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錄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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者有其要。

    噫!乃若緻知,則存乎心;悟緻知焉,盡矣。

     禮記纂言序 庚辰 禮也者,理也;理也者,性也;性也者;命也。

    “維天之命,于穆不已”,而其在于人也謂之性;其粲然而條理也謂之禮;其純然而粹善也謂之仁;其截然而裁制也謂之義;其昭然而明覺也謂之知;其渾然于其性也,則理一而已矣。

    故仁也者,禮之體也;義也者,禮之宜也;知也者,禮之通也。

    經禮三百,曲禮三千,無一而非仁也,無一而非性也。

    天叙天秩,聖人何心焉,蓋無一而非命也。

    故克己複禮則謂之仁,窮理則盡性以至于命,盡性則動容周旋中禮矣。

    後之言禮者,吾惑矣。

    紛纭器數之争,而牽制刑名之末;窮年矻矻,弊精于祝史之糟粕,而忘其所謂“經綸天下之大經,立天下之大本”者。

    “禮雲禮雲,玉帛雲乎!而人之不仁也,其如禮何哉?故老莊之徒,外禮以言性,而謂禮為道德之衰,仁義之失,既已随于空虛漭蕩。

    而世儒之說,複外性以求禮,遂謂禮止于器數制度之間,而議拟仿像于影響形迹,以為天下之禮盡在是矣。

    故凡先王之禮,煙蒙灰散而卒以煨燼于天下,要亦未可專委罪于秦火者。

    僭不自度,嘗欲取《禮記》之所載,揭其大經大本而疏其條理節目,庶幾器道本末之一緻。

    又懼其德之弗任,而時亦有所未及也。

    間嘗為之說,曰:“禮之于節文也,猶規矩之于方圓也。

    非方圓無以見規矩之所出,而不可遂以方圓為規矩。

    故執規矩以為方圓,則方圓不可勝用。

    舍規矩以為方圓,而遂以方圓為之規矩,則規矩之用息矣。

    故規矩者,無一定之方圓;而方圓者,有一定之規矩。

    此學禮之要,盛德者之所以動容周旋而中也。

    ” 宋儒朱仲晦氏慨《禮經》之蕪亂,嘗欲考正而删定之,以《儀禮》為之經,《禮記》為之傳,而其志竟亦弗就。

    其後吳幼清氏因而為《纂言》,亦不數數于朱說,而于先後輕重之間,固已多所發明。

    二子之見,其規條指畫則即出于漢儒矣,其所謂“觀其會通,以行其典禮之原”,則尚恨吾生之晚,而未及與聞之也。

    雖然,後聖而有作,則無所容言矣;後聖而未有作也,則如《纂言》者,固學禮者之箕裘筌蹄,而可以少之乎?姻友胡汝登忠信而好禮,其為甯國也,将以是而施之。

    刻《纂言》以敷其說,而屬序于予。

    予将進汝登之道而推之于其本也,故為序之若此雲。

     象山文集序 庚辰 聖人之學,心學也。

    堯、舜、禹之相授受曰:“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執厥中。

    ”此心學之源也。

    中也者,道心之謂也;道心精一之謂仁,所謂中也。

    孔孟之學,惟務求仁,蓋精一之傳也。

    而當時之弊,固已有外求之者,故子貢緻疑于多學而識,而以博施濟衆為仁。

    夫子告之以一貫,而教以能近取譬,蓋使之求諸其心也。

    迨于孟氏之時,墨氏之言仁至于摩頂放踵,而告子之徒又有“仁内義外”之說,心學大壞。

    孟子辟義外之說,而曰:“仁,人心也。

    學問之道無他,求其放心而已矣。

    ”又曰:“仁義禮智,非由外铄我也,我固有之,弗思耳矣。

    “蓋王道息而伯術行,功利之徒外假天理之近似以濟其私,而以欺于人,曰:天理固如是,不知既無其心矣,而尚何有所謂天理者乎?自是而後,析心與理而為二,而精一之學亡。

