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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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她隻盼着得到建德回國的信,天天到傳教會的辦事處去打聽,什麼事情都不介意。

    這樣走了十幾天,果然有消息了。

    洋牧師不很高興,可也不能不安慰玉官。

    他說建德已經回來了,現在要往南京供職,不能回鄉看望大家。

    玉官以為是教會派她兒子到那麼遠去,便埋怨教會不在事前與她商量。

    洋牧師解釋他們并沒派建德到南京去,他們還是盼着他回來主持城裡的教會,不過不曉得他得了誰的幫助,把教會這些年來資助他的學費連本帶利,一概還清。

    他寫了一封很懇切的信,說他的興趣改變了,他的人生觀改變了,他現在要做官。

    學神學的可以做官,真不能不贊歎洋教育是萬能萬通。

    玉官早也知道她兒子的興趣不在教會,她從那一年的革命運動早已看出,不過為履行牧師營救的條件,他不能不勉強學他所不感到興趣的學科。

    她自然也是心裡暗喜,因為兒子能得一官半職本來也是她的希望。

    洋牧師雖然說得建德多麼對不住教會,發了許多許多的牢騷,她卻沒有一句為兒子抱歉的話說出來,反問她兒子現在是薪金多少,當什麼官職。

    洋牧師隻道他的外國官名,中國名稱他的本地活先生沒教過,所以說不出來。

    他隻說是管地方事情的地方官,然而地方官當然是管地方事情的,到底是個什麼官呢?牧師也解不清,他隻将建德的英文信中所寫出的官職指出給她看。

     從那次夏令會以後,建德與安妮往來越密。

    安妮不喜歡他回國當牧師,屢次勸他改行。

    她家與許多政治當局有裙帶關系,甚至有些還在用着她家的錢。

    隻要她一開口,什麼差使都可以委得出來。

    好在建德也很自量,他不敢求大職務,隻要一個關于經濟的委員會裡服務,月薪是二百元左右。

    這比當傳教士的收入要多出三分之二。

    不過物質的收獲,于他并不算首要,他的最重要的責任是聽安妮的話。

    安妮在他身上很有統制的力量。

    這力量能鎮壓母親的慈愛,教會的恩惠。

    她替建德還清曆年所用教會的費用,不但還利,并且捐了一筆大款修蓋禮拜堂。

    她并不信教,更使建德覺得他是被贖出來的奴隸。

    他以為除掉與她結婚以外,再也沒有其它更好的報答。

    但這意見,兩方都還未曾提起。

     玉官不久也被建德接到南京去了。

    她把家鄉的房子交給杏官管理,身邊帶着幾隻衣箱和久懸在梁上的神主,并殘廢的天錫。

    她以為兒子得着官職,都是安妮的力量,加以對于教會償還和捐出許多錢,更使她感激安妮的慷慨,雖然沒見過面,卻已愛上了她。

    建德見她兒子老穿着一件鐵背心,要扶着拐棍才能走路,動彈一點也不活潑,心裡總有一點不高興,老埋怨着他的丈母沒有用心調護。

    玉官的身體,自從變亂受了磨折,心髒病時發時愈。

    她在平時精神還好,但不能過勞,否則心跳得很厲害。

    建德對于母親是格外地敬愛,一切進項都歸她保管,家裡的一切都歸她調度。

    生活雖然富裕,她還是那麼瑣碎,廚房、卧房、浴室、天井,沒有一件她不親自料理。

    她比家裡兩個傭人做的還要認真。

    不到三個月,已經換了六次廚師傅,四次娘姨,他們都嫌老太太厲害,做不下去。

     母子同住在一問洋房裡,倒也樂融融地。

    玉官一見建德從衙門回來,心裡有時也會想起雅言。

    在天朗氣清的時候,她也會憶起那死媳婦所做的一兩件稱心意的事,因而感歎起來,甚至于掉淚,兒子的續弦問題同時也萦迴在她心裡。

    好幾次想問他個詳細,總沒能得着建德确實意見,他隻告訴她安妮的父親是清朝的官,已經去世了。

    她家下有一個母親,并無兄弟姊妹,财産卻是不少,單就上海的地産就值得百萬。

    玉官自然願意兒子與安妮結婚,她一想起來自己便微微地笑,愉快的血液在她體内流行,使她幾乎禁不起。

    建德常對他母親說,安妮是個頂愛自由的女子,本來她可以與他一起回國,隻因她還沒有見過北冰洋和極光,想在天氣熱一點的時節,從加拿大去買一艘甲闆船到那裡去,過了冬天才回來。

