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芝蘭與茉莉》因而想及我的祖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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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弟仍到他的書塾去。

    從前,他每夜都要回武館街去的。

    自妻去後,就常住在窺園。

    他覺得一到妻子房裡冷清清地,一點意思也沒有,不如在書房伴着書眠還可以忘其愁苦。

    唉,情愛被壓的人都是要伴書眠的呀! 天色晚,學也散了。

    他獨在園裡一棵芒果樹下坐着發悶。

    妻子的随嫁丫頭藍從園門直走進來,他雖熟視着,可象不理會一樣。

    等到丫頭叫了他一聲:“姑爺”,他才把着她的手臂,如見了妻子一般。

    他說:“你怎麼敢來?……姑娘好麼?” “姑娘命我來請你去一趟。

    她這兩天不舒服,躺在床上哪,她吩咐掌燈後才去,恐怕人家看見你,要笑話你。

    ” 她說完,東張西望,也象怕人看見她來,不一會就走了。

    那幾點鐘的黃昏偏又延長了,他好容易等到掌燈時分!他到妻子家裡,丫頭一直就把他帶到樓上,也不敢教老親家知道。

    妻子的面比前幾個月消疲了,他說:“我的……”,他說不下去了,隻改過來說:“你怎麼瘦得這個樣子!” 妻子躺在床上也沒起來,看見他還站着出神,就說:“為什麼不坐,難道你立刻要走麼?”她把丈夫揪近床沿坐下,眼對眼地看着。

    丈夫也想不出什麼話來說,想分離後第一次相見的話是很難起首的。

     “你是什麼病?” “前兩天小産了一個男孩子!” 丈夫聽這話,直象喝了麻醉藥一般。

     “反正是我的罪過大,不配有福分,連從你得來的孩子也不許我有了。

    ” “人不要緊的,日後我們還可以有五六個。

    你要保養保養才是。

    ” 妻子笑中帶着很悲哀的神彩說:“癡男子,既休的妻還能有生子女的榮耀麼?”說時,丫頭遞了一盞龍眼幹甜茶來。

    這是台灣人待生客和新年用的禮茶。

     “怎麼給我這茶喝,我們還講禮麼?” “你以後再娶,總要和我生疏的。

    ” “我并沒休你。

    我們的婚書,我還留着呢。

    我,無論如何,總要想法子請你回去的,除了你,我還有誰?” 丫頭在旁邊插嘴說:“等姑娘好了,立刻就請她回去罷。

    ” 他對着丫頭說:“說得很快,你總不曉得姑太和你家主人都是非常固執,非常喜歡賭氣,很難使人進退的。

    這都是你弄出來的。

    事已如此,夫複何言!” 小丫頭原是不懂事,事後才理會她跑回來報信的關系重大。

    她一聽“這都是你弄出來的,”不由得站在一邊哭起來。

    妻子哭,丈夫也哭。

     一個男子的心志必得聽那寡後回家當姑太的姊姊使令麼?當時他若硬把妻子留住,姊姊也沒奈他何,最多不過用“禮教的棒”來打他而已。

    但“禮教之棒”又真可以打破人的命運麼?那時候,他并不是沒有反抗禮教的勇氣,是他還沒得着反抗禮教的啟示。

    他心底深密處也會象吳明遠那樣說:“該死該死!我既愛妹妹,而不知護妹妹;我既愛我自己,而不知為我自己着想。

    我負了妹妹,我誤了自己!事原來可以如人意,而我使之不能;我之罪惡豈能磨滅于萬一,然而赴湯蹈火,又何足償過失于萬一呢?你還敢說:‘事已如此,夫複何言’麼?” 四弟私會出妻的事,教姊姊知道,大加申斥,說他沒志氣。

    不過這樣的言語和愛情沒有關系。

    男女相待遇本如大人和小孩一樣。

    若是男子愛他的女人,他對于她的态度、語言、動作,都有父親對女兒的傾向;反過來說,女人對于她所愛的男子也具足母親對兒子的傾向。

    若兩方都是愛者,他們同時就是被愛者,那是說他們都自視為小孩子,故彼此間能吐露出真性情來。

    小孩們很願替他們的好朋友擔憂、受苦、用力;有情的男女也是如此。

    所以姊姊的申斥不能隔斷他們的私會。

     妻子自回外家後,很悔她不該貪嚼一口槟榔,貪吸一管旱煙,緻誤了靈前的大事。

    此後,槟榔不再入她的口,煙也不吸了。

    她要為自己的罪過忏悔,就吃起長齋來。

    就是她親愛的丈夫有時來到,很難得的相見時,也不使他挨近一步,恐怕玷了她的清心。

    她隻以念經繡佛為她此生唯一的本分,夫婦的愛不由得不壓在心意的崖石底下。

     十幾年中,他隻是希望他嶽丈和他姊姊的意思可以換回于萬一。

    自己的事要仰望人家,本是很可憐的。

    親家們一個是執拗,一個是賭氣,因之光天化日的時候難以再得。

     那晚上,他正陪姊姊在廳上坐着,王家的人來叫他。

    姊姊不許說:“四弟,不許你去。

    ” “姊姊,容我去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