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譜三

關燈
何能一體而視之乎!仆誠賴天之靈,偶有見于良知之學,以為必由此而後天下可得而治,是以每念斯民之陷溺,則為之戚然痛心,忘其身之不肖,而思以此救之,亦不自知其量者。

    天下之人,見其若是,遂相于非笑而诋斥,以為是病狂喪心之人耳。

    嗚呼!吾方疾痛之切體,而暇計人之非笑乎!昔者孔子之在當時,有議其為谄者,有議其為佞者,有毀其未賢,诋其為不知禮,而侮之以為“東家丘”者,有嫉而阻之者,有惡而欲殺之者。

    晨門荷蒉之徒,皆當時之賢士,且曰:“是知其不可而為之者與?鄙哉硁硁乎,莫己知也,斯已而已矣。

    ”雖子路在升堂之列,尚不能無疑于其所見,不悅于其所欲往,而且以之為迂。

    則當時之不信夫子者,豈特十之一二而已乎?然而夫子汲汲遑遑,若求亡子于道路,而不假于暖席者,甯以蕲人之信我知我而已哉?仆之不肖,何敢以夫子之道為己任?顧其心亦已稍知疾痛之在身,是以彷徨四顧,相求其有助于我者,相與講去其病耳。

    今誠得豪傑同志之士,共明良知之學于天下,使天下之人皆知自緻其良知,一洗讒妒勝忿之習,以跻于大同,則仆之狂病,固将脫然以愈,而終免于喪心之患矣,豈不快哉!會稽素号山水之區,深林長谷,信步皆是,寒暑晦明,無時不宜。

    良朋四集,道義日新。

    天地之間,甯複有樂于是者?孔子雲“不怨天,不尤人,下學而上達。

    ”仆與二三同志,方将請事斯語,奚暇外慕?獨其切膚之痛,乃有未能恝然者,辄複雲爾。

    ” 按,豹初見稱晚生,後六年出守蘇州,先生已違世四年矣。

    見德洪、王畿曰:“吾學誠得諸先生,尚冀再見稱贽,今不及矣。

    茲以二君為證,具香案拜先生。

    ”遂稱門人。

     十一月庚申,子正億生。

     繼室張氏出。

    先生初得子,鄉先達有靜齋、六有者,皆逾九十,聞而喜,以二詩為賀。

    先生次韻謝答之,有曰“何物敢雲繩祖武?他年隻好共爺長”之句,蓋是月十有七日也。

     先生初命名正聰,後七年壬辰,外舅黃绾因時相避諱,更今名。

     十二月,作《惜陰說》。

     劉邦采合安福同志為會,名曰“惜陰”,請先生書會籍。

    先生為之說曰:“同志之在安成者,間月為會五日,謂之“惜陰”,其志笃矣。

    然五日之外,孰非惜陰時乎?離群而索居,志不能無少懈,故五日之會,所以相稽切焉耳。

    嗚乎!天道之運,無一息之或停,吾心良知之運,亦無一息之或停。

    良知即天道,謂之‘亦’,則猶二之矣。

    知良知之運無一息之或停者,則知惜陰矣。

    知惜陰者,則知緻其良知矣。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

    ’此其所以學如不及,至于發憤忘食也。

    堯、舜兢兢業業,成湯日新又新,文王純亦不已,周公坐以待旦:惜陰之功,甯獨大禹為然?子思曰:‘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懼乎其所不聞,知微之顯,可以入德矣。

    ’或曰:雞鳴而起,孳孳為利,兇人為不善,亦惟日不足,然則小人亦可謂之惜陰乎?” 按,先生明年丁亥過吉安,寄安福諸同志書曰:“諸友始為惜陰之會,當時惟恐隻成虛語,迩來乃聞遠近豪傑聞風而至者以百數,此可以見良知之同然,而斯道大明之幾于此亦可以蔔之矣。

