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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棚上,像星掉下來一般。

    晚香玉也漸次散出香氣來,壓住四圍的臭味。

     “好香的晚香玉!”向高摘了一朵,插在春桃的髻上。

     “别糟蹋我的晚香玉。

    晚上戴花,又不是窯姐兒。

    ”她取下來,聞了一聞,便放在朽梁上頭。

     “怎麼今兒回來晚啦?”向高問。

     “吓!今兒做了一批好買賣!我下午正要回家,經過後門,瞧見清道夫推着一大車爛紙,問他從哪兒推來的;他說是從神武門甩出來的廢紙。

    我見裡面紅的、黃的一大堆,便問他賣不賣;他說,你要,少算一點裝去吧。

    你瞧!”她指着窗下那大簍,“我花了一塊錢,買那一大簍!賠不賠,可不曉得,明兒檢一檢得啦。

    ” “宮裡出來的東西沒個錯。

    我就怕學堂和洋行出來的東西,分量又重,氣味又壞,值錢不值,一點也沒準。

    ” “近年來,街上包東西都作興用洋報紙。

    不曉得哪裡來的那麼些看洋報紙的人。

    撿起來真是分量又重,又賣不出多少錢。

     “念洋書的人越多,誰都想看看洋報,将來好混混洋事。

    ” “他們混洋事,咱們撿洋字紙。

    ” “往後恐怕什麼都要帶上個洋字,拉車要拉洋車,趕驢更趕洋驢,也許還有洋駱駝要來。

    ”向高把春桃逗得笑起來了。

     “你先别說别人。

    若是給你有錢,你也想念洋書,娶個洋媳婦。

    ” “老天爺知道,我絕不會發财。

    發财也不會娶洋婆子。

    若是我有錢,回鄉下買幾畝田,咱們兩個種去。

    ” 春桃自從逃難以來,把丈夫丢了,聽見鄉下兩字,總沒有好感想。

    她說:“你還想回去?恐怕田還沒買,連錢帶人都沒有了。

    沒飯吃,我也不回去。

    ” “我說回我們錦縣鄉下。

    ” “這年頭,哪一個鄉下都是一樣,不鬧兵,便鬧賊;不鬧賊,便鬧日本,誰敢回去?還是在這裡撿撿爛紙吧。

    咱們現在隻缺一個幫忙的人。

    若是多個人在家替你歸着東西,你白天便可以出去擺地攤,省得貨過别人手裡,賣漏了。

    ” “我還得學三年徒弟才成,賣漏了,不怨别人,隻怨自己不夠眼光。

     這幾個月來我可學了不少。

    郵票哪種值錢哪種不值,也差不多會瞧了。

    大人物的信劄手筆,賣得出錢賣不出錢,也有一點把握了。

    前幾天在那堆字紙裡檢出一張康有為的字,你說今天我賣了多少?”他很高興地伸出拇指和食指比方着,“八毛錢!” “說是呢!若是每天在爛紙堆裡能檢出八毛錢就算頂不錯,還用回鄉下種田去?那不是自找罪受麼?”春桃愉悅的聲音就像春深的莺啼一樣。

