綴網勞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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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而日子越久,我就越覺得不對。

    到我牧師要走,最末次命我去領教訓的時候,講了一個章經,教我很受感動。

    散會後,他對我說,他盼望我做的是請尚潔官回來。

    他又念《馬可福音》十章給我聽,我自得着那教訓以後,越覺得我很卑鄙、兇殘、淫穢,很對不住她。

    現在要求你先把佩荷帶去見她,盼望她為女兒的緣故赦免我。

    你們可以先走,我随後也要親自前往。

    ’ “他說的懊悔的話很多,我也不能細說了。

    等他來時,容他自己對你細說吧。

    我很奇怪我牧師對于這事,以前一點也沒有對我說過,到要走時,才略提一提;反叫他來到我那裡去,這不是神迹麼?” 尚潔聽了這一席話,卻沒有顯出特别愉悅的神色,隻說:“我的行為本不求人知道,也不是為要得人家的憐恤和贊美;人家怎樣待我,我就怎樣受,從來是不計較的。

    别人傷害我,我還饒恕,何況是他呢?他知道自己的魯莽,是一件極可喜的事——你願意到我屋裡去看一看麼?我們一同走走吧。

    ” 他們一面走,一面談。

    史先生問起她在這裡的事業如何,她不願意把所經曆的種種苦處盡說出來,隻說:“我來這裡,幾年的工夫也不算浪費,因為我已找着了許多失掉的珠子了!那些靈性的珠子,自然不如入海去探求那麼容易,然而我竟能得着二三十顆。

    此外,沒有什麼可以告訴你。

    ” 尚潔把她事情結束停當,等可望不來,打算要和史先生一同回去。

    正要到珠船裡和她的朋友們告辭,在路上就遇見可望跟着一個本地人從對面來。

    她認得是可望,就堆着笑容,搶前幾步去迎他,說:“可望君,平安哪!”可望一見她,也就深深地行了一個敬禮,說:“可敬的婦人,我所做的一切事都是傷害我的身體和你我二人的感情,此後我再不敢了。

    我知道我多多地得罪你,實在不配再見你的面,盼望你不要把我的過失記在心中。

    今天來到這裡,為的是要表明我悔改的行為,還要請你回去管理一切所有的。

    你現在要到哪裡去呢?我想你可以和史先生先行動身,我随後回來。

    ” 尚潔見他那番誠懇的态度,比起從前簡直是兩個人,心裡自然滿是愉快,且暗自謝她的神在他身上所顯的奇迹。

    她說:“呀!往事如夢中之煙,早已在虛幻裡消散了,何必重新提起呢?凡人都不可積聚日間的怨恨、怒氣和一切傷心的事到夜裡,何況是隔了好幾年的事?請你把那些事情擱在腦後吧。

    我本想到船裡去,向我那班同工的人辭行。

    你怎樣不和我們一起回去,還有别的事情要辦麼?史先生現時在他的别業——就是我住的地方——我們一同到那裡去吧,待一會,再出來辭行。

    ” “不必,不必。

    你可以去你的,我自己去找他就可以。

    因為我還有些正當的事情要辦。

    恐怕不能和你們一同回去,什麼事,以後我才叫你知道。

    ” “那麼,你教這土人領你去吧,從這裡走不遠就是。

    我先到船裡,回頭再和你細談。

    再見哪!” 她從土華回來,先住在史先生家裡,意思是要等可望來到,一同搬回她的舊房子去。

    誰知等了好幾天,也不見他的影。

    她才知道可望在土華所說的話意有所含蓄。

    可是他到哪裡去呢?去幹什麼呢?她正想着,史先生拿了一封信進來對她說:“夫人,你不必等可望了,明後天就搬回去吧。

    他寄給我這一封信說,他有許多對不起你的地方,都是出于激烈的愛情所緻,因他愛你的緣故,所以傷了你。

    現在他要把從前邪惡的行為和暴躁的脾氣改過來,且要償還你這幾年來所受的苦楚,故不得不暫時離開你。

    他已經到槟榔嶼了。

    他不直接寫信給你的緣故,是怕你傷心,故此寫給我,教我好安慰你;他還說從前一切的産業都是你的,他不應獨自霸占了許多,要求你盡量地享用,直等到他回來。

    ” “這樣看來,不如你先搬回去,我這裡派人去找他回來如何?唉,想不到他一會兒就能悔改到這步田地!” 她遇事本來很沉靜,史先生說時,她的顔色從不曾顯出什麼變态,隻說:“為愛情麼?為愛而離開我麼?這是當然的,愛情本如極利的斧子,用來剝削命運常比用來整理命運的時候多一些。

    他既然規定他自己的行程,又何必費工夫去尋找他呢?我是沒有成見的,事情怎樣來,我怎樣對付就是。

    ” 尚潔搬回來那天,可巧下了一點雨,好像上天使園裡的花木特地沐浴得很妍淨來迎接它們的舊主人一樣。

    她進門時,妥娘正在整理廳堂,一見她來,便嚷着:“奶奶,你回來了!我們很想念你哪!你的房間亂得很,等我把各樣東西安排好再上去。

    先到花園去看看吧,你手植各樣的花木都長大了。

    後面那棵釋迦頭長得像羅傘一樣,結果也不少,去看看吧。

    史夫人早和佩荷姑娘來了,他們現時也在園裡。

    ” 她和妥娘說了幾句話,便到園裡。

    一拐彎,就看見史夫人和佩荷坐在樹蔭底下一張凳上——那就是幾年前,她要被刺那夜,和史夫人坐着談話的地方。

    她走來,又和史夫人并肩坐在那裡。

    史夫人說來說去,無非是安慰她的話。

    她像不信自己這樣的命運不甚好,也不信史夫人用定命論的解釋來安慰她,就可以使她滿足。

    然而她一時不能說出合宜的話,教史夫人明白她心中毫無憂郁在内。

    她無意中一擡頭,看見佩荷拿着樹枝把結在玫瑰花上一個蜘蛛網撩破了一大部分。

    她注神許久,就想出一個意思來。

     她說:“呀,我給這個比喻,你就明白我的意思。

     “我像蜘蛛,命運就是我的網。

    蜘蛛把一切有毒無毒的昆蟲吃入肚裡,回頭把網組織起來。

    它第一次放出來的遊絲,不曉得要被風吹到多麼遠,可是等到粘着别的東西的時候,它的網便成了。

     “它不曉得那網什麼時候會破,和怎樣破法。

    一旦破了,它還暫時安安然然地藏起來,等有機會再結一個好的。

     “它的破網留在樹梢上,還不失為一個網。

    太陽從上頭照下來,把各條細絲映成七色;有時粘上些少水珠,更顯得燦爛可愛。

     “人和他的命運,又何嘗不是這樣?所有的網都是自己組織得來,或完或缺,隻能聽其自然罷了。

    ” 史夫人還要說時,妥娘來說屋子已收拾好了,請她們進去看看。

    于是,她們一面談,一面離開那裡。

     園裡沒人,寂靜了許久。

    方才那隻蜘蛛悄悄地從葉底出來,向着網的破裂處,一步一步,慢慢補綴。

    它補這個幹什麼?因為它是蜘蛛,不得不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