    他們的事要等她回來才能知道,她沒有意思要嫁給人也說不定。

     平平淡淡地又過了一年。

    殘春過去,已入初夏,安妮果然來電說她已經動身回國。

    日子算好了,建德便到上海去接她,就住在她家裡。

    在那裡逗留了好幾天,建德向她求婚,她不用考慮便點了頭。

    她走進去,拿出從外洋買回來的結婚頭紗來給建德看,說她早已預備着聽他說出求婚的話。

    他們心中彼此默印了一會,才坐下商量結婚的時日、地點、儀式等等。

    安妮的主張便是大家的主張,這是當然的哩。

    她把結婚那天願意辦的事都安排停當,最後談到婚後生活,安妮主張與玉官分居,她是一個小家庭的景慕者。

     他們在上海辦些婚儀上應備的東西,安妮發現了她從外洋帶回來的頭紗還比不上海市上所賣的那麼時派,這大概是她在北冰洋的旅行太過長久,來不及看見新式貨物。

    她不遲疑地又買上一條,她又強邀建德到那最上等的洋服店去做一套大禮服,所費幾乎等于他的兩個月薪俸。

    足足忙了幾天,才放建德回南京去。

     玉官知道兒子已經決定要與安妮結婚,愉快的心情頓然增長,可是在她最興奮的時候建德才把婚後與她分居的話說出來。

    老太太一聽便氣得十指緊縮,一時說不出什麼話,一副失望的神情又浮露在她臉上。

    她想,這也許是受革命潮流的影響。

    她先前的意識以為革命是:換一個政府;換一樣裝束;以後世故閱曆深,又想革命是:換一個夫人或一個先生。

    但是現在更進一步了,連“糟糠”的母親,也得換一個。

    她猜想建德在結婚以後要與他的丈母同住,心裡已十分不平;建德又提到結婚的日期和地點,更使她覺得兒子凡事沒與她商量,因為他們預定行禮的一天是建德的父親的忌日。

    這一點因為陽曆與陰曆的相差,建德當然是不會記得。

    而且他家的祭忌至終是由玉官一人秘密地舉行,玉官要他們改個日子,建德說那日子是安妮擇的,因為那天是她的生日。

    至于在上海行禮是因女家親朋多,體面大,不能不将就,這也不能使玉官十分滿意。

    她連歎了幾口氣,眼淚随着滴下來,回到房中,躺在床上,口中喃喃,不曉得喃些什麼。

     婚禮至終是按着預定的時間與地點舉行,玉官在家隻請出她丈夫的神主來,安在中堂,整整地哭了半天。

    一事不如意,事事都别扭,她悶坐在廳邊發楞,好像全個世界都在反抗她。

     第二天建德同新娘回來了,他把安妮介紹給他母親,母親非要她披起頭紗來對她行最敬禮不可。

    她的理由是從前她做新娘時候,鳳冠蟒襖總要穿戴三天。

    建德第一次結婚,一因家貧,儀文不能具備,二因在教堂行禮沒有許多繁文禮節。

    現在的光景可不同了,建德已是做了官,應該排場排場。

    她卻沒理會洋派婚禮,一切完蛋糕分給賀客吃了之後,馬上就把頭紗除去,就是第二次結婚也未必再戴上它。

    建德給老太太講理,越講越使老人家不明白,不得已便求安妮順從這一次,省得她老人家啼啼哭地。

    安妮隻得穿上一身銀色禮服,披起一條雪白的紗。

    紗是一份在身上兩份在地上拖着,這在玉官眼裡簡直不順。

    她身上一點顔色都沒有,直像一個沒着色的江西瓷人。

    玉官嫌白色不吉祥,最低限度,她也得披一條粉紅紗出來。

    她在鄉下見人披過粉紅紗,以為這是有例可援。

    什麼吉祥不吉祥且不用管,粉紅紗壓根兒就沒有。

    安妮索性把頭紗禮服都卸下來,回到房中生氣,用外國話發牢騷,老太太也是一天沒吃飯。

    她埋怨政府沒規定一種婚禮必用的大紅禮服,以緻有這忤逆的行為。

    她希望政府宣布凡是學洋派披白頭紗、不穿紅禮眼的都不能算為合法的結婚。

