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楊生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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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敬注意起來了。

    他問:“是嫁給日騰的雲姑麼?我認得一位日騰嫂小名叫雲姑,但她不緻有個兒子到這裡來,使我不知道。

    ” “她一向就沒說起她是日騰嫂,但她兒子名叫成仁,是她親自對我說的。

    ” “是呀,日騰嫂的兒子叫阿仁是不錯的。

    這,我得去見見她才能知道。

    ” 這回思敬倒比朱老先生忙起來了。

    談不到十分鐘,他便催着老先生一同進城去。

     一到門,朱老先生對他說:“你且在書房候着,待我先進去告訴她。

    ”他跑進去,老太太正陪着雲姑在床沿坐着。

    老先生對她說:“你的妹夫來了。

    這是很湊巧的,他說認識她。

    ”他又向雲姑說:“你說不認得思敬,思敬倒認得你呢。

    他已經來了,待一回,就要進來看你。

    ” 老婆子始終還是說不認識思敬。

    等他進來,問她:“你可是日騰嫂?” 她才驚訝起來,怔怔地望着這位灰白眉發的老人,半晌才問:“你是不是日輝叔?” “可不是!”老人家的白眉望上動了幾下。

     雲姑的精神這回好像比沒病時還健壯。

    她坐起來,兩隻眼睛凝望着老人,搖搖頭歎說:“呀,老了!” 思敬笑說:“老麼?我還想活三十年哪。

    沒想到此生還能在這裡見你!” 雲姑的老淚流下來,說:“誰想得到?你出門後總沒有信。

    若是我知道你在這裡,仁兒就不至于丢了。

    ” 朱老先生夫婦們眼對眼在那裡猜啞謎,正不曉得他們是怎麼一回事。

    思敬坐下,對他們說:“想你們二位要很詫異我們的事。

    我們都是親戚,年紀都不小了,少年時事,說說也無妨。

    雲姑是我一生最喜歡、最敬重的。

    她的丈夫是我同族的哥哥,可是她比我小五歲。

    她嫁後不過一年,就守了寡——守着一個遺腹子。

    我于她未嫁時就認得她的,我們常在一處。

    自她嫁後,我也常到她家裡。

     “我們住的地方隻隔一條小巷,我出入總要由她門口經過。

    自她寡後,心性變得很浮躁,喜怒又無常,我就不常去了。

     “世間湊巧的事很多!阿仁長了五六歲,偏是很像我。

    ” 朱老先生截住說:“那麼,她說在此地見過成仁,在摩托車上的定是砺生了。

    ” “你見過砺生麼?砺生不認識你,見着也未必理會。

    ”他向着雲姑說了這話,又轉過來對着老先生,“我且說村裡的人很沒知識,又很愛說人閑話;我又是弱房的孤兒,族中人總想找機會來欺負我。

    因為阿仁,幾個壞子弟常來勒索我,一不依,就要我見官去,說我‘盜嫂’,破寡婦的貞節。

    我為兩方的安全,帶了些少金錢,就跑到這裡來。

    其實我并不是個商人,趕巧又能在這裡成家立業。

    但我終不敢回去,恐怕人家又來欺負我。

    ” “好了,你既然來到,也可以不用回去。

    我先給你預備住處,再想法子找成仁。

    ” 思敬并不多談什麼話,隻讓雲姑歇下,同着朱老先生出外廳去了。

     當下思敬要把雲姑接到别莊裡,朱老先生因為他們是同族的嫂叔,當然不敢強留。

    雲姑雖很喜歡,可躺病在床,一時不能移動,隻得暫時留在朱家。

     在床上的老病人,忽然給她見着少年時所戀、心中常想而不能說的愛人,已是無上的藥餌足能治好她。

    此刻她的眉也不皺了。

    旁邊人總不知她心裡有多少愉快,隻能從她面部的變動測驗一點。

     她躺着翻開她心史最有趣的一頁。

     記得她丈夫死時,她不過是二十歲,雖有了孩子,也是難以守得住,何況她心裡又另有所戀。

    日日和所戀的人相見,實在教她忍不得去過那孤寡的生活。

     鄰村的天後宮,每年都要演酬神戲。

    村人借着這機會可以消消閑,所以一演劇時,全村和附近的男女都來聚在台下,從日中看到第二天早晨。

    那夜的戲目是《殺子報》,雲姑也在台下坐着看。

    不到夜半,她已看不入眼,至終給心中的煩悶催她回去。

     回到家裡,小嬰兒還是靜靜地睡着;屋裡很熱,她就依習慣端一張小凳子到偏門外去乘涼。

    這時巷中一個人也沒有。

    近處隻有印在小池中的月影伴着她。

    遠地的鑼鼓聲、人聲,又時時送來攪擾她的心懷。

    她在那裡,對着小池暗哭。

     巷口,腳步的回聲令她轉過頭來視望。

    一個人吸着旱煙筒從那邊走來。

    她認得是日輝,心裡頓然安慰。

    日輝那時是個斯文的學生,所住的是在村尾,這巷是他往來必經之路。

    他走近前,看見雲姑獨自一人在那裡,從月下映出她雙頰上幾行淚光。

    寡婦的哭本來就很難勸。

    他把旱煙吸得嗅嗅有聲,站住說:“還不睡去,又傷心什麼?” 她也不回答,一手就把日輝的手揸住。

    沒經驗的日輝這時手忙腳亂,不曉得要怎樣才好。

    許久,他才說:“你把我揸住,就能使你不哭麼?” “今晚上,我可不讓你回去了。

    ” 日輝心裡非常害怕,血脈動得比常時快,煙筒也揸得不牢,落在地上。

    他很鄭重地對雲姑說:“諒是今晚上的戲使你苦惱起來。

    我不是不依你,不過這村裡隻有我一個是‘讀書人’,若有三分不是,人家總要加上七分譴谪。

    你我的名分已是被定到這步田地,族人對你又懷着很大的希望,我心裡即如火焚燒着,也不能用你這點清涼水來解救。

    你知道若是有父母替我做主,你早是我的人,我們就不用各受各的苦了。

    不用心急,我總得想方法安慰你。

    我不是怕破壞你的貞節,也不怕人家罵我亂倫,因為我們從少時就在一處長大的,我們的心腸比那些還要緊。

    我怕的是你那兒子還小,若是什麼風波,豈不白害了他?不如再等幾年,我有多少長進的時候,再……” 屋裡的小孩子醒了,雲姑不得不松了手,跑進去招呼他。

    日輝乘隙走了。

    婦人出來,看不見日輝,正在怅望,忽然有人攔腰抱住她。

    她一看,卻是本村的壞子弟臭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