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章 經年親劍铗,長日對楸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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訣傾囊以授。

    袁承志棋藝日進,木桑和他下棋,反要饒上二子,而袁承志故意相讓之迹,越來越難遮掩。

    木桑興味索然,自覺這“千變萬劫棋國手”的七字外号,早已居之有愧,明明覺得袁承志的棋藝也是平平,可是自己不知怎的,卻偏偏下他不過,隻怕自己的棋藝并不如何高明,也是有的,但說自己棋藝不高,卻又決無是理。

    這一日大敗之餘,推枰而起,竟飄然下山去了。

    這時已是崇祯十六年,袁承志也已二十歲了。

    這十年之間,袁承志所練華山本門的拳劍内功,與日俱深,天下事卻已千變萬化,眼下更是如沸如羹,百姓正遭逢無窮無盡的劫難。

    這些時日中,連年水災、旱災、蝗災相繼不斷,百姓饑寒交迫,流離遍道,甚至以人為食。

    朝廷卻反而加緊搜括,增收田賦、加派遼饷、練饷,名目不一而足,秦晉豫楚各地,群雄蜂起。

    崇祯八年正月,造反民軍十三家七十二營大會河南荥陽,李自成聲勢大振,次年即稱“闖王”,攻城掠地,連敗官軍。

    其間穆人清仍時時下山,回山後也和袁承志說起民生疾苦,勉他藝成之後,務當盡一己之力,扶難解困,又說所以要勤練武功,主旨正是在此。

    袁承志每次均肅然奉命。

     袁承志兼修兩派上乘武功,已是武林中罕有的人物。

    不過十年來他一步沒有下山,江湖上自不知華山派已出了這樣一位少年高手。

    這天正是初春,袁承志正在練武,啞巴從屋内出來,向他做做手勢。

    袁承志知是師父召喚,走進屋内,見師父身旁站着兩名大漢。

    這華山絕頂之上除木桑之外,從沒來過外客,他見了兩人,很感詫異。

    穆人清道:“這位是王大哥,這位是高大哥,你過來見見。

    ”袁承志見是師父朋友,過去拜倒,口稱:“王師叔,高師叔。

    ”那兩人忙即跪下,連稱:“不敢,袁師叔請起。

    ”袁承志聽他們反叫自己師叔,甚是奇怪。

     穆人清呵呵大笑,說道:“大家起來。

    ”袁承志站起身來,見兩人都是莊稼人打扮,神情卻是英武矯挺。

    穆人清對袁承志笑道:“你從來沒跟我下山,也不知道自己輩份多大,别客氣過頭啦!你們誰也别叫誰師叔,大家按年紀兄弟相稱吧。

    ”原來這姓王與姓高的是師兄弟,他們的師父叫穆人清為師叔,但也不是真的有甚麼師門之誼,隻不過這麼稱呼、尊他為長輩而已。

    如此算來,兩人還比袁承志小着一輩。

    穆人清道:“這兩位大哥從山西奉闖王之命前來,要我去商量一件事。

    我明天就要下山。

    ” 袁承志道:“師父,這次我跟你去瞧瞧崔叔叔。

    ”他在山上實在悶得膩了,好幾次想跟師父下山,都沒有得到準許,這次又求。

     穆人清微微一笑。

    王高二人知道他們師徒有話要商量,告退了出去。

    穆人清道:“眼前義軍聲勢大張,秦晉兩省轉眼可得,這也正是你報父仇的良機。

    你曾幾次求我帶你去行刺崇祯皇帝,我始終沒準許,你可知是甚麼原因?”袁承志道:“定是弟子的功夫沒學好。

    ”穆人清道:“這固然是原因,但另有更重要的關鍵。

    你坐下聽我說。

    ”袁承志依言坐下。

     穆人清道:“這幾年來,關外軍情緊急,滿洲人野心叵測,千方百計想入寇關内。

    崇祯這人雖然疑心重,做事三心兩意,但以抗禦滿清而言,比之前朝萬曆、天啟那些昏君,總算還是竭力以赴的。

    要是你為了私仇,進宮把他刺死,繼位的太子年幼,權柄落在宦官奸臣手裡,隻怕咱們漢人的江山馬上就得斷送,你豈非成了天下罪人?你父親終身以抵禦清兵、平定遼東為己志,他在天之靈知道了,一定也要怒你的不忠不孝吧?”袁承志聽師父一言提醒,不覺吓出了一身冷汗。