     第三天新婚夫婦要學人到廬山去度蜜月,安妮勉強出來與玉官辭行。

    玉官昨天沒把她看得真,這次出門,她雖鼓着腮,眼睛卻盯在安妮臉上。

    她覺得安妮有許多地方與雅言相仿佛,可是打扮得比誰都妖豔得多。

    在他們出門以後,老太太的氣也漸漸平了。

    她想兒子和媳婦到底是自己的孩子們,意見不一緻,也犯不上與他們賭氣。

    她這樣想,立時從心裡高興,喜容浮露出來。

    她把自己的卧房讓出來,叫匠人來,把門窗牆壁修飾得俨然像一間新房。

    屋裡的家私,她也為他們辦妥,她完全是照着老辦法,除去新房以外,别的屋子都是照舊,一滴灰水也沒加上。

     九 半個月以後,一對夫婦回來了。

    安妮一進屋裡,便嫌家具村氣太重,牆壁的顔色也不對。

    走到客廳,說客廳不時髦;走到廚房,嫌廚房不幹淨;走到那裡,挑剔到那裡。

    玉官隻想望好裡做,可是越做越讨嫌,至終決意不管,讓安妮自己去布置。

    安妮把玉官安置在近廚房的小房間,建德覺得過意不去,但也沒法教安妮不這樣辦,因為原來說定婚後是要分居的。

     安妮不但不喜歡玉官,并也不喜歡天錫。

    玉官在幾個月來仔細地打聽安妮的來曆,懷疑她便是那年被她小叔子抱走的雅麗;屢次要告訴她,那是她的骨肉,至終沒有勇氣說出來。

    婆媳的感情一向不曾有過,有時兩人一天面對面坐着,彼此不說話。

    安妮對建德老是說洋話,玉官一句也聽不懂。

    玉官對建德說的是家鄉話,安妮也是一竅不通,兩人的互相猜疑從這事由可以想像得出來,最使玉官不高興的是安妮要管家。

    為這事情,安妮常用那副像挂在孝陵裡的明太祖禦容向着玉官。

    建德的入款以前是交給老太太的,自從結婚以後,依老太太的意見仍以由她管理為是。

    她以為别的都可退讓,惟獨叫她不理家事做閑人,她就斷斷不依。

    安妮隻許給她每月幾塊錢零用,使她覺得這是大逆不道。

    她心想,縱然兒子因她的關系做了“黨戚”,也不該這樣待遇家長。

     安妮越來越感覺到不能與老太太同住,時時催建德搬家。

    她常對丈夫罵老太太這“老蟑螂”,耗費食物讨人嫌。

    老太太在一個人地生疏的地方,縱然把委屈訴給人聽,也沒有可訴的。

    她到教堂去,教友不懂她的話;找牧師,牧師也不能為她出什麼主意,隻勸她順應時代的潮流,将就一點。

    她氣得連教堂都不去了。

    她想她所信的神也許是睡着了,不然為什麼容孩子們這麼猖狂。

     還有一件事使玉官不愉快的,她要建德向政府請求一個好像“懷清望峻”一類的匾額,用來旌表寡婦的。

    建德在衙門,才幹雖然平常,辦事卻很穩健。

    他想旌表節婦的時代已經過去了。

    玉官屢次對他要求找一個門徑,他總說不行。

    無論他怎麼解釋,玉官都覺得兒子沒盡心去辦,這樣使她對于建德也不喜歡。

    但是建德以為他父親為國捐軀,再也沒有更光榮的,母親實在也沒有完全盡了撫孤成人的任勞,因此母子的意見,越來越相左。

     安妮每天出去找房子,玉官隻坐在屋裡出神。

    她回想自守寡以來,所有的行為雖是為兒子的成功,歸根,還是自私的。

    她幾十年來的傳教生活,一向都如“賣瓷器的用破碗”一般,自己沒享受過教訓的利益。

    在這時候,她忽然覺悟到這一點,立刻站起來,像在她生活裡找出一件無價寶一般。

    她覺得在初寡時,她小叔子對她說的話是對的。

    她覺得從前的守節是為虛榮,從前的傳教是近于虛僞,目前的痛苦是以前種種的自然結果,她要回鄉去真正做她的傳教生活,不過她先要忏悔,她至少要為人做一件好事,在她心裡打定了一個主意。

