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回 村舍釀春醪 招來毒龍惡虎 名士逢俠客 言遊金馬碧雞

關燈
這時酒亭内已迥不似先前氣象,那老者的叫罵聲,與黃修的勸解聲、洪祿的威吓聲以及窮道人的打呼聲響成一片,好不熱鬧。

    原來那老者被适才一夥人擁到二人等座前,黃修裝做好人,連忙起身讓座。

    那老者強忍怒氣,喘噓噓他說道:“老漢是個安善良民,與諸位素不相識,為何派了一夥強人将老漢拖到此地?是何道理!”黃修道:“楊老先生且莫生氣,先請坐下,喝一杯熱酒壓壓驚,有什麼事大家從長計較。

    他們俱是一些粗人,不懂得禮節,少時二位舅老爺自會責罰他們。

    ”那老者仍是不肯就座,道:“我與諸位素不相識,定要将我拖來,到底為了何事?請快說罷。

    ” 黃修聞言,朝四下看了一看,低聲說道:“學生黃修,乃是提督衙門文案。

    老先生先莫着急,學生先給你引見兩位貴人。

    ”說罷,便指着二人說道:“這二位姓姬,是王軍門的兩位舅老爺,幾次幫助軍門平定民變。

    去年都勻八寨興兵犯亂,若不是二位舅老爺天生神勇,慢說全城生靈塗炭,老先生滿門家眷恐怕早已玉石俱焚了。

    他二位不但是絕世英雄,而且還是清高過人。

    自從幫助他姊夫王軍門平定民定之後,軍門幾次保他二位高官,他們不願受名缰利索,無論如何辭官不做,可是一遇着地方有事,立即奮起神威為國家出力。

    要說他們的家業,别的不說,單說在山寨中得來的珠寶象牙,就不計其數。

    現在堂堂軍門,又是他們嫡親親的姊丈,真是又富貴又清高又有本領的大英雄。

    可惜他們二位因為擇配甚苛,選不着一個好夫人,如今間内猶虛。

    學生同洪教師,與他二位乃是金蘭之好,勝過嫡親手足,為了這件事,晝夜替他擔憂。

    日前洪教師由西門進城,路遇兩乘轎子。

    想是轎夫不小心,将轎中二位千金跌了出來。

    洪教師本是直人,見二位千金品貌出衆,想起他二位尚未娶妻,又想起去年蠻兵犯境,若非他二位出力,打了勝仗,全城的人早已受了山人的茶毒。

    如今事情平定,卻眼看着他二位白立下許多汗馬功勞,連個美貌嬌妻都沒有。

    老先生在有這樣兩個美貌女兒,卻藏在家裡,不把來獻出,豈非太不合乎情理?當時就要連人帶轎擡去,與二位舅老爺成親。

    是學生恐驚着二位令媛,又恐老先生不知就裡,把好事當作壞事,心中着急,一面攔住洪教師,一面派人跟蹤,認清門戶。

    昨日好心好意派人前去提親,誰知老先生不問青紅皂白,将來人辱罵出來。

    依了洪教師,便要帶領多人去登門辦理。

    學生誠恐兩家言語不周傷了和氣,所以派人将老先生請來當面說明,結下這門親事。

    不但先生一生吃着不盡,就是二位令媛也享福無窮。

    如今兩位令但業已相見,你看他二位何等的英雄!想必老先生是一定慨允的了。

    ” 那老者聽黃修說到中間,業已氣得顔色更變,這回聽他說完,冷笑答道:“多承黃師爺的美意。

    他二位果然英雄,老漢也有高攀之心。

    隻是兩個小女無福,早已聘定了人家。

    請黃師爺轉告,另聘高門吧。

    ” 話猶未了,洪祿猛的将桌子一拍,厲聲大罵道:“你這個老狗才,給臉不要臉!你女兒左不就是一嫁?有人家也罷,沒人家也罷,你既收下二位舅老爺的聘禮,便不容你更改。

    我今晚便命人前去接親。

    你隻管告我們去!”那老者聞言,氣得渾身直抖,說道: “哪個收了你的聘禮!我女兒早已許有人家,如何能配二姓!昨日你們派人帶了花紅彩禮,強要提親,老漢不住用好言相商,被他硬丢下就走,老漢又派人送到你家。

