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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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說,别這樣說。

    ”向高攔住她的話,“春桃,你不明白。

    這兩天,同行的人們直笑話我……” “笑你什麼?” “笑我……”向高又說不出來。

    其實他沒有很大的成見,春桃要怎辦,十回有九回是遵從的。

    他自己也不明白這是什麼力量。

    在她背後,他想着這樣該做,那樣得照他的意思辦;可是一見了她,就像見了西太後似的,樣樣都要聽她的懿旨。

     “噢,你到底是念過兩天書,怕人罵,怕人笑話。

    ” 自古以來,真正統治民衆的并不是聖人的教訓,好像隻是打人的鞭子和罵人的舌頭。

    風俗習慣是靠着打罵維持的。

    但在春桃心裡,像已持着“人打還打,人罵還罵”的态度。

    她不是個弱者,不打罵人,也不受人打罵。

    我們聽她教訓向高的話,便可以知道。

     “若是人笑話你,你不會揍他?你露什麼怯?咱們的事,誰也管不了。

    ” 向高沒話。

     “以後不要再提這事吧。

    咱們三人就這樣活下去,不好麼?” 一屋裡都靜了。

    吃過晚飯,向高和春桃仍是坐在瓜棚底下,隻不像往日那麼愛說話。

    連買賣經也不念了。

     李茂叫春桃到屋裡,勸她歸給向高。

    他說男人的心,她不知道,誰也不願意當王八;占人妻子,也不是好名譽。

    他從腰間拿出一張已經變成暗褐色的紅紙帖,交給春桃,說:“這是咱們的龍鳳帖。

    那晚上逃出來的時候,我從神龛上取下來,揣在懷裡。

    現在你可以拿去,就算咱們不是兩口子。

    ” 春桃接過那紅帖子,一言不發,隻注視着炕上破席。

    她不由自主地坐下,挨近那殘廢的人,說:“茂哥,我不能要這個,你收回去吧。

    我還是你的媳婦。

    一夜夫妻百日恩,我不做缺德的事。

    今天看你走不動,不能幹大活,我就不要你,我還能算人麼?” 她把紅帖也放在炕上。

     李茂聽了她的話,心裡很受感動。

    他低聲對春桃說:“我瞧你怪喜歡他的,你還是跟他過日子好。

    等有點錢,可以打發我回鄉下,或送我到殘廢院去。

    ” “不瞞你說,”春桃的聲音低下去,“這幾年我和他就同兩口子一樣活着,樣樣順心,事事如意;要他走,也怪舍不得。

    不如叫他進來商量,瞧他有什麼主意。

    ”她向着窗戶叫,“向哥,向哥!”可是一點回音也沒有。

    出來一瞧,向哥已不在了。

     這是他第一次晚間出門。

    她愣一會,便向屋裡說:“我找他去。

    ” 她料想向高不會到别的地方去。

    到胡同口,問問老吳。

    老吳說往大街那邊去了。

    她到他常交易的地方去,都沒找着。

    人很容易丢失,眼睛若見不到,就是渺渺茫茫無尋覓處。

    快到一點鐘,她才懊喪地回家。

     屋裡的油燈已經滅了。

     “你睡着啦?向哥回來沒有?”她進屋裡,掏出洋火,把燈點着,向炕上一望,隻見李茂把自己挂在窗棂上,用的是他自己的褲帶。

    她心裡雖免不了存着女性的恐慌,但是還有膽量緊爬上去,把他解下來。

    幸而時間不久,用不着驚動别人,輕輕地撫揉着他,他漸次蘇醒回來。

     殺自己的身來成就别人是俠士的精神。

    若是李茂的兩條腿還存在,他也不必出這樣的手段。

    兩三天以來,他總覺得自己沒多少希望,倒不如毀滅自己,教春桃好好地活着。

