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回 村舍釀春醪 招來毒龍惡虎 名士逢俠客 言遊金馬碧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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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句話果然生效,将王庭棟提醒,方才自己離衙,沒有禀報夫人,必定又有麻煩,連忙停打,喝住二人,忙問旗牌:“夫人現在何處?可曾知我同舅老爺出門打獵?”那旗牌跪着答道:“回大人,方才夫人燒完了香,到花廳尋大人不見。

    小的們雖見大入同二位舅老爺上馬出城,卻沒見大人留話吩咐,不知就裡,不敢妄對。

    夫人十分着急,傳齊衆人審問。

    小的溜了出來,正想出城去請大人回來,不想招大人生氣。

     小的該死!”說罷,叩頭不止。

     王庭棟聽言,知道今天這場麻煩一定不小,暗恨兩個小舅子惡作劇,一面騎着馬往箭道裡走,一面想法措詞,又不敢據實說出,怕惹翻了姬氏弟兄,有性命之憂。

    正在為難之際,忽聽二堂裡面一聲嬌叱。

    立刻中門開放,一隊人馬殺了出來,把王庭棟吓了一大跳。

    定睛一看,為首一員女将正是自己的老婆。

    九龍女姬玉花一眼瞥見王庭棟,将馬一夾,斜沖上來,也不容王庭棟答話,就勢伸出一雙玉腕,将王庭棟抓過馬來,回馬往衙内便走。

    衆人見提督回轉,善後自有夫人料理,也不與外人相幹,各自卷甲收兵,各辦各事去了。

    兩個小舅老爺見勢不佳,恐怕姊姊大發怒火,牽到自己的頭上,好在王庭棟發過重誓,不怕他不算,竟自将身後轉,由姊夫去坐蠟背闆凳去了。

     九龍女敬罷蠱神之後,照例要去尋王庭棟,忽然尋找不着,立刻傳集合衙人等審問。

     大家都知提督江山是由夫人打将出來的,不啻是一太上提督,一聽夫人傳喚,誰敢不去到場!你也去我也去,鬧得偌大一個提督衙門,門前一個人影俱無。

    起初王庭棟還疑惑是衆人偷懶,卻不知是九龍女在後堂召集衆人審問他的蹤迹呢。

    衙中諸人,有人知老爺是被兩個小舅老爺挾走,可是誰也不敢多說。

    九龍女間了兩遍,不見有人答話,在二堂上又跳又罵。

    方才那個旗牌滿想讨好,偷出城去送信,卻不料讨好不成,反白挨了幾馬鞭子。

    後來一個膽大的親兵對九龍女說了實話。

    九龍女一聽,男人被他兩個兄弟用強力挾走。

    她知山民犯了野性不認親戚,又急又怒,立刻叫人取來兵刃,帶領合衙兵将前去拼命。

    剛出大堂,便遇王庭棟同着姬氏弟兄同來,心中一喜,也不暇再問詳情,當着衆目之下,一把抱過馬來。

    王庭棟雖然懷着一肚皮鬼胎,幸而山女好騙,又有野味作證,倒沒怎麼和他淘氣,隻不過埋怨幾句累她擔心罷了,事後才想起那個親兵所報不實,那個親兵卻早已知機逃走了。

    王庭棟受了姬氏弟兄這一番恐吓以後,無論姬氏弟兄鬧得如何厲害,再也不敢向九龍女提起半個字了。

    這且不言。

     話說姬氏弟兄聽了謀士黃修之計制服了王庭棟,出得城來。

    姬火的馬被王庭棟騎了去,二人恐怕姊姊怪罪,連馬也不顧得要。

    二人本是合騎着一匹馬,正行之間,忽然覺着腹中饑餓,回家用飯業已過時,寨主姬天見着面總是唠唠叨叨,便不打算回家,正想回城中尋一個酒樓用飯。

    那匹馬想是也同主人一樣,跑了一早晨,有點腹内空空,想回家去用點草料,加緊速度往前跑去,卻已跑到黔靈山腳下。

    正要回馬,忽然看見路旁林抄上挑着一個青布簾兒,上面用紅線繡得有字。

    姬氏弟兄雖然目不識丁,卻因到了省城,與漢人往還日久,知道這是酒家招牌。

    姬怵便對姬火道:“這裡不是新開張的一家酒鋪? 我們何必又往城裡去跑什麼喪呢?”說着便雙雙下馬,往那酒肆走去。

     這時正是二三月間天氣,桃紅柳綠,滿眼芳菲。

    這酒鋪位置在黔靈山鳴玉澗的半山麓上,三面桃花,一面流泉飛瀑,地勢絕佳,加以布置構造得法,類似一座三面透風、高敞明亮的大茅亭,憑着亭欄飲酒,可以把水色山光齊收眼底,端的是酒鄉中人一個絕好的勝地。

