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法投遞之郵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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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阿耨達池去,吸取些清涼水來與她灌頂,使她表裡俱冷。

    雖然如此,我還盡力向她勸說,希望她自己能調伏她理想的熱毒。

    我寫到這裡,接朋友的信說她病得很兇,我得趕緊去看看她。

     給憐生 偶出郊外,小憩野店,見綠榕葉上糁滿了黃塵。

    樹根上坐着一個人,在那裡呻吟着。

    袅說大概又是常見的那叫化子在那裡演着動人同情或惹人憎惡的營生法術罷。

    我喝過一兩杯茶,那凄楚的聲音也和點心一齊送到我面前,不由得走到樹下,想送給那人一些吃的用的。

    我到他跟前,一看見他的臉,卻使我失驚。

    憐生,你說他是誰?我認得他,你也認得他。

    他就是汕市那個頂會彈三弦的殷師。

    你記得他一家七八口就靠着他那十個指頭按彈出的聲音來養活的。

    現在他對我說他的一隻手已留在那被賊格殺的城市裡。

    他的家也教毒火與惡意毀滅了。

    他見人隻會嚷:“手——手——手!”再也唱不出什麼好聽的歌曲來。

    他說:“求乞也求不出一隻能彈的手,白活着是無意味的。

    ”我安慰他說:“這是賊人行兇的一個實據,殘廢也有殘廢生活的辦法,樂觀些罷。

    ”他說:“假使賊人切掉他一雙腳,也比去掉他一個指頭強。

    有完全的手,還可以營謀沒慚愧的生活。

    ”我用了許多話來鼓勵他。

    最後對他說:“一息尚存,機會未失。

    獨臂擎天,事在人為。

    把你的遭遇唱出來,沒有一隻手,更能感動人,使人人的手舉起來,為你驅逐醜賊。

    ”他沉吟了許久,才點了頭。

    我随即扶他起來。

    他的臉黃瘦得可怕,除掉心情的憤怒和哀傷以外,肉體上的饑餓、疲乏和感冒,都聚在他身上。

     我們同坐着小車,輪轉得雖然不快,塵土卻随着車後卷起一陣陣的黑旋風。

    頭上一架銀色飛機掠過去。

    殷師對于飛機已養成一種自然的反射作用,一聽見聲音就蜷伏着。

    袅說那是自己的,他才安心。

    回到城裡,看見報上說,方才那機是專載烤火雞到首都去給夫人、小姐們送新年禮的。

    好貴重的禮物!他們是越過滿布殘肢死體的戰場,敗瓦頹垣的村鎮,才能安然地放置在粉香脂膩的貴女和她們的客人面前。

    希望那些烤紅的火雞,會将所經曆的光景告訴她們。

    希望它們說:我們的人民,也一樣地給賊人烤着吃咧! 答寒光 你說你佩服近來流行的口号:革命是不擇手段的,我可不敢贊同。

    革命是為民族謀現在與将來的福利的偉大事業,不像潑一盆髒水那麼簡單。

    我們要顧到民族生存的根本條件,除掉經濟生活以外,還要顧到文化生活。

    縱然你說在革命的過程中文化生活是不重要的,因為革命便是要為民族制造一個新而前進的文化,你也得做得合理一點,經濟一點。

     革命本來就是達到革新目的的手段。

    要達到目的地,本來沒限定一條路給我們走。

    但是有些是崎岖路,有些是平坦途,有些是捷徑,有些是遠道。

    你在這些路程上,當要有所選擇。

    如際不擇道路,你就是一個最笨的革命家。

    因為你為選擇了那條崎岖又複遼遠的道路,你豈不是白糟蹋了許多精力、時間與物力?領導革命從事革命的人,應當擇定手段。

    他要執持信義、廉恥、振奮、公正等等精神的武器,踏在共利互益的道路上,才能有光明的前途。

    要知道不問手段去革命,隻那手段有時便可成為前途最大的障礙。

    何況反革命者也可以不問手段地摧殘你的工作?所以革命要擇優越的、堅強的與合理的手段,不擇手段的革命是作亂,不是造福。

    你贊同我的意思罷!寫到此處,忽覺冷氣襲人,于是急閉窗戶,移座近火,也算衛生上所擇的手段罷,一笑。

     雍來信說她面貌醜陋,不敢登場。

    我已回信給她說,戲台上的人物不見得都美,也許都比她醜。

    隻要下場時留得本來面目。

    上場顯得自己性格,塗朱畫墨,有何妨礙? 給華妙 瑰容她的兒子加入某種秘密工作。

    孩子也幹得很有勁。

    他看不起那些不與他一同工作的人們,說他們是活着等死。

    不到幾個月,秘密機關被日人發現,因而打死了幾個小同志。

    他幸而沒被逮去,可是工作是不能再進行了,不得已逃到别處去。

    他已不再幹那事,論理就該好好地求些有用的知識,可是他野慣了,一點也感覺不到知識的需要。

    他不理會他們的秘密的失敗是由組織與聯絡不嚴密和缺乏知識,他常常舉出他的母親為例,說受了教育隻會教人越發頹廢,越發不振作,你說可憐不可憐! 瑰呢?整天要錢。

    不要錢,就是跳舞;不跳舞,就是……總而言之,據她的行為看來,也真不像是鼓勵兒子去做救國工作的母親。

    她的動機是什麼,可很難捉摸。

    不過我知道她的兒子當對她的行為表示不滿意。

    她也不喜歡他在家裡,尤其是有客人來找她的時候。

     前天我去找她,客廳裡已有幾個歐洲朋友在暢談着。

    這樣的盛會,在她家裡是天天有的。

    她在群客當中,打扮得像那樣的女人。

    在談笑間,常理會她那抽煙、聳啟,瞟眼的姿态,沒一樣不是表現她的可鄙。

    她偶然離開屋裡,我就聽見一位外賓低聲對着他的同伴說:“她很美,并且充滿了性的引誘。

    ”另一位說:“她對外賓老是這樣的美利堅化。

    ……受歐美教育的中國婦女,多是擅于表歐美的情的,甚至身居重要地位的貴婦也是如此。

    ”我是裝着看雜志,沒聽見他們的對話,但心裡已為中國文化掉了許多淚。

    華妙,我不是反對女子受西洋教育。

    我反對一切受西洋教育的男女忘記了自己是什麼樣人,自己有什麼文化。

    大人先生們整天在講什麼“勤儉”、“樸素”、“新生活”、“舊道德”,但是節節失敗在自己的家庭裡頭,一想起來,除掉血,還有什麼可嘔的? 本書編者附注:書信體小說《無法投遞的之郵件》在《綴網勞蛛》中有11劄,《危巢墜簡》中3劄。

    現将兩部分合并輯入本書,共14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