    她接着說:“今天這堆準保有好的給你檢。

    聽說明天還有好些,那人教我一早到後門等他。

    這兩天宮裡的東西都趕着裝箱,往南方運,庫裡許多爛紙都不要。

    我瞧見東華門外也有許多,一口袋一口袋陸續地扔出來。

    明兒你也打聽去。

    ” 說了許多話,不覺二更打過。

    她伸伸懶腰站起來說:“今天累了,歇吧!” 向高跟着她進屋裡。

    窗戶下橫着土炕,夠兩三人睡的。

    在微細的燈光底下,隐約看見牆上一邊貼着八仙打麻雀的諧畫,一邊是煙公司“還是他好”的廣告畫。

    春桃的模樣,若脫去破帽子,不用說到瑞蚨祥或别的上海成衣店,隻到天橋搜羅一身落伍的旗袍穿上,坐在任何草地,也與“還是他好”裡那摩登女差不上下。

    因此,向高常對春桃說貼的是她的小照。

     她上了炕,把衣服脫光了,順手揪一張被單蓋着,躺在一邊。

    向高照例是給她按按背,捶捶腿。

    她每天的疲勞就是這樣含着一點微笑,在小油燈的閃爍中,漸次得着蘇息。

    在半睡的狀态中,她喃喃地說:“向哥,你也睡吧,别開夜工了,明天還要早起咧。

    ”婦人漸次發出一點微細的鼾聲,向高便把燈滅了。

     一破曉,男女二人又像打食的老鸹,急飛出巢,各自辦各的事情去。

     剛放過午炮,什刹海的鑼鼓已鬧得喧天。

    春桃從後門出來,背着紙簍,向西不壓橋這邊來。

    在那臨時市場的路口,忽然聽見路邊有人叫她:“春桃,春桃!” 她的小名,就是向高一年之中也罕得這樣叫喚她一聲。

    自離開鄉下以後,四五年來沒人這樣叫過她。

     “春桃,春桃,你不認得我啦?” 她不由得回頭一瞧,隻見路邊坐着一個叫花子。

    那乞憐的聲音從他滿長了胡子的嘴發出來。

    他站不起來,因為他兩條腿已經折了。

    身上穿的一件灰色的破軍衣,白鐵紐扣都生了鏽,肩膀從肩章的破縫露出,不倫不類的軍帽斜戴在頭上,帽章早已不見了。

     春桃望着他一聲也不響。

     “春桃,我是李茂呀!” 她進前兩步,那人的眼淚已帶着灰土透入蓬亂的胡子裡。

     她心跳得慌,半晌說不出話來,至終說:“茂哥,你在這裡當叫花子啦?你兩條腿怎麼丢啦?” “嗳,說來話長。

    你從多咱起在這裡呢?你賣的是什麼?” “賣什麼!我撿爛紙咧……咱們回家再說吧。

    ” 她雇了一輛洋車,把李茂扶上去,把簍子也放在車上,自己在後面推着。

    一直來到德勝門牆根,車夫幫着她把李茂扶下來。

    進了胡同口,老吳敲着小銅碗,一面問:“劉大姑,今兒早回家,買賣好呀?” “來了鄉親啦。

    ”她應酬了一句。

     李茂像隻小狗熊,兩隻手按在地上,幫助兩條斷腿爬着。

     她從口袋裡拿出鑰匙,開了門,引着男子進去。

    她把向高的衣服取一身出來,像向高每天所做的,到井邊打了兩桶水倒在小澡盆裡教男人洗澡。

    洗過以後,又倒一盆水給他洗臉。

    然後扶他上炕坐,自己在明間也洗一回。

     “春桃,你這屋裡收拾得很幹淨,一個人住麼?” “還有一個夥計。

    ”春桃不遲疑地回答他。

     “做起買賣來啦?” “不告訴你就是撿爛紙麼?” “撿爛紙?一天撿得出多少錢?” “先别盤問我,你先說你的吧。

    ” 春桃把水潑掉,理着頭發進屋裡來,坐在李茂對面。

     李茂開始說他的故事: “春桃,唉,說不盡喲!我就說個大概吧。

     “自從那晚上教胡子綁去以後,因為不見了你,我恨他們,奪了他們一杆槍,打死他們兩個人,拼命地逃。

    逃到沈陽,正巧邊防軍招兵,我便應了招。

    在營裡三年,老打聽家裡的消息,人來都說咱們村裡都變成磚瓦地了。

    咱們的地契也不曉得現在落在誰手裡。

    咱們逃出來時,偏忘了帶着地契。

    因此這幾年也沒告假回鄉下瞧瞧。

    在營裡告假,怕連幾塊錢的饷也告丢了。

     “我安分當兵,指望月月關饷,至于運到升官,本不敢盼。

    也是我命裡合該有事:去年年頭,那團長忽然下一道命令,說,若團裡的兵能瞄槍連中九次靶,每月要關雙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