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兒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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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輕輕開了園門,再反扣着。

    經過馬圈,她看見那馬躺在槽邊,槽裡和地上的血已經凝結,顔色也變了。

    她站在圈外,不住地掉淚。

    因為她很喜歡它,每常騎它到箭道去玩。

    那時天已大亮了,正在低着頭看那死馬的時候,眼光忽然觸到一樣東西,使她心傷和膽戰起來。

    進前兩步從馬槽下撿起她父親的一節小指頭,她認得是父親左手的小指頭。

    因為他隻留這個小指的指甲,有一寸多長,她每喜歡摸着它玩。

    當時她也不顧什麼,趕緊取出一條手帕,緊緊把她父親的小指頭裹起來,揣在懷裡。

    她開了後園的街門,也一樣地反扣着。

    夾着小包袱,出了小街,便急急地向北門大街放步。

    幸虧一路上沒人注意她,故得優遊地出了城。

     舊曆十月半的郊外,雖不像夏天那麼青翠,然而野草園蔬還是一樣地綠。

    她在小路上,不曉得已經走了多遠,隻覺身體疲乏,不得已暫坐在路邊一棵榕樹根上小歇,坐定了才記得她自昨天午後到歇在道旁那時候一點東西也沒入口!眼前固然沒有東西可以買來充饑,縱然有,她也沒錢。

    她隐約聽見泉水激流的聲音,就順着找去,果然發現了一條小溪,那時一看見水,心裡不曉得有多麼快活,她就到水邊一掬掬地喝。

    沒東西吃,喝水好像也可以飽,她居然把疲乏減少了好些。

    于是夾着包袱又往前跑。

    她慢慢地走,用盡了誠意要會神仙,但看見路上的人,并沒有一個像神仙,心裡非常納悶,因為走的路雖不多,太陽卻漸漸地西斜了。

     前面露出幾間茅屋,她雖然沒曾向人求乞過,可知道一定可以問人要一點東西吃,或打聽所要去的山在哪裡。

    随着路徑拐了一個彎,就看見一個老頭子在她前面走。

    看他穿着一件很寬的長袍,扶着一支黃褐色的拐杖,須發都白了,心裡暗想:“這位莫不就是神仙麼?”她于是搶前幾步,恭恭敬敬地問:“老伯父,請告訴我那座有神仙的山在什麼地方?”他好像沒聽見她問的是什麼話,她問了幾遍,他總沒回答,隻問:“你是迷了道的吧?”麟趾搖搖頭。