    明道有雲:‘甯學聖人而不至,不以一善而成名。

    ’此為有志聖人而未能真得聖人之學者,則可如此說。

    若今日所講良知之說,乃真是聖學之的傳,但從此學聖人,卻無不至者。

    惟恐吾侪尚有一善成名之意,未肯專心緻志于此耳。

     六年丁亥,先生五十六歲,在越。

     正月。

     先生與宗賢書曰:“人在仕途,比之退處山林時,工夫難十倍;非得良友時時警發砥砺,平日志向鮮有不潛移默奪,弛然日就頹靡者。

    近與誠甫言,京師相與者少,二君必須彼此約定,便見微有動氣處,即須提起緻良知話頭,互相規切。

    凡人言語正到快意時,便截然能忍默得;意氣正到發揚時,便翕然能收斂得;憤怒嗜欲正到騰沸時,便廓然能消化得:此非天下之大勇不能也。

    然見得良知親切時,其功夫又自不難,緣此數病,良知之所本無,隻因良知昏昧蔽塞而後有,若良知一提醒時,即如白日一出,魍魉自消矣。

    《中庸》謂:‘知恥近乎勇。

    ’隻是恥其不能緻得自己良知耳。

    今人多以言語不能屈服得人,意氣不能陵軋得人,憤怒嗜欲不能直意任情為恥;殊不知此數病者,皆是蔽塞自己良知之事,正君子之所宜深恥者。

    古之大臣,更不稱他知謀才略,隻是一個斷斷無他技,休休如有容而已。

    諸君知謀才略,自是超然出于衆人之上,所未能自信者,隻是未能緻得自己良知,未全得斷斷休休體段耳。

    須是克去己私,真能以天地萬物為一體,實康濟得天下,挽回三代之治,方是不負如此聖明之君,方能不枉此出世一遭也。

    ” 四月,鄒守益刻《文錄》于廣德州。

     守益錄先生文字請刻。

    先生自标年月,命德洪類次,且遺書曰:“所錄以年月為次,不複分别體類,蓋專以講學明道為事,不在文辭體制間也。

    ”明日,德洪掇拾所遺請刻,先生曰:“此便非孔子删述《六經》手段。

    三代之教不明,蓋因後世學者繁文盛而實意衰,故所學忘其本耳。

    比如孔子删《詩》,若以其辭,豈止三百篇;惟其一以明道為志,故所取止。

    此例《六經》皆然。

    若以愛惜文辭,便非孔子垂範後世之心矣。

    ”德洪曰:“先生文字,雖一時應酬不同,亦莫不本于性情;況學者傳誦日久,恐後為好事者攙拾,反失今日裁定之意矣。

    ”先生許刻附錄一卷,以遣守益,凡四冊。

     五月,命兼都察院左都禦史,征思、田。

     六月,疏辭,不允。

     先是廣西田州岑猛為亂,提督都禦史姚镆征之。

    奏稱猛父子悉擒,已降敕論功行賞訖。

    遺目盧蘇、王受構衆煽亂,攻陷思恩。

    镆複合四省兵征之,久弗克;為巡按禦史石金所論。

    朝議用侍郎張璁、桂萼薦,特起先生總督兩廣及江西、湖廣軍務,度量事勢,随宜撫剿,設土官流官孰便,并核當事諸臣功過以聞;且責以體國為心,毋或循例辭避。

    先生聞命,上疏言:“臣伏念君命之召,當不俟駕而行,矧茲軍旅,何敢言辭?顧臣患痰疾增劇,若冒疾輕出,至于偾事,死無及矣。

    臣又複思,思、田之役,起于土官仇殺,比之寇賊之攻劫郡縣,荼毒生靈者,勢尚差緩。

    若處置得宜,事亦可集。

    镆素老成,一時利鈍,亦兵家之常。

    禦史石金據事論奏,所以激勵镆等,使之善後,收之桑榆也。

    臣以為今日之事,宜專責镆等,隆其委任,重其威權,略其小過,假以歲月,而要其成功。

    至于終無底績,然後别選才能,兼谙民情土俗,如尚書胡世甯、李承勳者,往代其任,事必有濟。

    ”疏入,诏镆緻仕,遣使敦促上道。

     八月。

     先生将入廣,嘗為《客坐私祝》曰:“但願溫恭直諒之友,來此講學論道,示以孝友謙和之行,德業相勸,過失相規,以教訓我子弟,使無陷于非僻;不願狂躁惰慢之徒,來此博弈飲酒,長傲飾非,導以驕奢氵?蕩之事,誘以貪财黩貨之謀,冥頑無恥,扇惑鼓動,以益我子弟之不肖。

