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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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時人畜的号叫聲響入雲際,因為誰也不願意跟他們做這樣危險的旅行,可也沒法擺脫。

    全村頓然顯得像死寂的廢墟,所剩的隻有十幾個老公公老婆婆,嬰孩能走路也得随着走,在懷抱的就由各人母親決斷,不能帶或不願帶的可以扔在路邊,或留在村裡。

    受傷的戰士走不動的也被打死,因為怕被敵方擄去受刑逼供。

     走了七八裡路,隊長忽然發現一張非常重要的地圖和一本編号名冊留在村裡被打死的一個領隊的身上。

    那是最重要的文件,絕對不能遺失,更不能落在敵人手裡。

    隊長要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扮成夫婦回去搜尋。

    玉官早想找機會逃脫,便即自告奮勇。

    她說,她認識幾條小捷徑,可以很迅速回來。

    同行的男子是“老同志”,一路監視着玉官,半步也不肯放松,從小道走果然很快就到了村外。

    那時官兵還沒來到,但隔着籬笆,那人已聽見村裡那幾個剩下的老人在罵他們是土匪,官兵一來要怎樣做他們的引導。

    玉官于是教那人就在竹陰底下等着,怕他進去不方便。

    那人把死者記在臂上的号數告訴她,由她自己進去。

    玉官本來是想一進村裡便躲起來的,繼而想到那人身邊有槍,若等急了,必會自己進來,豈不又是血鬥?她于是按着号數找尋,果然在路邊一具屍首的衣袋裡找出他們所要的文件。

    那時全村隻是卧着淩亂的屍體和破碎的軍需品,各家的門戶都關得嚴嚴地。

    玉官在道上來回走了些時候,也沒見人。

    她帶着文件到林底下,交給那人,教他飛步向前走,說她走不動,随後跟着來。

    那人得着地圖名冊也自很滿足,不顧一切地撒開腿便跑。

    玉官見那人走遠了,且自回到村裡。

    她想,那裡不能久停,于是沿着田邊的小徑,向着錦鯉社投奔。

     她那一雙改組派的尖長腳,要手裡的洋傘來扶持才能放步的,如今還得在小徑上跋涉,所以更顯得蹒跚可憐。

    好容易走到社口,又被兩個灰衣軍士攔住。

    他們不由分說,把她帶到營長帳前。

    營長便命把她發落,顔色好像大失所望。

    他們都是外省人,說的話,玉官一句也不懂。

    兩個兵士把她領到一間大屋子裡,她認得是社裡祠堂後院的廂房,那前院還有兵一小隊駐紮着,她對二人說,是住在巷尾那間福音堂裡,但說來說去,都說不清。

    他們也不懂得她的話,在屋裡已有八九個女人,有在一邊啼哭的,有坐着發愣的,也有些像不很關心的。

    玉官想着,這大概也是拉來替兵士們縫補衣服的罷。

     原來在用武之地,軍隊的紀律若是差一點,必有兩件事情是他們盡先要辦的:第一件是點點當地有多少糧食,第二是數數有多少婦女。

    沒有糧食和婦女,仗是不能打的,幾個婦女一見玉官進來都圍着她哭,要她搭救。

    玉官在那裡工作那麼些年,自然個個認得,但她也是女子,自己也沒把握。

    前些日子在那一村被逮的時候,她也承認過自己是教徒,結果是被打了幾個耳光,被罵了幾句“帝國主義走狗”,所以對于用教會的名義,她有點膽怯。