     她要離開她兒子那一天,沒有别的話,隻對他說她沒對不住他,以後她所做的一切還是要為他的福利着想。

    兒子不知道她是什麼意思,漫敷衍她幾句便到衙門去了。

    兒媳婦是忙着找房子,一早便出門。

    她把幾座神主包裹停當,放在桌上,留下一封信,便帶着天錫,悄悄地到下關車站去。

     十 回到家鄉,教會仍然派她到錦鯉去。

    這次她可不做傳教工作了,因為上了年紀的人,不能多走路,所以教會就派她做那裡的小學校長。

    天錫與她住在一起,她很注意教育他。

    杏官在城裡住,反感覺到孤寂,每常寫信要天錫去住幾天。

     玉官每要把她對于安妮便是雅麗的懷疑說給杏官知道,卸又防着萬一不對,倒要惹出是非來。

    她想好在她的小叔子也死掉了,若她不說,再也沒有知道這事的人,于是索性把話擱住。

    她覺得年來的工作非常有興趣,不像從前那麼多罷慮。

    教會雖然不理會這個,她心裡卻很明白現在是為事情而做事情,并不要求什麼。

    建德間中也有信寄回來,有時還給她捎錢來。

    這個使她更喜歡,她把财物都放在發展學校的事業上頭,認識她的都非常地誇贊她,但她每說這是她的忏悔行為。

     兩三年的時間就在忙中消失了。

    玉官辦的學校越發發達,緻她累得舊病不時發作,不得不求杏官來幫助她。

    杏官本也感覺非常寂寞,老親家同在一起倒可以解除煩悶。

    她把城裡的房子連同玉官的都交給了教會管理,所得的租金也充做學校經費,那錦鯉小學簡直就是她們辦的。

     地方漸次平靜,村裡也恢複了像從前一般的景況,隻是短了一個陳廉。

    一想起他,玉官也是要對杏官說的,可是他現在在南洋什麼地方,她也不知道。

    她隻記着當時他是往婆羅洲去的,就是說出來也未必有用。

    在朝雲初散或晚煙才濃的時候,她有時會到社外的大王廟那被她常坐的樹根上少坐,憶想當年與陳廉談話的情景。

    衰年人的心境仍如少年,一點也沒改變,仍然可以在回憶中感到愉悅。

     錦鯉幾個鄉人偶然談起玉官的工作,其中有人想起她在那裡的年數不少,在變亂的時候,她又護衛了許多婦女,便要湊份子給她做生日,藉此感謝她。

    這意思不到幾天,連鄰鄉都知道了。

    教會看見大家那麼誠意,不便不理會。

    于是也發起給她舉行一個服務滿四十年的紀念會,村莊的人本是愛熱鬧的,一聽要給玉官做壽,開紀念會,大家都很興奮,在很短的期間已湊合了好幾百元。

    玉官這時是無心無意地,反勸大家不要為她破費精神和金錢。

    她說,她的工作是應當做的,從前她的錯誤就是在貪求報酬,而所得的隻是失望和苦惱。

    她現在才知道不求報酬的工作,才是有價值的,大衆若是得着利益就是她的榮耀了。

    話雖如此說,大家都不聽她的,一時把全個村莊布置起來。

     傳道先生對大衆說既然有那麼些錢,可以預備一件比較永久留念的東西。

    有些人提議在社外給她立一座碑,有些說牌坊比較堂皇,玉官自己的意思是要用來發展學校。

    杏官知道她近年對于名譽也不介意,沒十分慫恿她。

    她隻寫信給建德,說他母親在鄉間如何受人愛戴,要給一點東西來紀念她。

    建德接信以後,立刻寄五千元,還說到時候他必與安妮回來參加那盛典。

     玉官知道建德要回來,心裡的愉快比受那五千元還要多萬萬倍,紀念大會在分頭進行着。

    大衆商議的結果,是用二千元在社外建築一道橋,這因為跨在溪上的原來隻有一道木橋,村人早應募緣改建,又因大王廟口是玉官常到那裡徘徊的地方,還有對岸的樹林,政府已撥給學校經營,所以橋是必要修築的。