    春桃于他雖沒有愛,卻很有義。

    她用許多話安慰他,一直到天亮。

    他睡着了,春桃下炕,見地上一些紙灰,還剩下沒燒完的紅紙。

    她認得是李茂曾給他的那張龍鳳帖,直望着出神。

     那天她沒出門。

    晚上還陪李茂坐在炕上。

     “你哭什麼?”春桃見李茂熱淚滾滾地滴下來,便這樣問他。

     “我對不起你。

    我來幹什麼?” “沒人怨你來。

    ” “現在他走了,我又短了兩條腿……” “你别這樣想。

    我想他會回來。

    ” “我盼望他會回來。

    ” 又是一天過去了,春桃起來,到瓜棚摘了兩條黃瓜做菜,草草地烙了一張大餅,端到屋裡,兩個人同吃。

     她仍舊把破帽戴着,背上簍子。

     “你今天不大高興,别出去啦!”李茂隔着窗戶對她說。

     “坐在家裡更悶得慌。

    ” 她慢慢地踱出門。

    做活是她的天性,雖在沉悶的心境中,她也要幹。

    中國女人好像隻理會生活,而不理會愛情,生活的發展是她所注意的, 愛情的發展隻在盲悶的心境中沸動而已。

    自然,愛隻是感覺,而生活是實質的,整天躺在錦帳裡或坐在幽林中講愛經,也是從皇後船或總統船運來的知識。

    春桃既不是弄潮兒的姊妹,也不是碧眼胡的學生,她不懂得,隻會莫名其妙地納悶。

     一條胡同過了又是一條胡同。

    無量的塵土,無盡的道路,湧着這沉悶的婦人。

    她有時嚷“爛紙換洋取燈兒”,有時連路邊一堆不用換的舊報紙,她都不撿。

    有時該給人兩盒取燈,她卻給了五盒。

    胡亂地過了一天,她便随着天上那班隻會嚷嚷和搶吃的黑衣黨慢慢地踱回家。

    仰頭看見新貼上的戶口照,寫的戶主是劉向高妻劉氏,使她心裡更悶得厲害。

     剛踏進院子,向高從屋裡趕出來。

     她瞪着眼,隻說:“你回來……”其餘的話用眼淚連續下去。

     “我不能離開你,我的事情都是你成全的。

    我知道你要我幫忙。

    我不能無情無義。

    ”其實他這兩天在道上漫散地走,不曉得要往哪裡去。

    走路的時候,直像腳上扣着一條很重的鐵鐐,那一面是扣在春桃手上一樣。

    加以到處都遇見“還是他好”的廣告,心情更受着不斷的攪動,甚至餓了他也不知道。

     “我已經同向哥說好了。

    他是戶主,我是同居。

    ” 向高照舊幫她卸下簍子。

    一面替她抹掉臉上的眼淚。

    他說:“若是回到鄉下,他是戶主,我是同居。

    你是咱們的媳婦。

    ” 她沒有做聲,直進屋裡,脫下衣帽,行她每日的洗禮。

     買賣經又開始在瓜棚底下念開了。

    他們商量把宮裡那批字紙賣掉以後,向高便可以在市場裡擺一個小攤,或者可以搬到一間大一點點的房子去住。

     屋裡,豆大的燈火,教從瓜棚飛進去的一隻油葫蘆撲滅了。

    李茂早已睡熟,因為銀河已經低了。

     “咱們也睡吧。

    ”婦人說。

     “你先躺去,一會我給你捶腿。

    ” “不用啦,今天我沒走多少路。

    明兒早起,記得做那批買賣去,咱們有好幾天不開張了。

    ” “方才我忘了拿給你。

    今天回家,見你還沒回來,我特意到天橋去給你帶一頂八成新的帽子回來。

    你瞧瞧!”他在暗裡摸着那帽子,要遞給她。

     “現在哪裡瞧得見!明天我戴上就是。

    ” 院子都靜了,隻剩下晚香玉的香還在空氣中遊蕩。

    屋裡微微地可以聽見“媳婦”和“我不愛聽,我不是你的媳婦”等對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