    婦女當中有一個是由玉官引進教的,反勸玉官在危難時不要舍棄她的上帝。

    她從袖裡取出一本《聖經》交給玉官,說她出來的時候什麼都沒有帶,就帶着那本書,請她翻開選一兩節給大家講講。

    這話打中了玉官的心坎,于是從她手裡把《聖經》接過來,自己慎重地念了幾遍。

     黃昏過後,各人啖了些粥水,玉官便要大家開始唱聖詩,祈禱,她翻開群衆中惟一的《聖經》,揀出一章來念,一時全屋裡顯得很嚴肅。

    她越講越起勁,勸大家要鎮定,不要臨難慌張,好像大家都預備着見危授命的神情。

    玉官自己也覺得剛強起來,心裡想着所信的教也是常教人為義舍命。

    她講過又唱,唱完又解,解完又祈禱,覺得大家像在當日羅馬的鬥場等待野獸來吃她們一般。

    這樣把時間嚴肅地磨了幾點鐘,大約在九點鐘後,幾個兵士推進門來,就像餓虎撲食一般,個個動手來拉婦人們,笑嘻嘻地要望門外走。

    玉官因為挨着牆站着,沒等來抓她便嚷起來。

    她叫所有的人停住,講了一片“人都是兄弟姊妹,要彼此相愛,不得無禮”的道理。

    兵士中雖有一兩個懂得本地話,但多數是聽不明白,不過教堂聚會的儀式,他們是知道的。

    其中還有曾在别處的教堂聽過好些次道理的。

    玉官叫一個懂話的人同她傳譯,說得非常誠懇。

    她告訴他們淫掠是人間最大的罪惡。

    她告訴他們在教會裡男女都是兄弟姊妹。

    她告訴他們凡動蠻力必死蠻力之下。

    她告訴他們,她們随時可以舍命。

    許多許多好教訓都從她口裡瀉出,好像翻開一部宗教倫理大辭書一般。

    她也莫名其妙,越說越像有像舌頭的火焰在身體裡頭燃燒着。

    那班兵士不知不覺地個個都松了手,把女人們放開。

    玉官又教大家都坐下,把本國傳統的陰陽哲學如“敬祖利人是種福給子孫”、“淫人妻女自己妻女也淫于人”的話說了一大套。

    有些話沾染了新思想的說“飲食男女”原是本能,男子動起情欲來要女子,也和餓的時候動起食欲要吃一般。

    玉官又開導他們說,那原是不錯,隻是吃也得吃得合乎正義;殺人來吃固然不成,就是搶人所有的來吃,也是自私自利,不能算是正大光明的吃法。

    要女人是應該的,不過用強迫的手段,将來必要受報應的。

    兵士們本是要來取樂的,在聽玉官起頭教訓他們的時候,有些還說他們是來找開心,不是來教堂禮拜,可是十幾分鐘以後,他們越聽越入耳,終于大家坐下,聽着玉官和那些女教友唱詩。

    玉官教那些女人都叫兵士們做兄弟,也教兵士們叫她們為姊妹,還允許他們随時可以來談話。

    他們來要她們做什麼都成,就是不許無禮。

    有什麼要縫補的,她們也樂意服勞。

    同時又勸他們也感化他們的同伴,不要來騷擾,正在大受感動的時候,又有另一批的兵士進來,說他們等得太久了,屋裡那班受感化的兵士便叫他們也坐下,紅過幾乎動武的階段,情形也和緩下去了。

    知道他們外面還有人等着,索性把門關起來,保護着那幾個女人,果然門外不斷敲門帶罵的聲音。

    門裡的兵士成排站起來,把門頂住。

    亂了一夜,雞已啼了。

    玉官教兵士們回帳幕去,又教其中的小頭目去見營長,請他出一個不許奸淫婦女的手令。

    這事也不用經過什麼困難就辦到了,玉官想危險期已經過去。

    于是教同伴的婦女們随便休息,她心想昨夜就像遇見鬼,平時她想着《易經》的功效可以治死鬼,如今她卻想着《新舊約聖書》倒可以治活鬼,她切意祈禱感謝了一回,也自躺下歇息。