    你說不知此事,今日又用暴力将老漢挾持到此,倚勢淩人,天理何在!”一路說一路大哭。

     這時餘獨聽老者哭訴,已知就裡,将目去看毛惜羽時,正站在櫃前,神色自然,若無其事的一般;再看那老者,站在黃、洪二人桌前,哭一陣數一陣,又哀求一陣。

    這時廚下正端了些菜上來,二人隻顧吃喝說笑,黃、洪二人,一個利誘,一個勢逼。

    那老者被他們手下圍住,走又走不脫,答應又不能答應,氣苦到了極處,索性放聲大哭起來。

     二人早與黃、洪二人事先約定,也不開口,一任黃、洪二人去辦。

    這時姬火見老者放聲大哭,倏地端了一大碗熱酒,走向那老者身前,就着老者張口大哭時灌了下去。

    那老者本來上了幾歲年紀,受了這一番氣苦,正連氣都喘不過來,冷不防被姬火這一大碗熱酒潑灌下去,連嗆帶喘,鬧得衣襟領袖遍體淋漓,神氣狼狽到了極處。

    二人覺得有趣,哈哈大笑,把一個俠肝義膽的餘獨氣得怒發千丈。

    剛要起身縱将過去打抱不平,忽聽一陣極宏亮聲音,震動屋頂松毛簌簌落下好些,覺着希奇,定睛看時,原來是西邊角上睡的那個窮道人。

     起初那道人進來時,正是滿堂酒客,隻剩西邊角上有一張半桌在餘獨身後。

    彼時餘獨正在憑欄觀眺,不曾看見。

    那道人入坐後,飲酒非常之多,酒保怕他白吃,告訴毛惜羽。

    毛惜羽留神看了那道人幾眼,悄悄吩咐酒保:“這位道爺要什麼,隻管端了上去,不許有絲毫怠慢。

    ”酒保自然惟命是從。

    直到他一路狼吞虎咽、酒足飯飽以後,也不給錢,也不說走,竟自趴在桌上大睡起來。

    酒保聽了毛惜羽吩咐,也未去驚動他。

    及至二人接了黃、洪二人上來,酒客怕惹事,紛紛會賬走去。

    那有不知道的,由酒保挨桌傳告,傳到道人桌上,推了多少下,連動也不動。

    恰好這時二人已經回來,酒保忙着上前招呼,見他與二人坐處相隔甚遠,怕喊醒了,萬一發酒瘋反而不好,隻率由他。

    後來道人睡高了興,大打其呼,酒保怕惹那四位瘟神不快,便想上前将他叫醒。

    毛惜羽聽見呼聲特别,留神一聽,忙用手勢止住酒保。

    餘獨聽見呼聲響亮,回頭來看,才看見是一個醉卧的窮道人。

    見他一頭亂發好似茅草一般,穿一件藍粗布破爛袍,身上盡是補丁,腰間系了一條草繩,腳下穿了一雙鞋子,一隻腳後跟業已露出外邊;面垢布滿,發出來的鼾聲卻和音樂一般,高低疾徐,若有節奏,非常悅耳。

    餘獨覺這道人有些古怪可疑,正待留神觀察,忽然呼聲停止,接着便是那老者被人擁了進來。

    餘獨目擊那老者被人淩辱,一腔怒憤,便無心注意到他。

    這時見老者受欺太過,明知二人勇猛,不大好惹,也無暇計及利害,正待上前,忽聽道人鼾聲又起。

    這一次打呼更比适才不同,真是實大聲宏,如巨鐘怒響,震動頂篷。

     就在餘獨略一緩神回顧之際,那教師洪祿與二人當中的姬火早已不耐,起身一縱,已到那道人跟前。

    洪祿首先大喝:“大膽的賊道士,敢在此地擾鬧!”接着就是一腳,朝道人腰間踹去。

    隻聽“嗳呀”一聲,道人并未躺下。

    洪祿覺着那腳踹在道人腰際,如同踹在鐵石上面一般,被那回力一震,立刻頭上發黑,兩眼直冒金星。

    幸是自己沒有安心将那道人踹死,隻用了三四成力,否則力用得愈猛,回力愈大,這一下就不死也要受了内傷。

    洪祿本是一個莽夫,如何吃得這虧!正待二次上前,姬火大叫一聲,己将那道人就座抓起,高舉過頂,縱出欄外,朝着山下扔将下去。

    眼看道人滾落山澗,姬火哈哈大笑,洪祿更是贊不絕口。

    餘獨見他二人如此兇橫,如何容得!又待上前,忽見毛惜羽朝着他歪了一歪嘴,适才所聽怪呼聲又從身後發來,回頭一看,那道人仍坐原處,酣卧未動。

    明明見他被姬火抓出扔在山下,不知怎的,會仍在座上,知道這次兩個山民與那兩個走狗絕難讨好,又見毛惜羽示意,索性安坐不動,看個熱鬧。

     那姬俅同黃修,也明看見道人被姬火扔出,一轉瞬間,見道人仍坐原處未動,先還疑是自己眼花,定睛細看,分明仍在那裡,正自奇怪,恰好姬火、洪祿也同時走将進來,看見道人仍在原處,仔細一看,狂吼一聲,姬火首先奔将過去,姬俅也縱身起來,弟兄二人,一個抓頭,一個抓腳,将道人提在手中,想是防他又弄什麼玄虛,叫洪祿取了幾根棍棒将那道人毒打。