    穆人清道:“國家事大,私仇事小。

    我不許你去行刺複仇,就是這個道理。

    但現下局面不同了,闖王節節勝利,一兩年内,便可進取北京。

    闖王英明神武,那時由他來主持大局,哪裡還怕遼東滿洲人入寇?”袁承志聽得血脈贲張,興奮異常。

    穆人清道:“眼下你武功已經頗有根底,雖然武學永無止境,但我所知所能,已盡數傳你,以後就全憑你自己用功。

    明天我下山去,要跟高王二人去辦幾件事,你的混元功尚差了最後一關,少則十日,多則一月,才能圓熟如意,融會貫通。

    下山奔波,諸事分心,練功沒山上安靜。

    待得混元一氣遊走全身,更無絲毫窒滞,你再下山,到闖王軍中來找我吧。

    一路之上,如見到不平之事,便須伸手。

    行俠仗義,乃我輩份所當為,縱是萬分艱難危險,也不可袖手不理。

    ”袁承志答應了,聽師父準許他下山,甚是歡喜。

    穆人清平時早已把本門的門規,以及江湖上諸般禁忌規矩、幫會邪正、門派淵源、武功家數都說了給他聽,這時又擇要一提,最後說道:“你為人謹慎正直,我是放心得過的。

    隻是你血氣方剛,于‘色’字一關可要加意小心。

    多少大英雄大豪傑隻因在這事上失了足,弄得身敗名裂。

    你可要牢牢記住師父這句話。

    ”袁承志凜然受教。

     次日天亮,袁承志起身後,就如平時一般,幫啞巴燒水做飯,等一切弄好再到師父房裡請安,卻見穆人清和兩位客人早已走了。

    袁承志望着師父的空床出了一會神,想到不久就可下山,打手勢告訴了啞巴。

    啞巴愀然不樂,轉身走出。

    袁承志和他相處十餘年,早已親如兄弟,知他不舍得與自己分離,心下也感怅惘。

     忽忽過了七八天,袁承志照常練習武功,想到不久便要離去,對山上一草一木不由得加意愛惜起來。

    這天用過晚飯,坐在床上又練一遍混元功,但覺内息遊走全身經脈,極是順暢,心下甚喜。

    正要熄燈睡覺,啞巴走進房來,做手勢說山中似乎來了生人。

    袁承志要奔出去察看,啞巴示意已前後查過,卻未見蹤迹。

    袁承志不放心,帶了兩頭猩猩山前山後查看,果沒發現有何異狀,也就回來睡了。

     睡到半夜,忽聽到外房中大威與小乖吱吱亂叫,袁承志翻身坐起,側耳細聽,忽然間一陣甜香撲鼻,暗叫:“不好!”閉氣縱出,哪知腳下陡然無力,一個踉跄,險些跌倒。

    那是他從所未有之事,正自大感驚訝,室門砰的一聲被人踢開,一條黑影竄将出來,黑暗中刀風飒然,當頭砍到。

    袁承志隻感到頭腦發暈,站立不定,危急中強自支持,身子向左一偏,右手反擊一掌。

    那人揮刀直劈下來,削他手臂。

    袁承志猝遇強敵,不容對方有緩手機會,黑暗中聽聲辨形,欺進一步,左掌噗的一聲,擊在那人肩頭,隻是手臂酸軟,使出來的還不到平時一成功力,饒是如此,那人還是單刀脫手,身不由主的直掼出去。