     祠堂的前門雖然有兵把着,但後門是常關着的,從後門的夾道轉過一條小卷便是福音堂。

    玉官那裡睡得着,她在想着黃昏一到,萬一兵士們變了卦,那時怎辦?她生來本是聰明,忽然便想起開了後門,帶着那班婦女逃到那樹起外國旗的教堂裡。

    鄉下的教堂就像洋道台衙門,誰敢胡亂撞進去?她立刻把意思告訴屋裡的人,大家便抖擻起精神,先教玉官去把後門打開,然後回來領導她們。

    她把後門倒扣好,前門站崗的士兵還不知道。

    一進到福音堂便把大門關起,如約教看門的到營盤裡問問有衣服要縫補的沒有,說婦女們都在福音堂裡。

     她們在教堂裡安住了七八天,兵士沒敢去作非法的騷擾,可是拿衣服去縫補的和到堂裡談道的也不少。

    玉官惦念她的孫子,想着家裡的人知道她被土共擄去,一定也很懸念,便向衆婦女辭别,把保護的責任交給住在福音堂裡的職員。

    她出了村門,經過大王廟,見廟口一個哨兵在那裡踱來踱去,她給哨兵打個招呼,那兵已經知道她是社裡的女教士,也沒上前盤問她。

    過了橋,慢踱到鎮上,偶然想起陳廉許久沒相見了。

    一打聽,才知道前些日子鬧共的時候,他把肉店收起來,帶着老本“過番”去了,過番是到南洋去的意思,鎮裡的人告訴她說陳廉沒留下地址,隻知道他是往婆羅洲的一個埠頭去。

    玉官本來懷疑陳廉便是金杏的男人,想把事由向他說明,希望他回家完聚的;如今聽見他出洋去了,心裡卻為金杏難過,因為她幾乎得着他,又丢失了他。

    莫名其妙的失意,伴着她慢慢地在大道上走着。

     八 城裡的風聲比郊外更緊,許多殷實的住戶都預先知道大亂将至,遷避到别處去。

    玉官回到家門,見門已倒扣起來,便往教堂去打聽究竟。

    看堂的把鑰匙交給她,說金杏早已同天錫到通商口岸避亂去了。

    看堂的還告訴她,城裡有些人傳她失蹤,也有些說她被殺的。

    她隻得暫時回家歇息,再作計較。

     不到幾天工夫,官兵從錦鯉一帶退回城中。

    再過幾天,又不知退到那裡去,那纏紅布的兵隊沒有耗費一顆子彈安然地占領了城郊一帶的土地。

    民衆說起來,也變得真快,在四十八點鐘内,滿城都是紅旗招展,街上有宣傳隊、服務隊、保衛隊等等。

    于是投機的地痞和學棍們都講起全民革命,不成腔調的國際歌,也從他們口裡唱出來了。

    這班新興的或小一号的土劣把老字号的土劣結果了不少,可以說是稍快人心。

    但是一般民衆的愉快還沒達到盡頭,憤恨又接着發生出來。

    他們不願意把房契交出,也不懂得聽“把群衆組織起來”,“擁護蘇軍”,這一類的話。

    不過願意盡管不願意,不懂盡管不懂,房契一樣地要交出來,組織還得去組織。

    全城的男子都派上了工作,據他們說是更基本的,然而門道甚多,難以遍舉。

     因為婦女都有特殊工作,城中許多女人能逃的早已逃走了。

    玉官澹定一點,沒往别處去,當然也被征到婦女工作的地方去。

    她一進門便被那守門的兵士向上官告發,說她是前次在錦鯉社通敵逃走的罪犯,領隊的不由分訴便把她送到司令部去,玉官用她的利嘴來為自己辯護,才落得一個遊街示衆的刑罰。

    自從在錦鯉那一夜用道理感化那班兵士以後,她深信她的上帝能夠保護她,一聽見要把她遊刑,心裡反為坦然,毫無畏懼。

    當下司令部的同志們把一頂圓錐形的紙帽子戴在她頭上,一件用麻布口袋改造的背心套在她身上。

    紙帽上畫着十字架,兩邊各寫一行“帝國主義走狗”,背心上的裝飾也是如此。

    “帝國主義走狗”是另一宗教的六字真言,玉官當然不懂得其中的奧旨。

    她在道上,心裡想着這是侮辱她的信仰,她自己是清白的。

    她低着頭任人擁着她,随着她,與圍着她的人們侮辱,心裡隻想着她自己的事。

    她想,自己現在已經過了五十,建德已經留學好些年,也已二十六七了,不久回來,便可以替她工作,她便可以歇息。

    想到極樂處,無意喊出“啊哩流也”,把守兵吓了一跳,以為他是罵人,伸出手來就給她一巴掌。

    挨打是她日來嘗慣的,所以她沒有顯出特别痛楚,反而喊了幾聲“啊哩流也”! 第二天的遊刑剛要開始,一出衙門口便接到特赦的命令,玉官被釋,心境仍如昨天的光景,帶着一副腫臉和一雙乏腿慢慢地踱回家。