    誰知打在道人身上,如同打鐵一般,道人仍是隻顧沉睡,鼾聲越來越大。

    正打得起勁,餘獨忽見由内室跑出來一個酒保,朝毛惜羽叽咕兩句。

    毛惜羽立刻顔色一變,走了進去,又匆匆出來,忽趁衆人不見,彈過一個紙團。

    餘獨打開一看,上面寫道: “小女筠玉已将楊氏二女救在寒舍舊居。

    仆薄産在此,荊妻老病,暫時不能露面。

     道士異人,醜類必無幸理。

    請設法将楊老者救至鳴玉澗上流源頭盡處,由瀑布中穿入,當門一洞可以藏身。

    歸告楊君,渠家細軟已盡為小女攜來矣。

    ” 餘獨看罷,見黃修同了幾名打手仍然圍住老頭,心想惜羽既然避禍,索性與他來個暗的。

    想到這裡,正不得主意下手。

    恰好那道人被衆人沒頭沒臉打了好一陣,忽然醒轉過來,隻見他将身子往上一蹦,姬氏弟兄一個朝南一個朝北,雙雙跌倒在地。

    衆人見道人如此經打,早已疑神疑鬼,忽見他從姬氏弟兄手中縱了起來,立刻一陣大亂,四散奔逃。

    洪祿在旁,見道人縱起,姬氏弟兄雙雙跌倒,硬着頭皮搶上前去,欲待攔阻。

    那道人隻用手輕輕一擡,洪祿猛覺一股寒風逼來。

    想躲已來不及,隻被道人掃着一點,跌出去有丈許遠近,險些将身後亭欄撞成兩段。

    那道人卻若無其事一般,慢條斯理地走到楊老者面前,将手往兩旁一揮,看守的人紛紛跌翻在地。

    道人對楊老者說道:“你的女兒已被土地女兒救出,放在土地婆婆家中藏着。

    現在土地公公還想請你到水簾洞中暫避些時,可惜派的人沒有出息,辦不了事,還是我先帶你前去,回來再和這些人算賬吧。

    ” 說罷,不俟老者答言,上前背轉身蹲下去,将手一抄,便将楊老者背在身上,往亭外便縱。

    餘獨忽然心中一動,觑空也縱身追将出來。

     姬氏弟兄指揮衆人打那窮道人,打折了許多棍棒,不曾傷着道人分毫。

    二人心中一狠,正待下毒手制那道人死命,不想道人忽然醒來,兩眼開阖之際寒光射入,便知不好,未及動手,道人身子往上一起,便覺有一種絕大力量往手上震來。

    二人一個把握不住,雙雙弄了個仰面朝天。

    饒是二人一身銅筋鐵骨和天生的蠻力,就這一下,雖不曾受了重傷,也跌得虎口震破,頭暈眼花,半晌不能轉動,容待站起身來哇呀呀直叫時,道人已将楊老者背走。

    山民一味拼命逞蠻,不知死活,大叫一聲,拔步便要追去。

    黃修一眼瞥見餘獨跟縱道人身後追去,猜是道人同黨,眉頭一皺計上心來,見姬氏弟兄要追,便上前攔阻道:“那道人不怕挨打,必會妖法。

    那後面追的那人形迹可疑,定是妖道同黨。

     三位隻消将他擒住拷問,必能問出詳情。

    ”姬氏弟兄聞言,往前面一看,果然道人背着楊老者在前走得很慢,後面跟着的便是适才初進來搶雞吃時所見的那個少年,見他跟在道人身後,相隔約有數丈遠近,上下峭壁峻崖之間,步履如飛。

    姬俅便對姬火道:“我去追那道人,你去擒那後面跟随的漢子。

    ”說罷,雙雙縱出亭去追趕。

    洪祿吃了兩回大苦,知道自己帶的這一夥人萬萬追趕不上,隻得虛張聲勢,一面命人騎快馬回城送信,說: “這裡發現山寨來的妖人同奸細,二位舅老爺同了洪教師正在親身擒拿,不過妖人厲害非常,現在被他逃入山去。

