綴網勞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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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篇原載于1922年2月《小說月報》第12卷第4号,是許地山早期小說創作的代表作。

    小說通過對一個女子人生遭遇和态度的描述,體現了作者充滿宗教意味的人生觀。

     “我像蜘蛛, 命運就是我的網。

    ” 我把網結好, 還住在中央。

     呀,我的網甚時節受了損傷! 這一壞,教我怎地生長? 生的巨靈說:“補綴補綴吧。

    ” 世間沒有一個不破的網。

     我再結網時, 要結在玳瑁梁棟 珠玑簾攏; 或結在斷井頹垣 荒煙蔓草中呢? 生的巨靈按手在我頭上說: “自己選擇去吧, 你所在的地方無不興隆、亨通。

    ” 雖然,我再結的網還是像從前那麼脆弱, 敵不過外力沖撞; 我網的形式還要像從前那麼整齊—— 平行的絲連成八角、十二角的形狀麼? 他把“生的萬花筒”交給我,說: “望裡看吧, 你愛怎樣,就結成怎樣。

    ” 呀,萬花筒裡等等的形狀和顔色 仍與從前沒有什麼差别! 求你再把第二個給我, 我好謹慎地選擇。

     “咄咄!貪得而無智的小蟲! 自而今回溯到濛鴻, 從沒有人說過裡面有個形式與前相同。

     去吧,生的結構都由這幾十顆‘彩琉璃屑’幻成種種, 不必再看第二個生的萬花筒。

    ” 那晚上的月色格外明朗,隻是不時來些微風把滿園的花影移動得不歇地作響。

    素光從椰葉下來,正射在尚潔和她的客人史夫人身上。

    她們二人的容貌,在這時候自然不能認得十分清楚,但是二人對談的聲音卻像幽谷的回響,沒有一點模糊。

     周圍的東西都沉默着,像要讓她們密談一般,樹上的鳥兒把喙插在翅膀底下;草裡的蟲兒也不敢做聲;就是尚潔身邊那隻玉狸,也當主人所發的聲音為催眠歌,隻管齁齁地沉睡着。

    她用纖手撫着玉狸,目光注在她的客人身上,懶懶地說:“奪魁嫂子,外間的閑話是聽不得的。

    這事我全不計較——我雖不信定命的說法,然而事情怎樣來,我就怎樣對付,毋庸在事前預先謀定什麼方法。

    ” 她的客人聽了這場冷靜的話,心裡很是着急,說:“你對于自己的前程太不注意了!若是一個人沒有長久的顧慮,就免不了遇着危險,外人的話雖不足信,可是你得把你的态度顯示得明了一點,教人不疑惑你才是。

    ” 尚潔索性把玉狸抱在懷裡,低着頭,隻管摩弄。

    一會兒,她才冷笑了一聲,說:“吓吓,奪魁嫂子,你的話差了,危險不是顧慮所能閃避的。

    後一小時的事情,我們也不敢說準知道,哪裡能顧到三四個月、三兩年那麼長久呢?你能保我待一會不遇着危險,能保我今夜裡睡得平安麼?縱使我準知道今晚上會遇着危險,現在的謀慮也未必來得及。

    我們都在雲霧裡走,離身二三尺以外,誰還能知道前途的光景呢?經裡說:‘不要為明日自誇,因為一日要生何事,你尚且不能知道。

    ’這句話,你忘了麼?唉,我們都是從渺茫中來,在渺茫中住,往渺茫中去。

    若是怕在這條雲封霧鎖的生命路程裡走動,莫如止住你的腳步;若是你有漫遊的興趣,縱然前途和四圍的光景暧昧,不能使你賞心快意,你也是要走的。

    橫豎是往前走,顧慮什麼? “我們從前的事,也許你和一般僑寓此地的人都不十分知道。

    我不願意破壞自己的名譽,也不忍教他出醜。

    你既是要我把态度顯示出來,我就得略把前事說一點給你聽,可是要求你暫時守這個秘密。

     “論理,我也不是他的……” 史夫人沒等她說完,早把身子挺起來,作很驚訝的樣子,回頭用焦急的聲音說:“什麼?這又奇怪了!” “這倒不是怪事,且聽我說下去。

    你聽這一點,就知道我的全意思了。

    我本是人家的童養媳,一向就不曾和人行過婚禮——那就是說,夫婦的名分,在我身上用不着。

    當時,我并不是愛他,不過要仗着他的幫助,救我脫出殘暴的婆家。

    走到這個地方,依着時勢的境遇,使我不能不認他為夫……” “原來你們的家有這樣特别的曆史……那麼,你對于長孫先生可以說沒有精神的關系,不過是不自然的結合罷了。

    ” 尚潔莊重地回答說:“你的意思是說我們沒有愛情麼?誠然,我從不曾在别人身上用過一點男女的愛情,别人給我的,我也不曾辨别過那是真的,這是假的。

    夫婦,不過是名義上的事;愛與不愛,隻能稍微影響一點精神的生活,和家庭的組織是毫無關系的。

     “他怎樣想法子要奉承我,凡認識我的人都覺得出來。

    然而我卻沒有領他的情,因為他從沒有把自己的行為檢點一下。

    他的嗜好多,脾氣壞,是你所知道的。

    我一到會堂去,每聽到人家說我是長孫可望的妻子,就非常的慚愧。

    我常想着從不自愛的人所給的愛情都是假的。

     “我雖然不愛他,然而家裡的事,我認為應當替他做的,我也樂意去做。

    因為家庭是公的,愛情是私的。

    我們兩人的關系,實在就是這樣。

    外人說我和譚先生的事,全是不對的。

    我的家庭已經成為這樣,我又怎能把它破壞呢?” 史夫人說:“我現在才看出你們的真相,我也回去告訴史先生,教他不要多信閑話。

    我知道你是好人,是一個純良的女子,神必保佑你。

    ”說着,用手輕輕地拍一拍尚潔的肩膀,就站立起來告辭。

     尚潔陪她在花蔭底下走着,一面說:“我很願意你把這事的原委單說給史先生知道。

    至于外間傳說我和譚先生有秘密的關系,說我是淫婦,我都不介意。

    連他也好幾天不回來啦。

    我估量他是為這事生氣,可是我并不辯白。

    世上沒有一個人能夠把真心拿出來給人家看;縱然能夠拿出來,人家也看不明白,那麼,我又何必多費唇舌呢?人對于一件事情一存了成見,就不容易把真相觀察出來。

    凡是人都有成見,同一件事,必會生出歧異的評判,這也是難怪的。

    我不管人家怎樣批評我,也不管他怎樣疑惑我,我隻求自己無愧,對得住天上的星辰和地下的蝼蟻便了。

    你放心吧,等到事情臨到我身上,我自有方法對付。

    我的意思就是這樣,若是有工夫,改天再談吧。

    ” 她送客人出門,就把玉狸抱到自己房裡。

    那時已經不早,月光從窗戶進來,歇在椅桌、枕席之上,把房裡的東西染得和鉛制的一般。

    她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