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

關燈
離開原處,不一刻又照前一樣的飈播起來。

    所幸開的慢輪,過了香港,海浪也漸漸小了,所以比前稍覺平穩。

    我素患暈船,隻得扶牆摸壁的回房睡下,拿了一本《唐人說荟》的小說,就着牀前的煤氣燈觀看,不沉沉沉睡去。

     及至醒來,耳中人聲嘈雜,已擠得一艙的棧夥挑夫,同各種賣水果吃食的人,都是語言啁啾,一字莫辨。

    過了好一會,有個人手裡拿了一卷紅紙走來問道:“你先生可要住棧麼?我們是廣第一家有名譽的客棧,内有高大洋房會客官廳,以及茶水伺應,比别人家格外周到的。

    ”說着,又遞過一紙棧單。

    我聽他好是鎮江人口音,便将行李各件交給他經管,把那棧單展開,約略一看,見上面寫的話,同他口中所說的彷佛相似,高頭印了“長發棧”三個大字,旁邊又注明“阿根經手”四個小字。

    我便問他道:“你可叫阿根麼?”他道:“正是!小孩子叫阿根,你先生請放心,這裡廣東官場同幾家有名的鄉紳闊少,都要我伺候的。

    如前任閩浙總督何小宋何大人、禮部尚書許筠庵許大人,皆是我辦的差事!”我聽了那許筠閹,我卻認不得。

    但是何小宋三字,到了我的耳朵裡,着實晃了兩晃。

    及至細心一想,哦!我暈船暈湖塗了,這不是我父鹹豐壬子北闱中舉的房師嗎?他正是廣東人,等我見了表兄,問着再去拜見談談,也是好事。

     不多時,阿根已将行李捆好,雇了劃船,由珠江一直送到長發棧後門河廳上去,揀了一間客房住下。

    明日,我就雇了一乘小轎,擡進城,先到翻卷衙門号房裡一探聽,知我表兄住在個甚麼無良街宦海巷。

    我再走上暖閣兩旁一看,見那翻卷大堂西首鼓架旁邊,還有一方紅地金字匾額,上面是我伯父的名号,文是“德及膠庠”四字,寫着升授福建巡撫廣東布政使司補帆大公祖德政,下首是“應元書院肄業門生頌”。

    我看了,才明白是從前我伯父在廣東藩司任上捐廉創建一座應元書院,那起考書院的士子送的。

    所以用“應元”二字者,取其我們曾祖式丹公,曾中康熙某科狀元,預祝在書院裡肄業的士子,也将來點元的意思。

    記得這書院落成之日,我伯父還撰了一副楹聯,全文我記不清楚,隻知内中有“天樞北鬥耀文光”一句,可巧就收了一名狀元門生,名字叫做甚麼梁耀樞,可知事有前定。

     當下徘徊眺望了一會,仍坐原轎到我表兄的公館。

    門上人見我是本官的表弟兄,又是家鄉人,就讓我到客廳上坐,拿了名片進去。

    許久的工夫,慢騰騰的走出來,對我道:“太太說,擋少爺的駕,我們老爺昨日出差去了,叫問少爺此番是從哪裡來的?到廣東有何公幹?現在住在哪裡?候老爺回來,好過去謝步!”我問他道:“我同你們主人是自幼兒的弟兄,此番特意由安慶來探望的,你替我請請你們太太的安,說我就住在城外長發棧。

    但不知你們老爺幾時者得回來?”他道:“這個卻不知道,出差的事,回來遲早是拿不穩的。

    ”我又央他進去說,老爺既不在家,好在太太我們也是熟的,不妨請出來談談。

    那門上人不得已又進去,我号志看見屏門後有個女人影子一晃。

    那人已經出來,低着頭對我道:“太太也有點感冒,不能見客,請少爺改一日再過來罷!”說畢,大有不耐煩的意思。

    我隻得坐轎回寓。

     一連過了數日,不見動靜。

    我無法,隻好将遠涉重洋,來尋他設法謀幹點事做的話,備細寫了一信。

    那日又進城去,公館裡人還是說老爺沒回來,我就将那書信交與他,請他呈上去。

    誰知一過半月,依然雁杳魚沈,毫無影響。

    我再到公館裡探望,見那書信仍是插在一面信架上,緘識如故,并未啟封,隻是多了一點灰塵在上。

    我看了,心中勃然大怒,要想發作幾句,轉念一想:“這決不是他們做奴仆的人本意,必是仰承主人的意旨,卻也難去怪他。

    ”我也不再同他們多說,忿氣出門。

    剛轉過一個彎兒,對面來了一乘藍呢中轎,一柄紅傘,四名親兵,那号褂是黑香雲紗,紅字上寫廣東善後局親兵。

    轎内坐的那個人,臉上戴了一副生開茶鏡,兩眼下面,卻被扇子遮着,看不出老少。

    我急忙站在路旁,讓那轎子過去。

    及至他走過,我才醒悟過來,那個人号志是我表兄。

    一路走,一路想,越想越對,越對越想,我心中甚為悔此一來。

    早知道他一入宦途,就将從前患難情分忘記了,我又何必來自尋苦惱呢?這不是合着一句古語“求親反疏,求榮反辱”嗎?再等我回至棧中,已是天色微黑。

    一進棧門,那賬房就笑嘻嘻的迎将上來,拱着手對我說道:“今天我們的敝東有個朋友,到棧裡來談天,偶然看賬簿上尊名,托兄弟動問一聲,閣下可是江蘇寶應縣的人?他說是有個恩師與閣下同鄉,要想過來談談。

    順便問一問他那恩師的後人目下境遇如何?可有發達的沒有?”我問他:“你們令東的貴友是個甚麼人?”他就拿出一張名片來給我看,說:“是那人存下替閣下請安的,約定明日上午再過來專誠拜谒,托我先行轉達一句,務請你在寓少候一刻。

    ”我就接過名片一看,正是:人情曆盡秋雲厚,世路行完蜀道平。

     要知那名片上是甚麼人,下回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