    外面一人伸手拉住,問道:“點子爪子硬?”袁承志待要撲出追敵,突覺一陣迷糊,暈倒在地。

    也不知隔了多少時候,方才醒來,隻感混身酸軟,手足一動,一驚非同小可,原來全身已被繩子縛住。

    隻見室中燈火輝煌,兩個人正在翻箱倒箧的到處搜檢。

     他知遭人暗算,心中自責無用,師父下山沒多天,就給人掩上山來擒住了,那還說甚麼闖江湖報父仇。

    這時兀自頭暈目眩,于是潛運内功,片刻間便即甯定。

     當下假裝昏倒未醒,眼睜一線偷看,隻見一人身材瘦削,四十多歲年紀,面容幹枯,另一個頭頂光秃,身軀高大,瞧身形就是适才與自己交手之人。

    他想:“山上有甚麼貴重東西,值得他們來搶?這裡就隻有師父留下給我做盤纏的五十兩銀子。

    但這二人絕非尋常盜賊,這秃子武功不弱,想那瘦子也自了得。

    若說是來找師父報仇,為甚麼不殺我,卻到處搜尋東西?”暗運功力,想崩斷手上所縛繩索繩子。

    不料敵人知他武功精強,已在他雙手之間插了一支空竹,隻要一用力,竹子先破,立發聲響。

    袁承志微微一掙,便即發覺,于是停手不動,尋思脫身之計。

    那秃子忽然高興得大叫起來:“在這裡啦!”從床底下捧出一個大鐵盒來,正是金蛇郎君的遺物。

    瘦子臉露喜容,與秃子坐在桌邊,打開鐵盒,取出一本書來,見封面上寫着《金蛇秘笈》四字。

    秃子哈哈大笑,說道:“果然在這裡,師哥,咱們這十八年功夫可沒白費。

    ”揭開秘笈,見書頁上畫着許多圖形,寫滿小字,喜得晃頭搔耳,樂不可支。

     瘦子忽叫:“咦,那人要逃!”說着向袁承志一指。

    袁承志吃了一驚。

    秃子回過頭來,那瘦子手腕翻處,波的一聲,一柄匕首插進了秃子背脊,直沒至柄,随即躍開數尺,拔出長劍,護住門面。

    秃子驚愕異常,忽然慘笑,說道:“二十幾個師兄弟尋訪了十八年,今日我和你才得到這寶貝,你要獨吞,竟對我下這毒……手……哈哈……哈哈……你……你當然連石梁派也叛了。

    可是要瞞過五位老爺子,隻怕沒這麼容易,我……瞧你有甚麼好下場……哈哈……” 靜夜中聽到這慘厲的笑聲,袁承志全身寒毛直豎。

    那秃子反手去拔背上匕首,卻總是夠不到,蓦地裡長聲慘呼,撲在地上,抽搐了幾下,就不動了。

     瘦子怕他沒死,又過去在他背上刺了兩劍,哼了一聲,道:“我不殺你,怕你不會殺我麼?那又何必客氣?”随即又在秃子的屍身上重重踢了一腳,說道:“你說我瞞不過那五個糟老頭子?你瞧我的!”他不知袁承志已醒,陰恻恻的笑了兩聲,彈去了蠟燭上的燈花,打開秘笈看了起來,他身子微微晃動,滿臉喜色。

    他翻了幾頁,有幾頁粘住了揭不開來,伸食指在口中一舐,蘸了些唾液又去翻閱,這般翻了幾張,袁承志突然想起,書本上附有劇毒,他如此翻閱,勢必中毒,不由得“呀”的一聲叫了出來。

    那瘦子聽到了,轉過頭來,見袁承志臉上盡是驚惶之色,便緩緩站起,從秃子背上拔出匕首,走上兩步,說道:“我跟你無怨無仇,可是今日卻不能饒你性命。

    ”說着眼露兇光,舉起匕首,獰笑兩聲,說道:“此時殺你,隻怕你到了陰間也不知原因。

    老實跟你說,我是浙江衢州石梁派的張春九。

    我們石梁派和金蛇郎君是死對頭,他奸淫了我們師妹,逃得不知去向。

    我們十多年來到處找他,哪知他的物事竟在你這小子手裡。

    金蛇郎君在哪裡?”說着向窗外一望,不由自主的臉露畏懼,似乎怕金蛇郎君突然出現。

     袁承志若是稍有江湖經曆,自會出言恐吓,縱不能将他驚走,也可使他心有顧忌,不敢随便加害自己,但此時六神無主,哪想得到騙人?隻道:“金蛇郎君早已死了,他……他的屍骨也是我葬的。

    ”張春九大喜,又問一句:“金蛇郎君果然死了?”袁承志點點頭。

    張春九喝問:“他怎麼死的?”袁承志道:“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 張春九滿臉猙獰之色,惡狠狠的道:“你這小子住在華山之上,決非好人,料來跟金蛇郎君蛇鼠一窩,殺了你也不冤。

    你做了鬼要報仇,到衢州來找我張春九吧。

    哈哈,不過我今後衢州也永不回去了,隻怕你變了鬼也找我不到……哈哈……”笑聲未畢,突然打了個踉跄。

     袁承志知道危機迫在目前,全身力道都運到了雙臂之上,猛喝一聲,繩索登時迸斷,揮掌正要打出,張春九忽然仰天便倒。

    袁承志怕他有詐,手持斷繩,在面前揮了兩下,呼呼生風。

    卻見他雙腳一登,便不動了,眼中、鼻中、耳中、口中,都流出黑血來,才知他已中毒而死,俯身解開自己腳下繩索,奔到外室,見啞巴也已被縛,雙目圓睜,動彈不得,忙給他解了縛。

    又見大威與小乖昏倒在地,心中一驚,去端了一盆冷水從頭上淋将下去,兩頭猩猩漸漸蘇醒。

     袁承志打手勢把經過情形告訴啞巴。

    等天明後,兩人把兩具死屍擡到後山。

    袁承志想這大鐵盒是害人之物,便投在坑裡,與兩具死屍一起埋葬,想起夜來情事,不由得暗暗心驚:“這二人所以綁住我與啞巴,不即一刀殺死,自是為了預備拷問金蛇郎君的下落。

    若非他們另有圖謀,這時葬在這坑中的,卻是我與啞巴的屍首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