    嗚乎!由前之說,是謂良士;由後之說,是為兇人;我子弟苟遠良士而近兇人,是謂逆子。

    戒之戒之!嘉靖丁亥八月,将有兩廣之行,書此以戒我子弟,并以告夫士友之辱臨于斯者,請一覽教之。

    ” 九月壬午,發越中。

     是月初八日,德洪與畿訪張元沖舟中,因論為學宗旨。

    畿曰:“先生說知善知惡是良知,為善去惡是格物,此恐未是究竟話頭。

    ”德洪曰:“何如?”畿曰:“心體既是無善無惡,意亦是無善無惡,知亦是無善無惡,物亦是無善無惡。

    若說意有善有惡,畢竟心亦未是無善無惡。

    ”德洪曰:“心體原來無善無惡,今習染既久,覺心體上見有善惡在,為善去惡,正是複那本體功夫。

    若見得本體如此,隻說無功夫可用,恐隻是見耳。

    ”畿曰:“明日先生啟行,晚可同進請問。

    ”是日夜分,客始散,先生将入内,聞洪與畿候立庭下,先生複出,使移席天泉橋上。

    德洪舉與畿論辯請問。

    先生喜曰:“正要二君有此一問!我今将行,朋友中更無有論證及此者,二君之見正好相取,不可相病。

    汝中須用德洪功夫,德洪須透汝中本體。

    二君相取為益,吾學更無遺念矣。

    ”德洪請問。

    先生曰:“有隻是你自有,良知本體原來無有,本體隻是太虛。

    太虛之中,日月星辰,風雨露雷,陰霾饐氣,何物不有?而又何一物得為太虛之障?人心本體亦複如是。

    太虛無形,一過而化,亦何費纖毫氣力?德洪功夫須要如此,便是合得本體功夫。

    ”畿請問。

    先生曰:“汝中見得此意,隻好默默自修,不可執以接人。

    上根之人,世亦難遇。

    一悟本體,即見功夫,物我内外,一齊盡透,此顔子、明道不敢承當,豈可輕易望人?二君已後與學者言,務要依我四句宗旨:無善無惡是心之體,有善有惡是意之動,知善知惡是良知,為善去惡是格物。

