換巢鸾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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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如讓我先上省去瞧瞧,再行定規一下。

    你以為怎樣呢?我想若是不走這一條路,就永無出頭之日啦。

    ”和鸾說:“那麼,你就去瞧瞧吧。

    事情如何,總得先回來告訴我。

    ”當下和鸾為他預備些路上應用的東西,第二天就和金權一同上省城去了。

     祖鳳一去,已有三個月的工夫。

    和鸾在小屋裡獨自一人頗覺寂寞。

    她很信祖鳳那副好身手将來必有出人頭地的日子。

    現時在窮困之中,他能盡力去工作,同在一個屋子住着,對于自己也不敢無禮。

    反想啟祯鎮日裡隻會蹴毽、弄鳥、賭牌、喝酒以及等等虛華的事,實在叫她越發看重祖鳳。

    一想起他的服從、崇敬和求功名的願望,就減少了好些思家的苦痛。

    她每日望着祖鳳回來報信,望來望去,隻是沒有消息。

    悶極的時候,就彈着琵琶來破她的憂愁和寂寞。

    因為她愛粵讴,所以把從前所學的詞曲忘了一大半。

    她所彈的差不多都是粵調。

     無邊的黑暗把一切東西埋在裡面。

    和鸾所住房子隻有一點豆粒大的燈光。

    她從屋裡踱出來,瞧瞧四圍山林和天空的分别,隻在黑色的濃淡。

    那是搖光從東北漸移到正東,把全座星鬥正橫在天頂。

    她信口唱幾句歌詞,回頭把門關好,端坐在一張竹椅上頭,好像有所思想的樣子。

    不一會,她走到桌邊,把一支秃筆拿起來,寫着: 諸天盡黝暗, 曷有衆星朗?林中勞意人, 獨坐聽山響。

    山響複何為? 欲驚獅子夢。

    磨牙嗜虎狼, 永祓腹心痛。

     她寫完這兩首,正要往下再寫,門外急聲叫着:“小姐,我回來了。

    快來替我開門。

    ”她認得是祖鳳的聲音,喜歡到了不得,把筆擱下,速速地跑去替他開門。

    一見祖鳳,就問:“為什麼那麼晚才回來?哎呀,你的辮子哪裡去了?”祖鳳說:“現在都是時興這個樣子。

    我是從北街來的,所以到得晚一點。

    我一去,就被編入伍,因此不能立刻回來。

    我所投的是民軍。

    起先他們說要北伐,後來也沒有打仗就赢了。

    聽說北京的皇帝也投降了,現在的皇帝就是大總統,省城的制台和将軍也沒了,隻有一個都督是最大的,他的下屬全是武官。

    這時候要發達是很容易的。

    小姐,你别再愁我不長進啦。

    ”和鸾說:“這豈不是換了朝代麼?”“可不是。

    ”“那麼,你老爺的下落你知道不?”祖鳳說:“我沒有打聽這個,我想還是做他的官吧。

    ”和鸾哭着說:“不一定的。

    若是換了朝代,我就永無見我父母之日了。

    縱使他們不遇害,也沒有留在這裡的道理。

    ”祖鳳瞧她哭了,忙安慰說:“請不要過于傷心。

    明天我回到省城再替你打聽打聽。

    現在還不知道是什麼情形呢,何必哭。

    ”他好容易把和鸾勸過來。

    又談些别後的話,就各自将息去了。

     早晨的日光照着一對久别的人。

    被朝霧壓住的樹林裡斷斷續續發出幾隻蜩螗的聲音。

    和鸾一聽這種聲音,就要引起她無窮的感慨。

    她隻對祖鳳說:“又是一年了。

    ”她的心事早被祖鳳看出,就說:“小姐,你又想家了。

    我見這樣,就舍不得讓你自己住着,沒人服侍。

    我實在苦了你。

    ”和鸾說:“我并不是為沒人服侍而愁,瞧你去那麼久,我還是自自然然地過日子就可以知道。

    隻要你能得着一個小差事,我就不愁了。

    ”祖鳳說:“我實在不敢辜負小姐的好意。

    這次回來無非是要瞧瞧你。

    我隻告一禮 拜的假,今天又得回去。

    論理我是不該走得那麼快,無奈……”和鸾說:“這倒是不妨。

    你瞧什麼時候應當回去就回去,又何必發愁呢?”祖鳳說:“那麼,我待一會,就要走啦。

    ”他擡頭瞧見那隻琵琶挂在牆上,說笑着對和鸾說:“小姐,我許久不聽你彈琵琶了。

    現在請你随便彈一支給我聽,好不好?”和鸾也很喜歡地說:“好。

    我就彈一支粵讴當做給你送行的歌兒吧。

    ”她抱着樂器,定神想了一定,就唱道: 暫時嘅離别,犯不着短歎長噓, 君若嗟歎就唔配稱做須眉。

     勸君莫因窮困就添愁緒, 因為好多古人都系出自寒微。

     你睇樊哙當年曾與屠夫為伴侶; 和尚為君重有個位老朱。

     自古話事唔怕難為,隻怕人有志, 重任在身,切莫辜負你個堂堂七尺軀。

     今日送君說不盡千萬語, 隻願你時常寄我好音書。

