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集卷之一 應制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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震川先生别集卷之一  應制論 士立朝以正直忠厚為本【以下諸生課試作】 天下之治,系乎人臣之有其德,而才不與焉。

    夫天下之才,未嘗無也。

    所賴以緻至治者,非其才之難,而所以用其才者難也。

    能用其才,系乎人臣之有其德而已矣。

    所謂德者,必其資性之純,而心術之正。

    是故其氣剛以毅,出于正直,而必不至于佞;其心寬以恕,出于忠厚,而必不至于薄。

    如此,可謂有其德矣。

    而後以其才用之,故天下服其正直之氣,而樂其忠厚之化,而人心世道實系之。

    夫才者,行于一時,則固一時之善而已也;行于一事,則固一事之善而已也。

    惟正直忠厚之道,其用為不窮。

    士之立朝而不以此,則餘無可取矣。

    善乎豫章羅氏之言:「士立朝之道,不為驚世可喜,烨然赫然,以為人臣之偉節,惟以正直忠厚為本。

    」儒者之論,何其切近而笃實也! 夫所謂本者,言士之用世,其所施為措置,蓋未暇論,而不可窮之業,實根底于此也。

    夫木之有本,本既撥,則枝葉無所寄托矣;士之有德,德既隳,則才猷無所附麗矣。

    蓋有其德,而後其才可以成天下之事;無其德,則才之所用,适足以偾天下之事而已矣。

     夫人君治四海之衆,一人不能獨為,而與海内之士共之。

    士之欲行其志者,輻辏并進,而歸命天子。

    三公九卿,百司庶府,設官分職如此其衆也。

    天下之才,惟天子所以使之。

    蓋自一命以上,無虛位也,無乏人也,則人人盡其才,因其職以自效。

    舉目前之事,則既能辦饬矣。

    夫正直也,忠厚也,士無此二者,皆能任天下之事,皆能治天下之民,皆能建天下之功,皆能興天下之業,然有利焉,不勝其害也;有得焉,不勝其失也。

    天下幸而無事,人臣安享祿位,以為才如是足矣,不知其俗之漸靡積習而不可挽也。

    故士必本之以正直忠厚。

    其大者固已磊落卓荦,自立于世,然後随其所受之職,皆能不違于道。

    是故與之任天下之事而事必集;與之治天下之民而民必安;與之建天下之功,興天下之業,功成業廣,而後無患。

    嗚呼!此正直忠厚之道所以為本也。

     且所謂正直者,何也?氣之剛以毅也,其質近乎義,而心術之正,必不苟為佞。

    天子欲有所為,而不敢以或阿;羣臣皆以為然,而不肯以或同。

    天子有失,必規;羣臣有奸,必發;事有庇于民,益于國,争之而必行;有病于民,害于國,争之而必不行。

    可與為善,而不可與為不善;可與為義,而不可與為不義。

    萬鈞之重不為懾,雷霆之威不為怵。

    谔谔乎無所隐也,蹇蹇乎無所避也,侃侃乎無所撓也,亹亹乎必緻之也。

    人主為之改容,奸萌為之弭息,四夷【夷 原刻墨釘,依大全集校補。

    】 聞之而不敢窺伺,此正直之臣也。

    其在于古,若排闼、折檻、引裾、壞麻之類,皆可以言正直也。

    其大者,如汲黯、蕭望之、李固、宋璟、張九齡、陸贽、李沆、範仲淹、李綱之徒是也。

     所謂忠厚者何也?心之寬以恕也,其質近于仁,而心術之厚,必不苟為薄。

    輔天子而以寬仁,與羣臣處而不求為異。

    天子有過,而非心逸志為之潛消而不知;人臣有失,務包容其小,而愛惜其才;可以裨國,而不便于民,不行;可以取名,而無益于國,不舉。

    如泰山之安而不搖,如深淵之靜而莫測。

    休休乎其無所不容也,粥粥乎若無所能也,渾渾乎若無辨也,與與乎其可即也。