    家裡,什麼東西都被人搬走了,滿地的樹葉和搬剩的破爛東西,她也不去理會,隻是急忙地走進廳中,仰望見梁上,那些神主還在懸着,一口氣才喘出來。

    在牆邊,隻剩下兩條合起來一共五條腿的闆凳。

    她搖搖頭,歎了一口氣,趕緊到廚房竈下,掀開一塊破磚,伸手進去,把兩個大撲滿掏了出來,臉上才顯着欣慰的樣子。

    她要再伸手進去,忽然暈倒在地上。

     不曉得經過多少時間,玉官才從昏朦中醒過來。

    她又渴又餓,兩腳又乏到動不得,便就爬到缸邊掬了一掬水送到口裡,又靠在缸邊一會,然後站起來。

    到米甕邊,掀開蓋子一看,隻剩下一點粘在缸底邊的糠。

    挂在窗口的,還有兩三條半幹的蔥和一顆大蒜頭。

    在壁櫥裡,她取出一個舊餅幹盒,蓋是沒有了,盒裡還有些老鼠吃過的餅屑,此外什麼都沒有了。

    她吃了些餅屑,覺得氣力漸漸複元,于是又到竈邊,打破了一個撲滿,把其餘的仍舊放回原處。

    她把錢數好,放在竈頭,再去舀了一盆水洗臉,打算上街買一點東西吃。

    走到院子,見地上留着一封信,她以為是她兒子建德寫來的,不由得滿心歡喜,俯着身子去撿起來。

    正要拆開看時,聽見門外有人很急地叫着“嫂嫂,嫂嫂”。

     玉官把信揣在懷裡,忙着出去答應時,那人已跨過門檻踏進來。

    她見那人是穿一身黑布軍服,臂上纏着一條紅布徽識,頭上戴着一頂土制的軍帽,手裡拿着一包東西。

    楞了一會,她才問他是幹什麼,來找的是誰。

    那人現出笑容,表示他沒有惡意,一面邁步到堂上,一面說他就是當年的小叔子李糞掃,可是他現在的官名是李慕甯了。

    他說他現在是蘇區政府的重要職員,昨天晚上剛到,就打聽她的下落,早晨的特赦還是他講的人情,玉官隻有說些感激的話。

    她心裡存着許多事情要問他,一時也不知道從何處提起。

    她請慕甯坐在那條三腳闆凳上,聲明過那是她家裡剩下最好的家具。

    問起他“蘇區政府”是什麼意思,他可說得天花亂墜,什麼共産主義、馬克思主義、唯物史觀,一套一套地搬,從玉官一句也聽不懂的情形看來,他也許已經成為半個文人或完全學者。