    這酒肆主人,便是上文所說的毛惜羽,他因為舊肆幅員大小,生涯鼎盛,一遇春秋佳日,就座無隙地,他的玉泉酒又賣出了名,往往供不應求,毛惜羽歎道:“青山避地,原為吃碗粗茶淡飯,過幾年清閑歲月,誰知一為衣食,仍是要累人多少俗忙呢!”起初原想曆年辛苦,已積下了幾十畝山田,索性收市不幹,轉讓别人。

    經不住多少常年主顧苦勸,又想自己隻有一個愛女,老妻業已多年不育,并且還得了痨病,将來老妻身後同女兒陪嫁,還得早點打主意。

    盤算了一陣,才決定繼續幹将下去。

    當下取出曆年來的私蓄,把舊日的酒肆改作釀酒的作坊,添用了好些雇工,在鳴玉澗旁擇了一個最适當的風景絕佳之處,蓋了一所酒肆,代賣飯菜小吃。

    把一半分作雅座、卧房、廚房,那一半共有六七丈長、兩丈來寬,也不去隔斷,都算成酒座。

    外面這一半地方,也不用窗槁,稀稀疏疏,用松木圍成三面欄幹,上搭松毛篷子,為的是好讓飲酒的人飽覽山容。

     這種構造既省事省錢,又極清雅美觀。

    今日才得搭成,還未十分完工,這些老主顧已聞風而至,剛剛早上忙完了一陣,滿堂酒客走了約一小半,忽見姬氏弟兄走來。

    因為這座酒肆房後背着岩角,恰當姬氏弟兄下馬處的前面,被那岩角隐蔽,所以姬氏弟兄進城時,沒有看見這隐在桃林中新開的酒肆,這時被青簾招飲,走了進來。

     姬氏兄弟雖不認得這鄉下佬毛惜羽,毛惜羽卻早已對他二人不但聞名,而且時常留神,認過他們的面容,暗忖頭天新開張,便來了這兩尊瘟神,不由暗罵自己老糊塗,什麼好地方不找,單在他二人出入必由之路上開什麼酒肆!知道這兩人不大好惹,急忙喚開酒保,親自上前招待,暗暗通知兩個酒保,千萬不可怠慢,又進去要女兒筠玉就在内室不要出來。

    一切囑咐以後,自己才親在櫃前料理,由酒保上前端菜。

    姬氏弟兄入座以後,隻喊将好菜好酒拿來。

    毛家酒肆中的酒菜樣式不多,但俱都可口,姬氏弟兄吃喝得有趣,止不住連誇酒好菜好,一眼瞥見一個酒保端了一個托盤,上面擺着一個松毛熏過的大肥母雞,顔色通紅,亮晶晶直冒油光,雞旁邊放着一把叉子,一把極明亮的小刀,還有一大盅雞鹵子,那股香味直透鼻端,不禁饞涎欲滴,急忙喚過那個端雞的酒保說道: “我們要吃這個。

    ”說罷,便要動手去抓。

    那酒保慌道:“這是我們鋪子裡有名的燒臘熏雞,須要現做才得吃,連燒烤帶熏極為費事。

    位爺台要吃,小的吩咐廚房再給烤一個來。

    這雞是别位客官預定的,凡事有先來後到,我們不好交代,求二位爺台多多容讓,稍停一會再吃吧。

    ” 姬氏弟兄聞言正要翻臉,毛惜羽見這邊争論,三步并作兩步趕了過來,一面搶過雞盤擱在桌上,一面數說那個酒保道:“你好不省事,我适才怎麼囑咐你的!今日我請這二位爺台用酒,喜歡吃什麼隻管拿來。

    這隻雞雖然是餘爺定的,餘爺是老主顧,豈不知道原諒我們?一隻雞算什麼!二位爺台是喜歡早吃,有什麼打緊?真是廢物,還不走開!”一面又轉回身向姬氏弟兄賠小心,眼睛卻朝東偏角上一個憑欄看山的少年望去。

