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一回 一文錢活逼英雄 三杯酒随身缧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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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曰: 三百六十宮,秀才窮到底。

     睛雨共晨昏,幾本爛書紙。

     驕語少賓朋,閉戶獨妻子。

     商賈手無錢,朱門不相喜。

     有足胡敢揚,有心不副齒。

     他人飽欲揚,我饑僵且死。

     一朝富貴來,車馬如流水。

     寄言白眼生,忽将兩目視。

     話說天順年間,江西南昌府新建縣,一個秀才,姓時名升,表字大來。

    祖父都是儒家出身,娶個渾家萬氏。

    那時,大來雖然飽學,屢次考優等,卻家業淡薄。

    平日雖仗訓館供給,江西地方,極是檢薄,去處東金,也不甚厚。

    他家下人雖不多,-年俸金隻好餬口過去,不能有所餘積。

    那一年,正值旱荒。

    那些學徒,自家棚拽不過,難道還請個先生湊荒不成。

    因此,那年竟不曾尋得館。

    大凡秀才家處館,是他本行生意。

    那年沒館,就是那年沒生意了。

    但那沒生意的,還有本錢可折,或是終身幫人做生意,也還有個出落。

    那秀才貴行是無本可折的,又不能營算,沒人家肯要他相幫。

    又不能負輕擔重,掙一日過一日的。

    你叫他如何不窮?這時,大來坐在家裡憂悶,對着那黃面婆子,就似有仇隙的一般,終日攢着兩眉,就也虧他捱過了兩三個月。

     這一日,恰是粒米塊柴也無的了,萬氏對丈夫道:“家中今日在陳,你出去那裡借得幾升米來,度了今日。

    到明日,我有替人做鞋腳工錢送來,接着或可延捱得十來日,你道何如?”時大來應道:“哦。

    ”急忙走到廚房裡,思量打盆熱水,洗了面,才好出門。

    那曉得,柴星也沒一塊,冷鍋冷竈的。

    他看了如此光景,甚覺難過,隻得低頭往外就跑。

    原來,時大來一時答應渾家,卻不曾打點到甚人家去。

    及至走了出門,方才想到,我恁忙忙的走,待往何處好?反站住了腳,想一想道:廣潤門外妻姨,有個月不曾往來,借他錢把銀子或是肯的。

    才舉腳走了十數步,又想道:不好,那姨夫是市井之人,他富我貧,時常欺嫌我,今日走去,借他些須,倘不肯時,反要受-肚悶氣。

    又走了回來,又站住想道:章江門外,去年學生家,他還過得,莫若問他借也罷。

    忙忙的又走了十數步,又想到:也不好,他因家下缺乏,才辭先生,今又去借貸,是個不知趣的人了。

    又走了回來,一頭走一頭想道;蓼洲頭汪朝奉店裡一宗當頭,拿票去還可找得些銀子。

    又一頭想道:我到傅朋友那裡,也還借得數升米。

    想這家,想那家,在那街心裡,一走來一走去,象個失心瘋的一般。

    也不知來回走了幾個時刻,還不曾出那十數步之外。

     卻不防,一個七八歲的孩子,手裡拿着-個碗,碗裡有些少油,走來當面一捏,把那碗當的一聲在街上跌碎了。

    孩子家那裡管他,一把扭住了時大來叫起屈來,快些陪我。

    時大來一時摸頭不着,急了道:“你走路,我也走路,你失措打碎,如何叫我賠?”那孩子眼淚鼻涕的哭着道:“你不還我,我也回不得家,我同你去死罷。

    ”一時間,就圍集了許多人看,内中一個道:“這孩子打掉多少東西,哭的恁兇?”孩子道:“我來買一個錢油炒菜,與俺父親吃飯,往南京去,他連碗替我打碎了。

    ”又一個對時大來道:“你是那裡人,既打碎他的,約莫還他些罷。

    ”時大來道;“我是本府學裡相公,其實身上不曾帶有錢。

    若是有時,莫說一文錢,就多些也還了也。

    ”又一個道:“你既是相公,行路該斯文些,為甚打碎娃娃家碗,難道你也是個娃娃不成。

    ”這正是: 憑君豪氣三千丈,腰裡時錢一個無。

     多少世間牛馬輩,膳纏金缯字模糊 那孩子扯住,死也不放,要賠油賠碗。

    這些看的人,又七嘴八舌的,弄得個時大來,真不得假不得,若有個地洞,也鑽将去。

    那件布道袍,也扯得不象樣了。

    隻見-個大漢,身長七尺,須髯尺餘,俨似關帝一般。

    走将來,分開衆人,将兜肚裡錢,抓了一把,喝那孩子道:“你拿去。

    ”一把扯了時十大來就走道:“相公,你随我來。

    ”那些人終分散去了。

    你看那人怎生扪扮: 頭戴一字巾帻,身穿窄袖戰袍,快靴短箭錦腰縧,結束莊嚴緊妙。

    髯頰飄飄欲動,眉間殺氣秋高,面前若有把關刀,那怕妖魔打攪。

     這時大來惱得發昏的,信腳随着他走未數十步,那漢扯他上個大酒樓,按他坐了,大聲叫拿酒來,時大來略定了神問道:“壯士何人,這般錯愛?”那漢道:“某乃北直人,有些公幹,在這樓上候位朋友。

    偌早坐起,就見了先生,在這街心裡走來走去。

    連某也看得不耐煩了,我疑先生心有大不得已之事。

    正要下樓借問。

    不期添出這樁事來。

    請問先生定是何故?”時大來此時年會,不好宣言,隻得含糊道:“也沒甚事,隻想去将望個朋友,閑談一會兒。

    ”那漢道:“大丈夫一言相得,此頭可斷,果有大事難決,某亦可略效區區。

    先生反如此見瞞,可謂不知人了。

    ”時大來聽得,料是個奇人,便道:“不敢相瞞,學生備員府庠,訓館度日,因年荒失館,家下柴米俱無。

    剛才出門,正欲幹谒幾位親友,借貸些須,度此奇窮。

    心下正打點不定,遇着這孩子啐聒恁一場,寒士醜态,都被冷眼看破。

    若适間不遇恩人,學生此時也可以死得了。

    ”說罷,眼淚酸酸欲下。

    那漢點了點頭,歎口氣道:“共是一般讀書的,那得了手的,終日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