     唉!我記住遠地煙樹,就系君去處。

     勸君就動身罷,唔使再躊躇。

     在那似煙非煙、似樹非樹的地平線上,仿佛有一個人影在那裡走動。

    和鸾正在竹林裡望着,因為祖鳳好幾個月沒有消息了,她瞧着那人越來越近,心裡以為是給她送信來的。

    她迎上去,卻是祖鳳。

    她問:“怎麼又回來呢?”祖鳳說:“民軍解散了。

    ”他說的時候,臉上顯出很不快的樣子,接着說:“小姐,我實在辜負了你的盼望。

    但這次銷差的不止我一人,連金權一班的朋友都回來了。

    ”和鸾見他發愁,就安慰他說:“不要着急,大器本來是晚成的。

    你且休息一下,過些日再設法吧。

    ”她伸手要替祖鳳除下背上的包袱,卻被祖鳳止住。

    二人攜手到小屋裡,和鸾還對他說了好些安慰的話。

     時光一天一天地過去,祖鳳在家裡很覺厭膩,可巧他的機會又到了。

    金權到他那裡,把他叫出來,同在竹林底下坐着。

    金權問:“你還記得金成麼?”祖鳳說:“為什麼記不得,他現在怎樣啦?”金權說:“革命的時候,他從監裡逃出來。

    一向就在四邑一帶打劫。

    現時他在百峰山附近的山寨住着,要多招幾個人入夥,所以我特地來召你同行。

    ”祖鳳沉思了一會,就說:“我不能去。

    因為這事一說起來,我的小姐必定不樂意。

    這殺頭的事誰還敢去幹呢?”金權說:“咦,你這人真笨!若是會死,連我也不敢去,還敢來招你麼?現在的官兵未必能比咱們強,他們一打不過,就會設法招安,那時我們可又不是好人、軍官麼?你不曾說過你 的小姐要等你做到軍官的時候才許你成婚麼?現在有那麼好機會不投,還等什麼時候呢?從前要做武官是考武秀、武舉,現在隻要先上梁山做大王,一招安至小也有排長、連長。

    你瞧金成有好幾個朋友從前都是山寨裡的八拜兄弟,現在都做了什麼司令、什麼鎮守使了。

    聽說還有想做督軍的哪……”祖鳳插嘴說:“督軍是什麼?”金權答道:“哎,你還不知道麼?督軍就是總督和将軍合成一個的意思,是全國最大的官。

    我想做官的道路,再沒有比這條簡捷的了。

    當兵和做強盜本來沒有什麼分别,不過他們的招牌正一點,敢青天白日地搶人,我們隻在暗裡胡撾就是了。

     你就同我去吧,一定沒有傷害的。

    ”祖鳳說:“你說的雖然有理,但這些話決不能對小姐說起的。

    我還是等着别的機會吧。

    ”金權說:“呀,你真呆!對付女人是一樁極容易的事情,你何必用真實的話對她說呢?往時你有聰明騙她出來,現在就不能再哄她一次麼?我想你可以對她說現在各處的人民都起了勤王的兵,你也要投軍去。

    她聽了一定很喜歡,那就沒有不放你去的道理。

    ”祖鳳給他勸得活動起來,就說:“對呀!這法子稍微可以用得。

    我就相機行事吧。

    ”金權說:“那麼,我先回去候你的信。

    ”他說完,走幾步,又回頭說:“你可不要對她提起金成的名字。

    ” 祖鳳進去和和鸾商量妥當,第二天和金權一同搬到金成那裡。

    他們走了兩三天才到山麓。

    祖鳳扶着和鸾一步一步地上去,歇了好幾次才到山頂。

    那山上有幾間破寨,金成就讓他們二人同在一間小寨住着。

    他們常常下山,有時幾十天也不回來一次。

    和鸾在那裡越覺寂寞,因為從前還有幾個鄰村的婦人來談談,現在山上隻有她和幾個守寨的老賊。

    她每日有這幾個人服侍,外面雖覺好些,但精神的苦痛是比從前厲害得多。

     她正在那裡悶着,老賊金照跑進來說:“小姐,他們回來了,現在都在金權寨裡哪。

    祖鳳叫我來問小姐要穿的還是要戴的,請告訴他,他可以給小姐拿來。

    ”他的口音不大清楚,所以和鸾聽不出什麼意思來。

    和鸾說:“你去叫他來吧。

    我不明白你所說的是什麼意思。

    ”金照隻得就去叫祖鳳來。

    和鸾說:“金照來說了大半天,我總聽不出什麼意思。

    到底問我要什麼?”祖鳳從口袋裡掏出幾隻戒指和幾串珠子,笑着說:“我問你是要這個,或是要衣服。

    ”和鸾詫異到了不得,注目在祖風臉上說:“呀呀!這是從哪裡得來的?你莫不是去打劫麼?”祖鳳從容地說:“哪裡是打劫,不過咱們的兵現在沒有正饷,暫時向民間借用。

    可幸鄉下的紳士們都很仗義,他們捐的錢不夠,連家裡的金珠寶貝都拿出來。

    這是發饷時剩下的。

     還有好些綢緞哪。

    你若要時,我叫人拿來給你挑選幾件。

    ”和鸾說:“這些東西,現時在我身上都沒有什麼用處。

    你下次出差去的時候,記得給我帶些書籍來,我可以借此解解心悶。

    ”祖鳳笑說:“哈哈,誰願意帶那些笨重的東西上山呢?現在的上等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