     那少年朝他點了點頭,兩道長眉往上一聳,似乎在那裡冷笑。

    姬氏弟兄本是粗人,見毛惜羽賠話,反說:“這個老頭子真好,我們吃完了,多給錢把他。

    ”毛惜羽笑道:“二位爺光降,請還請不到,豈有要錢之理!請随便用吧。

    ”說罷,走進内室去了。

    一會兒又走了出來,親自托了一個木盤,上面也有一隻同樣的肥雞,走到那少年跟前,悄悄說道:“有勞餘爺久等。

    這也是沒法子的事,幸而适才小女見老漢忙了大半天,沒有吃得好飯,給餘爺燒雞的時候多燒了一隻,準備與老漢下酒。

    不然這燒臘雞,又要加頂好的醬油烤,又要在松毛上熏,烤一會熏一會,火要勻烤要透,老了不好吃,嫩了不香,雞油不能透出皮外,做起來極其費事,現做得好一會工夫。

    老漢雖然隻圖暫避目前之禍,如何對得起人!” 那姓餘的少年單名一個獨字,生得猿背蜂腰,長眉朗目,英姿飒爽,顧盼非凡,本是毛家酒肆的老主顧,因同毛惜羽談得最投契,毛惜羽常做些拿手好菜給他下酒,今日見毛家酒肆遷移新張,特來沽飲。

    毛惜羽見他到來,百忙中也沒和他說,知他愛吃那醬油燒臘熏雞,便給他燒了一隻,平空被姬氏弟兄恃強搶去。

    直到酒保說出是那位客官所定的,餘獨才知是毛惜羽的敬意,見姬氏弟兄強橫不講理,原要上前理論,後來見主人申斥酒保,姬氏弟兄又是山人打扮,久聞王庭棟兩個小舅橫行鄉裡,無惡不作,便猜是他二人,為怕給主人惹禍,隻好強忍心頭,這會又見毛惜羽親自端了一隻自己素常喜吃的肥雞前來賠話,急忙起身讓座,答道:“老丈盛情,愚下拜領。

    老丈既未用飯,有這樣的好菜,就請移尊就教罷。

    ”毛惜羽道:“今日不比往日可以随便與尊客同飲,還有一些小事須老漢親自照料。

    餘爺先請,看菜涼了不好吃。

    少時人散,老漢再來奉陪吧。

    ” 說完便要走去。

    餘獨道:“老丈慢走,愚下尚有一事請教。

    ”毛惜羽道:“餘爺有話,少時再談,老漢去去就來。

    ”說罷,匆匆走向櫃前去了。

    餘獨知他用意,隻得罷休,見那肥雞清香撲鼻,便拿起盤内叉刀,切割下一半來就酒,準備留一半給主人。

    正吃得香甜,忽見山麓下有十幾匹馬從城内大道奔來,眼看快到山腳,耳旁猛聽一聲怪叫,回頭一看,原來是那兩個山民業已從欄幹内縱到外面一個山岩角上,那神氣好似招呼山下那兩個為首騎馬的官兒。

    這山角離下面差不多有二十餘丈高下,兩個山民隻顧高聲狂喊,馬上的人卻不曾聽見。

    這兩個山民着了急,倏地一個梭魚人水的架勢,雙手合攏往前一順,頭朝上腳朝下,直往下面縱去。

    這二三十丈高的半山麓上往下跳,中間還隔着許多突出的岩石,兩個山民的身手好不矯捷。

    隻見他們一路連環筋頭,手撐足縱,墜石奔流般滾将下去,一直滾到離那群人馬前面還有兩三丈遠近,身子一挺,倏地一個長蛇人洞勢,雙雙穿到馬前,一人拉着一匹馬的嚼環。

    那匹馬看見從山上滾下兩團白影,本已吃了一驚,再被兩個山人一拉,吓得前腿舉起,人立起來,若不是兩個山人拉的勁大,差點沒把馬上官兒跌翻下地。

     酒肆中人見姬氏弟兄大叫一聲縱将下去,齊都注目山下,見二人這般本領,不由失口叫了一聲大彩。

    餘獨見二人身手如此矯捷,甚是驚異,忽聽背後有人歎氣,回頭一看,正是毛惜羽,現出滿臉愁苦之容。

    餘獨便問道:“這兩個山人,敢莫就是王庭棟那厮的兩個小舅子麼?”毛惜羽點頭歎道:“誰說不是?看來的這一群人,想必又是與他們同惡共濟的黃修、洪祿們了。

    ”正說之間,姬氏弟兄已陪着那兩個騎馬的官兒由山下走來。

     這一堂酒客,起先見兩個山人搶雞,很覺不平。

    有那認得的自不必說,會罷酒賬各自回家。

    那不認得的問起酒保,知是姬氏弟兄,暗暗伸了一伸舌頭,大半腳底下明白。

    所留下的人也不過十分之一二,這時又見姬氏弟兄跳下山去接上一些人馬,内中還有兩個官兒,誰也無心再賞桃花,連正路都不敢走,徑自從小道走去,隻剩下餘獨和一個窮道人。

     肆中酒保早已得了毛惜羽吩咐,不俟人到,安置妥帖。

    容待二人引人進來,毛惜羽早已含笑迎上前去。

    同來的二人中有一個文的打扮,正是謀士黃修,生得兔耳鷹腮,拱肩縮背,形狀極為猥瑣,一嘴的江南口音,進門就首先說道:“适才學生在衙内,聽說二位舅老爺同了提督出城,早已算就大功告成,才約了洪教師到府上問個詳細,卻跑到這個地方喝酒,真正雅得很,雅得很!”姬俅答道:“我聽了你的主意,将我姊夫一把挾出城來。