    請軍門多派精練壯勇,前來協同擒拿。

    ”一面又命帶來的這數十個人,分班将各山口堵住。

    黃修又喊店主人來,盤問這窮道人和那少年的蹤迹。

     他這裡隻管瞎忙亂一氣,卻說姬氏弟兄分頭追趕道人同那餘獨。

    先說姬俅追趕窮道人。

    山民爬山,本有獨門拿手,因想抄近迎頭去堵,又見道人背着楊老者行走遲慢,越覺手到擒來,便不從正面去追,伏着身軀,繞過一個岩角,攀着岩壁上的春藤,手足并用,連爬帶縱,隻兩三躍已縱到岩頂上面。

    滿想必和那道人碰個正着,誰知到了上面一看,自己上的卻不是地方,那道人卻在另一處山岩往上慢慢地爬呢。

    姬俅心想,定是自己一時着急,認錯了方向。

    見道人所爬之處,與自己站的地方相隔才隻三四丈遠近,中間卻夾着一道深溝,仗着身手矯捷,也不再尋路徑。

    往前面一看,岩角旁邊有一棵大松樹,上面挂着許多古藤,粗如兒臂,順手一理,略試一試,兩手抓住藤條,将身後退丈許,猛地将身往上一起,就勢朝着對面山岩悠了過去,悠到半懸空中,然後将手一松,借着這半段藤蘿的悠勁,居然将他帶過山溝那面。

    以為這一下雖不迎在道人前面,至少也相隔咫尺。

    及至落下地來一看,哪裡有道人蹤迹!再往前面一看,原來與道人還相隔一道山澗,仍是相差不遠。

    姬俅到此并不醒悟,依舊一味蠻追蠻趕,攀蘿扪葛,縱山跳澗,時而直上高峰,時而下臨絕壑,一任他行同猿鳥,疾躍如飛,隻是相隔咫尺,可望而不可及,直累得姬俅氣喘汗流,兀是拿那道人沒有辦法。

    等到力竭興盡,欲待不追,那道人卻在前面朝他招手嘲弄,惱得他性發如雷,拼命去追,卻又追趕不上。

     這樣相持了有個半時辰,那道人忽朝楊老者道:“隻顧戲弄憨狗,卻累别人遭殃。

     待我先打發了那厮,送你到水簾洞暫避些時吧。

    ”說罷,又朝姬俅招手。

    姬俅雖然愚蠢,這時已知道道人不大好惹,追去也是白追,暗恨自己今日不曾帶了毒箭來,正在無法可施,又見道人朝他招手,心中一急,忽然急出一條計來,不但不追上前,反朝道人擺手,面轉身往回路走去,表示自己業已明白,不再上當了。

    等到将身退到一座峭壁旁面,估量道人已看不見他,将身貼着山石挨身爬行,繞過一條山澗,悄悄蹑足潛蹤爬了上去。

     探頭一看,見道人并未走開,正坐在一塊石頭上面,回頭在和楊老者說話哩,與姬俅所伏的地方相隔僅在一丈以内。

    姬俅見伸手便可将他二人擒住,心中大喜,打算緩一緩氣撲了上去。

    隻聽道人對那楊老者說道:“那厮被我戲耍這半天,好不有趣。

    我背着你跑了這許多山路,怪累的,等我休息一會吧。

    ”姬俅聞言,越發怒從心起,正待往前去擒那道人,又聽道人道:“不好!我忽然心驚膽戰起來。

    這個地方定不是好地方,萬一那厮從後撲來,不是玩的。

    ”說罷便立起身來,好似要走的神氣。

     姬俅明知道人一走又難追上,如何容得!把鋼牙一挫,又往前爬行幾步,算計萬無一失,趁道人背老者起身的時候,運用全身力量,從道人身後撲了上去。

    看看撲到道人頭頂上,那道人好似并不曾知道有人從身後暗算。

    那楊老者覺着一陣風來,回頭一看,見是姬俅,吓得大叫起來。

    說時遲,那時快!姬俅業已縱離道人身後不到二尺,伸開鐵腕鋼爪,準備朝道人頸間叉去。

    就在這間不容發的當兒,那道人卻仍若無其事一般,隻将身往旁邊微微一閃,揚起右手袍袖,大喝一聲:“無知蠻狗,去罷!”姬俅萬沒料到道人來這一手,隻覺一陣罡風逼來,道人大袖口打到胸前,如同挨了一下重打,一個立腳不住,将身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