    以此自修,直跻聖位;以此接人,更無差失。

    ”。

    畿曰:”本體透後,于此四句宗旨何如?”先生曰:“此是徹上徹下語,自初學以至聖人,隻此功夫。

    初學用此,循循有入,雖至聖人,窮究無盡。

    堯、舜精一功夫,亦隻如此。

    ”先生又重囑付曰:“二君以後再不可更此四句宗旨。

    此四句中人上下無不接着。

    我年來立教,亦更幾番,今始立此四句。

    人心自有知識以來,已為習俗所染,今不教他在良知上實用為善去惡功夫,隻去懸空想個本體,一切事為,俱不著實。

    此病痛不是小小,不可不早說破。

    ”是日洪、畿俱有省。

     甲申,渡錢塘。

     先生遊吳山、月岩、嚴灘,俱有詩。

    過釣台曰:“憶昔過釣台,驅馳正軍旅。

    十年今始來,複以兵戈起。

    空山煙霧深,往迹如夢裡。

    微雨林徑滑,肺病雙足胝。

    仰瞻台上雲,俯濯台下水。

    人生何碌碌?高尚乃如此。

    瘡痛念同胞,至人匪為己。

    過門不遑入,憂勞豈得已。

    滔滔良自傷,果哉末難已。

    ”跋曰:“右正德己卯獻俘行在,過釣台而弗及登,今茲複來,又以兵革之役,兼肺病足瘡,徒顧瞻怅望而已。

    書此付桐廬尹沈元材刻置亭壁,聊以紀經行歲月雲耳。

    時從行進士錢德洪、王汝中、建德尹楊思臣及元材,凡四人。

    ” 丙申,至衢。

     西安雨中,諸生出候,因寄德洪、汝中,并示書院諸生:“幾度西安道,江聲暮雨時。

    機關鷗鳥破,蹤迹水雲疑。

    仗钺非吾事,傳經愧爾師。

    天真泉石秀,新有鹿門期。

    ”德洪、汝中方蔔築書院,盛稱天真之奇,并寄及之:“不踏天真路,依稀二十年。

    石門深竹徑,蒼峽瀉雲泉。

    泮壁環胥海,龜疇見宋田。

    文明原有象,蔔築豈無緣?”今祠有仰止祠、環海樓、太極雲、泉瀉雲諸亭。

     戊戌,過常山。

     詩曰:長生徒有慕,苦乏大藥資。

    名山遍深曆,悠悠鬓生絲。

    微軀一系念,去道日遠而。

    中歲忽有覺,九還乃在茲。

    非爐亦非鼎,何坎複何離?本無終始究,甯有死生期?彼哉遊方士,詭辭反增疑。

    紛然諸老翁,自傳困多岐。

    乾坤由我在,安用他求為?千聖皆過影,良知乃吾師。

    ” 十月,至南昌。

     先生發舟廣信,沿途諸生徐樾,張士賢、桂輗等請見,先生俱謝以兵事未暇,許回途相見。

    徐樾自貴溪追至餘幹,先生令登舟。

    樾方自白鹿洞打坐,有禅定意。

    先生目而得之,令舉似。

    曰:“不是。

    ”已而稍變前語。

    又曰:“不是。

    ”已而更端。

    先生曰:“近之矣。

    此體豈有方所,譬之此燭,光無不在,不可以燭上為光。

    ”因指舟中曰:“此亦是光,此亦是光。

    ”直指出舟外水面曰:“此亦是光。

    ”樾領謝而别。

    明日至南浦,父老軍民俱頂香林立,填途塞巷,至不能行。

    父老頂輿傳遞入都司。

    先生命父老軍民就谒,東入西出,有不舍者,出且複入,自辰至未而散,始舉有司常儀。

    明日谒文廟,講《大學》于明倫堂,諸生屏擁,多不得聞。

    唐堯臣獻茶,得上堂旁聽。

    初堯臣不信學,聞先生至,自鄉出迎,心已内動。

    比見擁谒,驚曰:“三代後安得有此氣象耶!”及聞講,沛然無疑。

    同門有黃文明、魏良器輩笑曰:“逋逃主亦來投降乎?”堯臣曰:“須得如此大捕人,方能降我,爾輩安能?” 至吉安,大會士友螺川。

     諸生彭簪、王钊、劉陽、歐陽瑜等偕舊遊三百餘,迎入螺川驿中。

    先生立談不倦,曰:“堯、舜生知安行的聖人,猶兢兢業業,用困勉的工夫。

    吾侪以困勉的資質,而悠悠蕩蕩,坐享生知安行的成功,豈不誤己誤人?”又曰:“良知之妙,真是周流六虛,變通不居。

    若假以文過飾非,為害大矣。

    ”臨别囑曰:“工夫隻是簡易真切,愈真切,愈簡易;愈簡易,愈真切。

    ” 十一月,至肇慶。

     是月十八日抵肇慶。

    先生寄書德洪、畿曰:“家事賴廷豹糾正,而德洪、汝中又相與薰陶切劘于其間,吾可以無内顧矣。

    紹興書院中同志,不審近來意向如何?德洪、汝中既任其責,當能振作接引,有所興起。

    會講之約,但得不廢,其間縱有一二懈弛,亦可因此夾持,不緻遂有傾倒。

    餘姚又得應元諸友作興鼓舞,想益日異而月不同。

    老夫雖出山林,亦每以自慰。

    諸賢皆一日千裡之足,豈俟區區有所警策,聊亦以此視鞭影耳。

    即日已抵肇慶,去梧不三四日可到。

    方入冗場,紹興書院及餘姚各會同志諸賢,不能一一列名字。

    ” 乙未,至梧州,上謝恩疏。

     二十日,梧州開府。

    十二月朔,上疏曰:“田州之事,尚未及會議審處。

    然臣沿途咨訪,頗有所聞,不敢不為陛下一言其略。

    臣惟岑猛父子固有可誅之罪,然所以緻彼若是者,則前此當事諸人,亦宜分受其責。

    蓋兩廣軍門專為諸瑤、僮及諸流賊而設,事權實專且重,若使振其兵威,自足以制服諸蠻。

    夫何軍政日壞,上無可任之将,下無可用之兵,有警必須倚調土官狼兵,若猛之屬者,而後行事。

    故此輩得以憑恃兵力,日增桀骜。

    及事之平,則又功歸于上,而彼無所與,固不能以無怨憤。

    始而征發愆期,既而調遣不至。

    上嫉下憤,日深月積,劫之以勢而威益亵,籠之以詐而術愈窮。

    由是谕之而益梗,撫之而益疑,遂至于有今日。

    今山瑤海賊,乘釁搖動,窮追必死之寇,既從而煽誘之,貧苦流亡之民,又從而逃歸之,其可憂危奚啻十百于二酋者之為患。

    其事已兆,而變已形,顧猶不此之慮,而汲汲于二酋,則當事者之過計矣。

    臣又聞諸兩廣士民之言,皆謂流官久設,亦徒有虛名,而受實禍。

    诘其所以,皆雲未設流官之前,土人歲出土兵三千,以聽官府之調遣;既設流官之後,官府歲發民兵數千,以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