    君德賴以培養,生民賴以滋息,社稷賴以鎮定,此忠厚之臣也。

    其在于古,若償金、脫骖、翻羹、唾面之類,皆可以言忠厚也。

    其大者,則如曹參、周勃、丙吉、狄仁傑、郭子儀、裴度、呂端、王旦、韓琦之徒是也。

     或者曰:「正直近于伉厲,容有激天下之變。

    」是固有之。

    然刓方為圓以規世好,君子終不避伉厲之譏而出于此也。

    「忠厚近幹無能,容有以養天下之弊。

    」是固有之。

    然锲厚為薄以索人情,君子終不避不能之诮而出于此也。

    大抵由于質性之美,而原于心術之正,則正直而不至于伉厲,忠厚而不至于無能,此自然之理。

    故士而舍此,欲以委随變化而謂之通,淩谇盡察而謂之能,此則天下之所謂才,而非士之所貴也。

     唐、虞之盛,其臣皆有神聖之姿,其功與天也并,若非人之所能為者也。

    然君臣之相勉戒,不過曰「直清」,曰「弼直」,曰「予違汝弼,汝無面從,退有後言」,曰「臨下以簡,禦衆以寬」,何其近于人情也?古之聖賢所以佐其君者,不過如此而已矣。

    廸知忱恂,夏之所以有室大競也;惟茲有陳,商之所以格于皇天也;秉德廸知,周之所以古冒聞于上帝也。

    夫其正直如此,忠厚如此,故能循道履信,而功業所至,乃與天地并。

    成王之命君陳曰:「予曰辟,爾惟勿辟;予曰宥,爾惟勿宥。

    」此告之以正直也。

    曰:「無忿疾于頑,無求備于一人【一人 尚書君陳作「一夫」。

    】 。

    必有忍,乃有濟。

    有容,德乃大。

    」此告之以忠厚也。

     天下之勢,欲其直,常趨于佞;欲其厚,常趨于薄:世道之不可挽如此。

    是以不惟士之所貴者如此,而有國家者務培養之,以伸抗直之氣,而全忠厚之體。

    孔子生于周末,褒史魚之直,惡祝鮀之佞,思史之阙文,而稱周公之訓,其所感者深矣。

    夫相噓以成風,相吹而成俗,隆冱之時,一人噓之不能為熱也;炎赫之景,一人吹之不能為寒也。

    天下有一正直者,崇獎之,而不抑之以伉厲,若文帝之信申屠嘉也;有一忠厚者,敦尚之,而不嗤之以無能,若光武之封卓茂也。

    如此,則天下知所慕效矣。

    此在天子與公卿大臣之事,誠如此,則百僚師師,皆忱恂于九德之行,而羔羊之正直,行葦之忠,可以遠追于成周之盛也。

    謹論。

     太極在先天範圍之内 天下之道,不可以象求也。

    以象求道,則道局于象而有所不該;以言求象,則象滞于言而有所不盡。

    嗟夫!古之聖賢,本以天下之道不着,而以象該天下之道;本以天下之象不詳,而以言盡天下之象。

    卒之象立言設,而反有所不該不盡,則聖賢之心,于是乎窮。

    雖然,聖賢固非逞奇眩異,苟為制作以駭于天下,則其始之為象也,将謂其足以該道也;其後之為言也,将謂其足以盡象也。

    象有不該之道,而言有不盡之象,則聖賢不輕以為之名。

    由此言之,則天下之道,不可無聖賢之象;而天下之象,不可無聖賢之言。

     先天之圖,伏羲之象也;太極之圖與說,周子之言也。

    天下無異道,則無異象;無異象,則無異言。

    奮乎千百世之上,而常符于千百世之下;奮乎千百世之下,而常符于千百世之上:是先天之與太極也。

    豈可以先後大小而區别之耶? 然謂太極在先天範圍之内者,何也?天下之道,太極而已矣;太極之動靜,陰陽而已矣;陰陽之變合,五行而已矣;五行之化生,男女善惡萬物萬事而已矣;聖人、愚人、君子、小人之别,動靜修違之間而已矣。

    而太極圖者,為數言以括之而未始遺也。

    則夫先天雖上古聖人之作,甯能有以加乎?周子之書,六十四卦,三百八十四爻,周還布列,甯有出于太極、陰陽、五行、男女、善惡、萬事、萬物、聖人、君子、小人之外,而曰範圍焉者,固非以不該不盡為周子病,而獨為夫周子之未離乎言也。