    ”還要往下說時,黃修見酒保在旁,忙攔住姬怵道:“我們先坐下吃酒,少時到了貴府再說罷。

    ”說罷分别人座。

    酒保便要将殘肴撤去更換,姬氏弟兄卻舍不得那雞還未吃完,吩咐留下。

    黃修道:“二位舅老爺既然愛吃這雞,叫他們再做一個來,攜帶學生也嘗嘗新。

    ”酒保含笑答道:“這雞燒烤起來極其費事,須得多候一會,請四位老爺不要見怪。

    ”洪祿聞言怒罵道:“他媽的!叫你去做就去做,偏有這些無鹽渣(雲貴一帶土語,即-嗦之意)。

    惹得老爺生氣,将你綁在黃桶樹上,用青杠棒活活打死!” 那酒保聞言,吓得喏喏連聲而退。

    酒保走後,姬俅便問黃修道:“這兒的酒甜蜜蜜香噴噴的,你怎麼說會啞人?”黃修知他聽錯,答道:“适才我說的是風雅之雅,并非聾啞之啞。

    他這裡酒好,雖未親來吃過,早已聞名,并非說吃了便能啞人也。

    ”姬火笑道: “你這個人怪有趣的,就是說話太讨厭,常教人聽了不懂,等到你問,白轉了多少彎,還是聽不明白。

    你照給我們弄婆娘出主意那樣說法,有多爽快!”黃修道:“學生失口,下次改過。

    ”洪祿笑道:“不是我也跟着說你?正說着,你還酸哩!”黃修正要回答,忽聽得鼾聲震耳。

    四人齊往四外一看,隻見偌大的一個酒亭,除自己這一桌外,隻剩東邊角上有一個英俊少年,在那裡對着欄外桃花自斟自飲,盡西頭還有一個窮道人,在那裡伏桌假寐,桌上杯盤狼藉,想是飲過了量,打呼的聲音時大時細,如同有節奏一般,聽去非常好笑。

     黃修見酒客稀少,覺着奇怪,便向二人間道:“此地背山面水,三面俱看得見桃花,聽說這裡酒菜都很出名,三月初旬正是遊山的好時候,酒肆位置又正當入山要道,怎麼酒客會這樣的少法?”姬火道:“你說錯了。

    先前我們初來時,吃酒的人很多,後來越走越少。

    我們去接你們時還有十來個人,直到我們歸坐才走淨的。

    要說這兒的酒和菜,真是好到極頂,我隻愛吃那雞。

    ”洪祿聞言,迎合二人意旨,忙喚酒保快去催雞。

    黃修聽了二人之言,卻隻管沉吟不語,一會兒搖頭晃腦,用手撚着兩根淡黃胡子,直喊“可惡”。

    二人倒未做理會,洪祿正要間他說什麼可惡,忽見門外跑進一人,走到四人面前各打一千,垂手直立,禀報道:“啟禀二位師爺,人已帶到。

    ”話猶未了,外面一夥穿短衣服的漢子,早推擁進一個老頭兒來。

     餘獨所坐正在當門,見那老者是個文人打扮,須發皆白,被這夥計推推揉揉,業已上氣不接下氣,口中直說“反了反了”。

    餘獨見了詫異,剛要立起身來,走近前去看個明白,忽覺肩上有人拍了他一下。

    回頭看時,正是酒肆主人毛惜羽,朝他使了一個眼色,那意思好似叫他不要多事。

    餘獨先本不覺怎樣,還要舉步前進,猛覺肩頭上被一種極大的力量一壓,竟不由自主地坐了下來,不由大吃一驚,暗想自己一身本領,怎麼被毛惜羽用手在肩頭上輕輕一搭,就有這大的力量,無怪自從遇見這酒肆主人,便覺他言語行動有些異樣,今日才知果是異人。

    正要朝毛惜羽說話時,毛惜羽隻朝他微笑,搖了搖頭,徑自走開。

    餘獨見了這般景象,隻得暫且坐觀究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