    他問:“不是迷道,這麼晚,一個小姑娘夾着包袱,在這樣的道上走,莫不是私逃的小丫頭?”她又搖搖頭。

     她看他打扮得像學塾裡的老師一樣,心裡想着他也許是個先生。

    于是從地下撿起一塊有棱的石頭,就路邊一棵樹幹上畫了“我欲求仙去”幾個字。

    他從胸前的綠鲨皮眼鏡匣裡取出一副直徑約有一寸五分的水晶鏡子架在鼻上。

    看她所寫的,便笑着對她說:“哦,原來是求仙的!你大概因為寫的是‘王子去求仙,丹成上九天’的仿格,想着古人有這回事,所以也要仿效仿效。

    但現在天已漸漸晚了,不如先到我家歇歇,再往前走吧。

    ”她本想不跟他去,隻因問他的話也不能得着滿意的指示,加以肚子實餓了,身體也乏了,若不答應,前路茫茫,也不是個去處,就點頭依了他,跟着他走。

     走不遠,踱過一道小橋,來到茅舍的籬邊。

    初冬的籬笆上還挂些未殘的豆花。

    晚煙好像一匹無盡長的白鍊,從遠地穿林織樹一直來到籬笆與茅屋的頂巅。

    老頭子也不叫門,隻伸手到籬門裡把闩撥開了。

    一隻戴着金鈴的小黃狗搶出來,吠了一兩聲,又到她跟前來聞她。

    她退後兩步,老頭子把它轟開,然後攜着她進門。

    屋邊一架瓜棚,黃萎的南瓜藤還淩亂地在上頭繞着。

    雞已經站在棚上預備安息了。

    這些都是她沒見過的,心裡想大概這就是仙家吧。

    剛踏上小台階,便有一個二十多歲的姑娘出來迎着,她用手作勢,好像問“這位小姑娘是誰呀”,他笑着回答說:“她是求仙迷了路途的。

    ”回過頭來,把她介紹給她,說:“這是我的孫女,名叫宜姑。

    ” 他們三個人進了茅屋,各自坐下。

    屋裡邊有一張紅漆小書桌,老頭子把他的孫女叫到身邊,叫她細細問麟趾的來曆。

    她不敢把所有的真情說出來,恐怕他們一知道她是旗人或者就于她不利。

    她隻說:“我的父母和哥哥前兩天都相繼過去了。

    剩下我一個人,沒人收養,所以要求仙去。

    ”她把那令人傷心的事情瞞着,孫女把她的話用他們彼此通曉的方法表示給老頭子知道。

    老頭子覺得她很可憐,對她說,他活了那樣大年紀也沒有見過神仙,求也不一定求得着,不如暫時住下,再定奪前程,他們知道她一天沒吃飯,宜姑就趕緊下廚房,給她預備吃的。

    晚飯端出來,雖然是紅薯粥和些小醬菜,她可吃得津津有味。

    回想起來,就是不餓,也覺得甘美。

    飯後,宜姑領她到卧房去。

    一夜的話把她的意思說轉了一大半。

     麟趾住在這不知姓名的老頭子的家已經好幾個月了。

    老人曾把附近那座白雲山的故事告訴過她。

    她隻想着去看安期生升仙的故迹,心裡也帶着一個遇仙的希望。

    正值村外木棉盛開的時候,十丈高樹,枝枝着花,在黃昏時候看來直像一座萬盞燈台,燦爛無比。

    閩、粵的樹花再沒有比木棉更壯麗的,太陽剛升到與綠禾一樣高的天涯,麟趾和宜姑同在樹下撿落花來做玩物,談話之間,忽然動了遊白雲山的念頭。

    從那村到白雲山也不過是幾裡路,所以她們沒有告訴老頭子,到廚房裡吃了些東西,還帶了些薯幹,便到山裡玩去。

    天還很早,榕樹上的白鹭飛去打早食還沒歸巢,黃鹂卻已唱過好幾段婉轉的曲兒,在田間和林間的人們也唱起歌了。

    到處所聽的不是山歌,便是秧歌。

    她們兩個有時為追粉蝶,誤入那籬上纏着野薔薇的人家;有時為捉小魚涉入小溪,濺濕了衣袖。

    一路上嘻嘻嚷嚷,已經來到山裡。

    微風吹拂山徑旁的古松,發出那微妙的細響。

    着在枝上的多半是嫩綠的松球,襯着山坡上的小草花和正長着的薇蕨,真是绮麗無匹。

     她們坐在石上休息,宜姑忽問:“你真信有神仙麼?” 麟趾手裡撩着一枝野花,漫應說:“我怎麼不信!我母親曾告訴我有神仙,她的話我都信。

    ” “我可沒見過,我祖父老說沒有,他所說的話,我都信。

    他既說沒有,那定是沒有了。

    ” “我母親說有,那定是有,怕你祖父沒見過吧。

    我母親說,好人都會成仙,并且可以和親人相見哪,仙人還會下到凡間救度他的親人,你聽過這話麼?” “我沒聽見過。

    ” 說着他們又起行,遊過了鄭仙岩,又到菖蒲澗去,在山泉流處歇了腳。

    下遊的石上,那不知名的山禽在那裡洗午澡,從亂雲堆積處,露出來的陽光指示她們快到未時了,麟趾一意要看看神仙是什麼樣子,她還有登摩星嶺的勇氣。

    她們走過幾個山頭,不覺把路途迷亂了。

    越走越不是路,她們巴不得立刻下山,尋着原路回到村裡。

     出山的路被她們找着了,可不是原來的路徑,夕陽當前,天涯的白雲已漸漸地變成紅霞。

    正在低頭走着,前面來了十幾個背槍的大人物,宜姑心裡高興,等他們走近跟前,便問其中的人燕塘的大路在哪一邊。

    那班人聽說她們所問的話,知道是兩隻迷途的羊羔,便說他們也要到燕塘去。

    宜姑的村落正離燕塘不遠,所以跟着他們走。

     原來她們以為那班強盜是神仙的使者,安心随着他們走。

    走了許久,二人被領到一個破窯裡,那裡有一個人看守着她們,那班人又匆忙地走了。

    麟趾被日間遊山所受的快活迷住,沒想到也沒經曆過在那山明水秀的仙鄉會遇見這班混世魔王。

    到被囚起來的時候,才理會她們前途的危險。

    她同宜姑苦口求那人憐恤她們,放她們走。

    但那人說若放了她們,他的命也就沒了。

    宜姑雖然大些,但到那時,也恐吓得說不出話來。

    麟趾到底是個聰明而肯犧牲的孩子,她對那人說:“我家祖父年紀大了,必得有人伺候他,若把我們兩人都留在這裡,恐怕他也活不成。

    求你把大姐放回去吧,我甯願在這裡跟着你們。

    ”那人毫無恻隐之心,任她們怎樣哀求,終不發一言,到他覺得麻煩的時候,還喝她們說:“不要瞎吵!” 醜時已經過去,破窯裡的油燈雖還閃着豆大的火花,但是燈心頭已結着很大的燈花,不時迸出火星和發出畢剝的響,油盞裡的油快要完了。

    過些時候,就聽見人馬的聲音越來越近,那人說:“他們回來了。

    ”他在窯門邊把着,不一會,大隊強盜進來,卸了贓物,還擄來三個十幾歲的女學生。

     在破窯裡住了幾天,那些賊人要她們各人寫信回家拿錢來贖,各人都一一照辦了,最後問到麟趾和宜姑,麟趾看那人的容貌很像她大哥,但好幾次問他叫他,他都不大理會,隻對着她冷笑。

