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非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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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北伐已經成功了。

    她便仗着三年間的鐵牢生活,請黨部移文給大學,說她有功黨國,準予畢業。

    果然,不用上課,也不用考試,一張畢業文憑便到了手,另外還安置她一個肥缺。

    陳情呢?白做走狗了!幾年來,出生入死,據她說,她親自收掩過幾次被槍決的同志。

    現在還有幾個同志家屬,是要仰給于她的。

    若然,三十元真是不夠。

    然而,她為什麼下去找别的事情做呢?也許嚴莊說的對。

    他說陳在外間,聲名狼藉,若不是局長維持她,她給局長一點便宜,恐怕連這小小差事也要掉了。

     這樣沒系統和沒倫理的推想,足把可為的光陰消磨了一點多鐘。

    他餓了,下午又有一件事情要出去調查,不由得伸伸懶腰,抽出一個抽屜,要拿糨糊把批條糊在卷上。

    無意中看見抽屜裡放着一個巴黎拉色克香粉小紅盒。

    那種香氣,直如那晚上在萬國酒店門前聞見的一樣。

    她用這東西麼?他自己問。

    把小盒子拿起來,打開,原來已經用完了。

    盒底有一行用鉛筆寫的小字,字迹已經模糊了,但從鉛筆的淺痕,還可以約略看出是“北下窪八号”。

    唔,這是她常去的一個地方吧?每常到她家去找她,總找不着,有時下班以後自請送她回家時,她總有話推辭。

    有時晚間想去找她出來走走,十次總有九次沒人應門,間或一次有一個老太太出來說,”要到北下窪八号才可以找到她。

     “陳小姐出門啦。

    也許她是一隻夜蛾,也許那是她的朋友家,是她常到的一個地方。

    不,若是常到的地方,又何必寫下來呢?想來想去總想不透,他隻得皺皺眉頭,歎了一口氣,把東西放回原地,關好抽屜,回到自己座位。

    他看看時間快到一點半,想着不如把下午的公事交代清楚,吃過午飯不用回來,一直便去訪問那個葉姓老婆子。

    一切都弄停妥以後,他戴着帽子,徑自出了房門。

     一路上他想着那一晚上在萬國酒店看見的那個,若是陳修飾起來,可不就是那樣。

    他聞聞方才拿過粉盒的指頭,一面走,一面玄想。

     在飯館随便吃了些東西,老胡便依着地址去找那葉老太太。

    原來葉老太太住在寶積寺後的破屋裡,外牆是前幾個月下大雨塌掉的,破門裡放着一個小爐子,大概那便是她的移動廚房了。

    老太太在屋裡聽見有人,便出來迎客,可為進屋裡隻站着,因為除了一張破炕以外,椅桌都沒有。

    老太太直讓他坐在炕上,他又怕臭蟲,不敢徑自坐下,老太太也隻得陪着站在一邊。

    她知道一定是社會局長派來的人,開口便問:“先生,我求社會局把我送到老人院的事,到底成不成呢?”那種輕浮的氣度,誰都能夠理會她是一個不問是非,想什麼便說什麼的女人。

     “成倒是成,不過得看看你的光景怎樣。

    你有沒有親人在這裡呢?”可為問。

     “沒有。

    ” “那麼,你從前靠誰養活呢?” “不用提啦。

    ”老太太搖搖頭,等耳上那對古式耳環略為擺定了,才繼續說,“我原先是一個兒子養我,哪想前幾年他忽然入了什麼要命黨——或是敢死黨,我記不清楚了——可真要了他的命。

    他被人逮了以後,我帶些吃的穿的去探了好幾次,總沒得見面。

    到巡警局,說是在偵緝隊;到偵緝隊,又說在司令部;到司令部,又說在軍法處。

    等我到軍法處,一個大兵指着門前的大牌樓,說在那裡。

    我一看可吓壞了!他的腦袋就挂在那裡!我昏過去大半天,後來覺得有人把我扶起來,大概也灌了我一些姜湯,好容易把我救活了,我睜眼一瞧已是躺在屋裡的炕上,在我身邊的是一個我沒見過的姑娘。

    問起來,才知道是我兒子的朋友陳姑娘。

    那陳姑娘答允每月暫且供給我十塊錢,說以後成了事,官家一定有年俸給我養老。

    她說入要命黨也是做官,被人砍頭或槍斃也算功勞。

    我兒子的名字,一定會記在功勞簿上的。

    唉,現在的世界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我也糊塗了。

    陳姑娘養活了我,又把我的侄孫,他也是沒爹娘的,帶到她家,給他進學堂,現在還是她養着。

    ” 老太太正要說下去,可為忽截着問:“你說這位陳姑娘,叫什麼名字?” “名字?”她想了很久,才說,“我可說不清,我隻叫她陳姑娘,我侄孫也叫她陳姑娘。

    她就住在肉市大街,誰都認識她。

    ” “是不是戴着一副紫色眼鏡的那位陳姑娘?” 老太太聽了他的問,像很興奮地帶着笑容望着他連連點頭說:“不錯,不錯,她戴的是紫色眼鏡。

    原來先生也認識她,陳姑娘。

    ”她又低下頭去,接着說補充的話:“不過,她晚上常不戴鏡子。

    她說她眼睛并沒毛病,隻怕白天太亮了,戴着擋擋太陽,一到晚上,她便除下了。

    我見她的時候,還是不戴鏡子的多。

    ” “她是不是就在社會局做事?” “社會局?我不知道。

    她好像也入了什麼會似的。

    她告訴我從會裡得的錢除分給我以外,還有兩三個人也是用她的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