    但她心裡想這恐怕又是另一種洋教。

    其實慕甯也不是真懂得,除了幾個名詞以外,政治經濟的奧義,大概也是一知半解。

    玉官不配與他談論那關系國家大計的政論,他也不配與玉官解說,話門當然要從另一方面開展。

    慕甯在過去三十多年所經曆的事情也不少,還是報告報告自己的事比較能着邊際。

    他把手裡那一包東西遞給玉官,說是吃的東西。

    玉官接過來,打開一看,原來是鄉下某地最有名的“馬蹄酥”。

    她一連就吃了二十個,心裡非常感激。

    她覺得小叔子的人情世故比以前懂得透澈,談吐也不粗魯,真想不到人世能把他磨練到這步田地。

     玉官并沒敢問他當日把杏官的女兒雅麗抱到那裡去,倒是他自己一五一十地說了些。

    他說在蘇松太道台衙門裡當差以後,又被保送到直隸将弁學堂去當學生。

    畢業後便随着一個标統做了許久的哨官。

    革命後跟着人入這黨,入那黨,倒這個,倒那個,至終也倒了自己,壓碎自己的地盤。

    無可奈何改了一個名字,又是一個名字,不曉得經過多少次,才入深山組織政府。

    這次他便是從山裡出來,與從錦鯉的同志在城裡會師,同出發到别處去。

    他說“紅軍”的名目于他最合适,于是采用了,其實是彼此絕不相幹,這也是所謂士共的由來。

     雅麗的下落又怎樣?慕甯也很爽直,一起給她報告出來。

    他說,在革命前不久,那位老道台才由糧道又調任海關道,很發了些财。

    他有時也用叔叔的名義去看雅麗,所以兩家還有些來往。

    革命後,那老道台就在上海搖身一變而成亡國遺老。

    他呢,也是搖身一變,變成一個不入八分的開國元勳。

    亡國遺老與開國元勳照例當有産業置在租借地或租界裡頭,照便應有金鎊錢票存在外國銀行裡頭。

    初時慕甯有這些,經不起幾次的查抄與沒收,弄得他到現在要回到民間去。

    至于雅麗的義父,是過着安定的日子。

    他們沒有親生的女子,兩個老夫婦隻守着她,愛護備至,雅麗從小就在上海入學。

    她的義父是崇拜西洋文明不過的人,非要她專學英文不可。

    她在那間教會辦的女學堂,果然學得滿口洋話,滿身外國習氣,吃要吃外國的,穿要穿外國的,用要用外國的,好像外國教會與洋行訂過合同一般,教會學堂做廣告,洋行賣現貨。

    慕甯說,在他丢了地盤回到南方以前,那老道台便去世了,一大樁的财産在老太太手裡,将來自然也是女兒的,雅麗在畢業後便到美國去留學。

    此後的事情,也就不知道了。

    他隻知道她從小就不叫雅麗,在洋學堂裡換的怪名字,他也叫不上來。

    他又告訴玉官,切不可把雅麗的下落說給杏官知道,因為她知道她的幸福就全消失了。

    他也不要玉官告訴杏官說李慕甯便是從前糞掃的化身。

    他心裡想着到雅麗承受那幾萬财産的時候,他也可以用叔叔的名義,問她要一萬八千使使。

     玉官問他這麼些年當然已經有了弟婦和侄兒女,慕甯搖搖頭像是說沒有,可又接着說他那年在河南的時候曾娶過一個太太。

    女人們是最喜歡打聽别人的家世的,玉官當然要問那位嬸子是什麼人家的女兒。

    慕甯回答說她父親是一個農人,欠下公教會的錢,連本帶利算起,就使他把二十幾畝地變賣盡了也不夠還。

    放重利的神父卻是個慈善家,他許這老農和全家人入教,便可以捐免了他的債,老頭子不得已入了教。

    不過祖先的墳墓就在自己的田地裡,入教以後,就不像以前那麼拜法,覺得怪對祖先不起的。

    在禮拜的時候,神父教他念天主經,他記不得,每用太陽經來替代。

    有一次給神父發現了,說了他一頓,但他至終不明白為什麼太陽經念不得。

    又每進教堂,神父教他“領聖體”的時候,都使他想不透一塊薄薄的餅,不甜,不辣,一經過神父口中念念咒語,便立刻化成神肉,教他閉着眼睛,把那塊神秘的神肉塞進他口裡的神妙意義。

    他覺得這是當面撒謊,因而疑心神父什麼特别作用,是要在他死後把他的眼睛或心肝挖去做洋藥材呢?或是要把他的魂魄勾掉呢?他越想越疑心那象征的吃人肉行為一定更有深義存在,不然為什麼肯白白免了他幾百塊錢的債?他越想越怕,甯願把一個女兒變賣了來還債,于是這件事情展轉遊行到慕甯的軍營。

    他是個長官,當然讨得起一個老婆,何況情形又那麼可憐,便花了三百塊錢财禮,娶了大姑娘過來當太太。

    他說他老丈人萬萬感激他,當他是大恩人,不敢看他是女婿。

    革命後還随他上了兒任,享過些時老福,可惜前幾年太太死了,老頭子也跟着郁郁而亡,太太也沒生過一男半女,所以現在還是個老鳏。

     玉官問他的軍隊中人為什麼反對宗教,沒收人家的财産。

    慕甯便又照他常從反對宗教的書報中摘出的那套老話複述一遍。

    他說,近代的評論都以為基督教是建立在一個非常貧弱而不合理的神學基礎上,專靠着保守的慣例與嚴格的組織來維持它的勢力。

    人們不願意思想,便随着慣例與組織漂蕩。

    這于新政治、社會、經濟等的設施是很大的阻礙,所以不能不反對,何況它還有别的勢力夾在裡頭。

    玉官雖然不以為然,可也沒話辯駁。

    他又告訴玉官他們計劃攻打這附近的城邑已經很久,常從口岸把軍火放在棺材裡運到山裡去。

    前些日子,有一批在玄元觀被發現了,教他們損失了好些軍實。

    他又說,不久他們又要出發到一個更重要的地方去。

    這是微露出他們守不住這個城市和過幾天附近會有大戰的意思。

    他站起來、與玉官告辭,說他就住在司令部裡,以後有工夫必要常來看她。

     把慕甯送出門之後,玉官從口袋裡掏出那封信,拆開一看,原來不是建德的,乃是杏官從鹭埠的租界寄來的。

    信裡告訴她說天錫從樓上摔到地下,把腰骨摔斷了。

    醫生說情形很危險,教她立刻去照料。

    金杏寄信來的時候,大概不知道玉官正在受磨折。

    那封信好像是在她被逮的那一天到的。

    事情已經過了三四天,玉官想着幾乎又暈過去了,逃得災來遭了殃。

    她沒敢埋怨天地,可是斷定這是鬼魔相纏。

     她顧不了許多,摒擋一切,趕到杏官寓所,一進門,便暈倒在地上。

    杏官急忙把她扶起來,看她沒有什麼氣力,覺得她的病很厲害,也就送她到醫院去。

     匆匆地一個月又過去了,鄉間還在亂着,從報章上,知李慕甯已經陣亡,玉官為這事暗地裡也滴了幾滴淚。

    她同天錫雖然出了醫院,一時也不能回到老家去,隻在杏官家裡暫時住下。

    天錫的腰骨是不能複原的了,常常得用鐵背心束着。

    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