之外。

    風木之感,不能頃刻忘之。

    是以名吾亭。

    」餘考圖志,西安之北,有石丈餘,水大至不沒。

    白樂天詩雲;「浮石灣前停五馬,望濤樓上得雙魚。

    」君所卧,豈此石耶?君今參與民社之事,不得複卧石矣。

     抑仁人孝子之心,一也。

    古之仁人,殺一草一木為非孝;今吾民之疲瘁已甚,内有賦役之重,外有蠻夷之擾,君皆有事焉。

    能推其仁心,是所謂一舉足而不敢忘父母也,其棠陵之鄉之人也耶!是以為之記。

     滄浪亭記浮圖文瑛,居大雲庵,環水,即蘇子美滄浪亭之地也。

    亟求餘作滄浪亭記,曰:「昔子美之記,記亭之勝也。

    請子記吾所以為亭者。

    」 餘曰:昔吳、越有國時,廣陵王鎮吳中,治南園于子城之西南。

    其外戚孫承佑,亦治園于其偏。

    迨淮、海納土,此園不廢。

    蘇子美始建滄浪亭,最後禅者居之。

    此滄浪亭為大雲庵也。

    有庵以來二百年,文瑛尋古遺事,複子美之構于荒殘滅沒之餘。

    此大雲庵為滄浪亭也。

    夫古今之變,朝市政易。

    嘗登姑蘇之台,望五湖之渺茫,羣山之蒼翠,太伯、虞仲之所建,阖闾、夫差之所争,子胥、種、蠡之所經營,今皆無有矣。

    庵與亭何為者哉?雖然,錢镠因亂攘竊,保有吳、越,國富兵強,垂及四世。

    諸子姻戚,乘時奢僭,宮館苑囿,極一時之盛。

    而子美之亭,乃為釋子所欽重如此。

    可以見士之欲垂名于千載之後,不與其澌然而俱盡者,則有在矣。

     文瑛讀書喜詩,與吾徒遊,呼之為滄浪僧雲。

     花史館記子問居辰洲之甫裡,餘女弟壻也。

    餘時過之,泛舟吳淞江,遊白蓮寺,憩安隐堂,想天随先生之高風,相與慨然太息。

    而子胥必挾史記以行。

    餘少好是書,以為自班孟堅已不能盡知之矣。

    獨子問以餘言為然。

    間歲不見,見必問史記,諸不及他也。

    會其堂毀,新作精舍,名曰花史館。

    蓋植四時花木于庭,而庋史記于室,日諷誦其中;謂人生如是足矣,當無營于世也。

     夫四時之花木,在于天地運轉,古今代謝之中,其漸積豈有異哉?人于天地間,獨患其不能在事之外,而不知止耳。

    靜而處其外,視天地間萬事,如庭中之花,開謝于吾前而已矣。

    自黃帝迄于太初,上下二千餘年,吾靜而觀之,豈不猶四時之花也哉?吾與子問所共者,百年而已。

    百年之内,視二千餘年,不啻一瞬。

    而以其身為己有,營營而不知止,又安能觀世如史,觀史如花也哉?餘與子問言及此,抑亦進于史矣。

    遂書之以為記。

     杏花書屋記 杏花書屋,餘友周孺允所構讀書之室也。

    孺允自言其先大夫玉岩公為禦史,謂沅、湘時,嘗夢居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