     動了四五個月的工程,橋已修好了。

    大王廟也修得煥然一新,村人把它改做公所,雖然神像還是供着,卻已沒有供香火的廟祝,橋是丈五寬,三丈長,裡面是水泥石子的混凝體,表面是用花崗石堆砌起來的。

    過了橋,一條大道直穿入樹林裡頭,更顯出風景比前優秀得多。

     紀念會的日期就要到了,建德果然同安妮一起回來,玉官是喜歡得心跳不堪。

    她知道又是病發了,但不願告訴人。

    安妮算是給她很大的面子,所以肯來赴會。

    當時也與杏官見過面,安妮卻很傲慢,好像不大愛理那村婆子似地。

    她住了一兩天就催建德回南京去,最大的原因,大概是在水廁的缺乏。

     建德在鄉人的眼光中已是個大得很的京官,因為太太說要早日回京,便不得不提早舉行這個紀念典禮。

    玉官在那天因為喜歡過度,倒是暈過幾次,杏官見這情形不便教她到教堂去,隻由她歇着。

    行過禮以後,建德領着大衆行獻橋禮。

    大衆拟了許多名字,最後決定名為“玉澤橋”。

    當時的鼓樂炮仗,喧鬧得難以形容,加以演了好幾台戲,更使鄉人感覺這典禮的嚴重。

     第二天,建德要同安妮回到城裡,來與玉官告辭。

    杏官在身邊,很羨慕這對夫婦,不覺想起她的亡女,直向建德流淚。

    玉官待要把真情說出來時,又怕安妮不承認破口罵人,反讨沒趣。

    她又想縱然安妮承認了,她也未必能與他們住在一起。

    她也含着眼淚送他們過了那新成的玉澤橋。

     回到學校裡,左思右想,又後悔沒當着安妮說明情由。

    等到杏官來,她便笑着問她假如現在她能找着她的丈夫或她的丢了的女兒,她願意先見誰,杏官不介意地回答說那是做夢。

    如果她能見到女兒一面,她已很滿足,至于丈夫恐怕是絕無希望的了。

    說過許多話,玉官忽對杏官說,她要到城裡去送送兒子和兒媳婦上船去,杏官因為她精神像很疲乏,不很放心,争執了半天,她才教杏官陪着她去。

     她們二人趕到城裡,建德與安妮已經到口岸去了。

    幸而船期未到,玉官與杏官還可以趕到。

    她們到教會打聽,知道建德二人住在洋牧師家裡。

    見面時,安妮非常感動。

    她才起頭覺得玉官愛她的兒子建德是很可欽佩的,玉官對他們說她的病是一天一天地加重了,這次相見,又不知什麼時候再有機會,希望他們有工夫回來,說得建德也哭起來了,他允許一年要回來探望她一次。

     玉官在那晚上回到杏官的藥局,對杏官說她還有一件未了的事要趕着去辦完。

    杏官不了解她的意思,問了幾遍,她才把要到婆羅洲找陳廉的話說出來。

    她說,自從她當了洋教士的女傭以來,一切的一切都是受着杏官的恩惠。

    原先她還沒理會到這層,自從南京回來以後,日日思維,越覺得此恩非報不可。

    杏官既知道陳廉的下落,心裡自然高興萬分,但願她自己去。

    玉官從懷裡取出船票來,說她日間已打聽到明天有船往南洋去,立即買了一個艙位,隻有她知道怎樣去找,希望杏官在家裡照顧天錫,料理學校,她也可以藉此吸吸海風,養養病。

     第二天一早,杏官跑去告訴建德說他母親要到南洋去休息休息,當天就要動身。

    他也不以為然,說他母親的心髒病,怕受不了海浪的颠簸,還是勸她莫去為是。

    來到藥局,玉官已上了船,于是又同杏官和安妮到船上去。

    建德見她在三等艙裡,掖在一班華工當中,直勸她說,如果要走,可以改到頭等艙去,何必省到這步田地。

    她說在三等艙裡有伴,可以談話,同時她平日所見的也都是這類的人,所以不覺得有什麼難過之處。

    安妮是站都站不住,探一探頭便到頭等艙的起坐間去了。

    杏官看看她的行李非常簡單,隻有一個鋪蓋和一個小提箱。

    她笑問玉官說,那小的箱子裝些什麼?玉官也笑着回答說那還是幾十年随身帶着的老骨董:一本白話《聖經》,一本《天路曆程》,一本看不懂的《易經》。

    玉官勸他們不必為她擔憂,她知道一切都無妨礙,終要平安和圓滿地回來。

    她指着建德回頭來對杏官說他還是她的女婿,希望她不要覺得生疏起來。

    她此行必要把事情辦妥才回來,請她回錦鯉靜候消息。

    又複勸勉了建德一番,船上催客的鑼才響起來。

     杏官們上了舢闆,還見玉官含淚在舷邊用手帕向着他們搖幌,幾根灰白的頭發,也随着海風飄揚。

    到了岸邊,船已鼓着輪,向海外開去。

    他們直望到船影越過港外的燈台,才各含着眼淚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