    雖然如此,她仍是信他是大哥,不過仙人不輕易和凡人認親罷了。

    她還想着,他們把她帶到那裡也許是為教她們也成仙。

    宜姑比較懂事,說她們是孤女,隻有一個耳聾的老祖父,求他們放她們兩人回去。

    他們不肯,說:“隻有白拿,不能白放。

    ”他們把贓物檢點一下,頭目叫兩個夥計把那幾個女學生的家書送到郵局去,便領着大隊同幾個女子,趁着天還未亮出了破窯,向着山中的小徑前進。

    不曉得走了多少路程,又來到一個寨。

    群賊把那五個女子安置在一間小屋裡。

    過了幾天,那三個女學生都被帶走,也許是她們的家人花了錢,也許是被移到别處去。

    他們也去打聽過宜姑和麟趾的家境,知道那聾老頭花不起錢來贖,便計議把她們賣掉。

     宜姑和麟趾在荒寨裡為他們服務,他們都很喜歡。

    在不知不覺中又過了幾個星期。

    一天下午他們都喜形于色回到荒寨,兩個姑娘忙着預備晚飯。

    端菜出來,衆人都注目看着她們。

    頭目對大姑娘說:“我們以後不再幹這生活了,明天大家便要到惠州去投入民軍。

    我們把你配給廖兄弟。

    ”他說着,指着一個面目長得十分俊秀、年紀在二十六七左右的男子,又往下說:“他叫廖成,是個白淨孩子,想一定中你的意思。

    ”他又對麟趾說:“小姑娘年紀太小,沒人要,黑牛要你做女兒,明天你就跟着他過,他明天以後便是排長了。

    ”他努着嘴向黑牛指示麟趾,黑牛年紀四十左右,滿臉橫肉,看來像很兇殘。

    當時兩個女孩都哭了,衆人都安慰她們。

    頭目說:“廖兄弟的喜事明天就要辦的,各人得早起,下山去搬些吃的,大家熱鬧一回。

    ” 他們圍坐着談天,兩個女孩在廚房收拾食具,小姑娘神氣很鎮定,低聲問宜姑說:“怎辦?”宜姑說:“我沒主意,你呢?” “我不願意跟那黑鬼,我一看他,怪害怕的,我們逃吧。

    ” “不成,逃不了!”宜姑搖頭說。

     “你願意跟那強盜?” “不,我沒主意。

    ” 她們在廚房沒想出什麼辦法,回到屋裡,一同躺在稻草褥上,還繼續地想。

    麟趾打定主意要逃,宜姑至終也贊成她,她們知道明天一早趁他們下山的時候再尋機會。

     一夜的幽暗又叫朝雲抹掉,果然外頭的兄弟們一個個下山去預備喜筵。

    麟趾扯着宜姑說:“這是時候,該走了。

    ”她們帶着一點吃的,匆匆出了小寨。

    走不多遠,宜姑住了步,對麟趾說:“不成,我們這一走,他們回寨見沒有人,一定會到處追尋,萬一被他們再抓回去,可就沒命了。

    ”麟趾沒說什麼,可也不願意回去。

    宜姑至終說:“還是你先走吧,我回去張羅他們,他們問你的時候,我便說你到山裡撿柴去。

    你先回到我公公那裡去報信也好。

    ”她們商量妥當,麟趾便從一條那班兄弟們不走的小道下山去。

    宜姑到看不見她,才掩淚回到寨裡。

     小姑娘雖然學會晝伏夜行的方法,但在亂山中,夜行更是不便,加以不認得道路,遇險的機會很多,走過一夜,第二夜便不敢走了。

    她在早晨行人稀少的時候,遇見婦人女子才敢問道,遇見男子便藏起來。

    但她常走錯了道,七天的糧已經快完了,那晚上她在小山崗上一座破廟歇腳。

    霎時間,黑雲密布,大雨急來,随着電閃雷鳴。

    破廟邊一棵枯樹教雷劈開,雷音把麟趾的耳鼓幾乎震破,電光閃得更是可怕。

    她想那破廟一定會塌下來把她壓死,隻是蹲在香案底下打哆嗦。

    好容易聽見雨聲漸細,雷也不響,她不敢在那裡逗留,便從案下爬出來。

     那時雨已止住了,天際仍不時地透露着閃電的白光,使蜿蜒的山路,隐約可辨。

    她走出廟門,待要往前,卻怕迷了路途,站着盡管出神。

    約有一個時辰,東方漸明,鳥聲也次第送到她耳邊,她想着該是走的時候,背着小包袱便離開那座破廟。

    一路上沒遇見什麼人,朝霧斷續地把去處遮攔着,不曉得從什麼地方來的泉聲到處都聽得見。

    正走着,前面忽然來了一隊人,她是個驚弓之鳥,一看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