    未離乎言,則固不若先天之籠統包括,淵涵渾淪于忘言之天也。

    聖賢之始為說于天下,固謂可以盡象而該道;而明言曉告,以振斯世之聾聩。

    孰知夫象之所不該者,象不能盡,而言之所不盡者,非言之所喻也? 上古之初,文字未立,易之道渾渾焉流行于天地之間。

    俯仰遠近,巨細高卑,往來升降,浮沉飛躍,有目者皆得之而為象。

    天下未嘗有易,而為易者未嘗亡。

    迨夫羲皇有作,始為先天之圖,天下之道,一切寓之于方圓奇偶之間,如明鑒設而妍媸形,淵水澄而毛發燭。

    然而失之者,猶不免狥象之病,則天下固已恨其未能歸于無象之天;而孰謂其生于聖遠言湮之後,建圖屬書,哓哓然指其何者為太極,為陰陽,為五行,為男女善惡萬物萬事。

    為聖人、君子、小人,其言如此之詳也,而可同于無言之教耶?故曰:「圖雖無文,終日言之而不盡也。

    」噫!惟其無文,故言之而不盡,而言之所可盡者,有言故也。

     故自先天之易,羲皇未嘗以一言告天下,而千古聖人,紛紛有作,舉莫出其範圍。

    以艮為首,夏之連山也,而不能易先天之艮也。

    以坤為首,商之歸藏也,而不能易先天之坤也。

    取八卦而更置之,周之周易也,而不能易先天之八卦也。

    暢皇極而衍大法,而有取夫表裡之說;觀璇玑以察時變,而有取夫順逆之數。

    作經法天,而必始于文字之祖。

    備物制用,立成器以為天下利,而必尚夫十三卦之象。

    未始為聲音也,而言律呂者推之;未始為曆象也,而言十二辰、十六會、三千六百年者推之;未始為寒暑晝夜風雨露雷也,而言天地之變化者推之;未始為性情形體走飛草木也,而言萬物之感應者推之;未始為元會運世歲月日辰也,而言天地之始終者推之;未始為皇帝王伯易、書、詩、春秋也,而言聖賢之事業者推之。

    形器已具,而其理無朕,則太極之立也;剛柔相摩,八卦相蕩,則動靜之機也。

    幹、兌、離、震,居左而為天卦;巽、坎、艮、坤,居右而為地卦;所以分陰分陽而立兩儀也。

    幹、坤亥巳,天地之戶,陰陽所以互藏其宅也;否、泰寅申,人鬼之方,天地相交,生生之所以不息也,以消長水之,而動靜見;以淑慝求之,而聖人、君子、小人分。

    先天未嘗言太極也,而太極無所不該;太極言太極,則亦太極之說耳。

    是故無言者不暇言以傳,而有以盡天下之所不言;有言者待言以明,而不能盡天下之言。

    自羲皇而下,所以敷衍先天之說者愈詳,而卒不能自為一說,自立一義,以出六十四卦之外。

    譬之子孫雖多,而皆本于祖宗之一體。

    故太極者,先天之子孫也。

     雖然,有先天,則太極可以無作,而周子豈若斯之贅也?蓋天下不知道,聖賢不得不托于象;天下不知象,聖賢不得不詳于言。

    于是始抉天地之秘以洩之,自文王已不能無言。

    而易有太極,孔子亦不能自默于韋編三絕之餘矣。

    大飨尚玄酒,而醴酒之用也;食先黍稷,而稻粱之飯也;祭先太羹,而庶羞之飽也。

    嗚呼!亦其勢之所趨也。

     泰伯至德聖人者,能盡乎天下之至情者也。

    夫以物與人,情之所安,則必受,受之而安焉;情之所不安,則必不受,雖受之而必不慊焉。

    人之喜怒發于心。

    不待聲色笑貌而喻。

    而意之所在,有望而知者。

    故受物于人,不在乎與不與之迹,而在于安與不安之間,此天下之情也。

    天下之情,天下之所同,而濡滞迂緩,食昧隐忍,将有不得盡其情者;惟聖人之心為至公而無累,故有以盡乎天下之至情。

     論語之書,不以讓訓天下,而言讓者二:伯夷稱賢人,泰伯稱至德是已。

    夫讓,非聖人之所貴也,苟以異于頑鈍無恥之徒而已矣。

    而好名言異,人之所同患,使天下相率幕之,而為琦魁之行,則天下将有不勝其弊者。

    春秋之時,魯隐、宋穆親挈其國以與人,而弒衂之禍,不在其身,則在其子,國内大亂者再世。

    吳延陵季子,可謂行義不顧者矣。

    然親見王僚之弒,卒不能出一計以定其禍,身死之後,僅三十年,而吳國為沼,以延陵季子而猶不能無憾者。

    故讓之而不得其情,其禍甚于争;苟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