    世儒之支離,外索于刑名器數之末,以求明其所謂物理者。

    而不知吾心即物理,初無假于外也。

    佛、老之空虛,遣棄其人倫事物之常,以求明其所謂吾心者。

    而不知物理即吾心,不可得而遺也。

    至宋周、程二子,始複追尋孔、顔之宗,而有“無極而太極”,“定之以仁義,中正而主靜”之說;動亦定,靜亦定,無内外,無将迎之論,庶幾精一之旨矣。

    自是而後,有象山陸氏,雖其純粹和平若不逮于二子,而簡易直截,真有以接孟子之傳。

    其議論開阖,時有異者,乃其氣質意見之殊,而要其學之必求諸心,則一而已。

    故吾嘗斷以陸氏之學,孟氏之學也。

    而世之議者,以其嘗與晦翁之有同異,而遂诋以為禅。

    夫禅之說,棄人倫,遺物理,而要其歸極,不可以為天下國家。

    苟陸氏之學而果若是也,乃所以為禅也。

    今禅之說與陸氏之說,其書具存,學者苟取而觀之,其是非同異,當有不待于辯說者。

    而顧一倡群和,剿說雷同,如矮人之觀場,莫知悲笑之所自,豈非貴耳賤目,不得于言而勿求諸心者之過欤!夫是非同異,每起于人持勝心、便舊習而是己見。

    故勝心舊習之為患,賢者不免焉。

     撫守李茂元氏将重刊象山之文集,而請一言為之序,予何所容言哉?惟讀先生之文者,務求諸心而無以舊習己見先焉,則糠粃精鑿之美惡,入口而知之矣。

     觀德亭記 戊寅 君子之于射也,内志正,外體直,持弓矢審固,而後可以言中。

    故古者射以觀德。

    德也者,得之于其心也。

    君子之學,求以得之于其心,故君子之于射以存其心也。

    是故懆于其心者其動妄;蕩于其心者其視浮;歉于其心者其氣餒;忽于其心者其貌惰;傲于其心者其色矜;五者,心之不存也。

    不存也者,不學也。

    君子之學于射,以存其心也。

    是故心端則體正;心敬則容肅;心平則氣舒;心專則視審;心通故時而理;心純故讓而恪;心宏故勝而不張,負而不馳;七者備而君子之德成。

    君子無所不用其學也,于射見之矣。

    故曰:為人君者以為君鹄;為人臣者以為臣鹄;為人父者以為父鹄;為人子者以為子鹄。

    射也者,射己之鹄也;鹄也者,心也;各射己之心也,各得其心而已。

    故曰:可以觀德矣。

    作《觀德亭記》。

     重修文山祠記 戊寅 宋丞相文山文公之祠,舊在廬陵之富田。

    今螺川之有祠,實肇于我孝皇之朝,然亦因廢為新,多缺陋而未稱。

    正德戊寅,縣令邵德容始恢其議于郡守伍文定,相與白諸巡撫、巡按、守巡諸司,皆以是為風化之所系也,争措财鸠工,圖拓而新之。

    協守令之力,不再逾月而工萃。

    圮者完,隘者辟,遺者舉,巍然煥然,不獨廟貌之改觀。

    而吉之人士奔走瞻歎,翕然益起其忠孝之心,則是舉之有益于名教也誠大矣!使來請記。

    嗚呼!公之忠,天下之達忠也。

    結椎異類,猶知敬慕,而況其鄉之人乎!逆旅經行,猶存屍祝,而況其鄉之士乎!凡有職守,皆知尊尚,而況其士之官乎!然而鄉人之慕之也,三有司之崇尚之也,文公之沒,今且三百年矣。

    吉士之以氣節行義,後先炳耀,謂非聞公之風而興不可也。

    然忠義之降,激而為氣節;氣節之弊,流而為客氣。

    其上焉者,無所為而為,固公所謂成仁取義者矣。

    其次有所為矣,然猶其氣之近于正者也。

    迨其弊也,遂有憑其憤戾粗鄙之氣,以行其娼嫉褊骜之私;士流于矯拂,民入于健訟;人欲熾而天理滅,而猶自視以為氣節。

    若是者容有之乎?則于公之道,非所謂操戈入室者欤?吾故備而論之,以勖夫茲鄉之後進,使之去其偏以歸于全,克其私以反于正,不愧于公而已矣。

     今巡撫暨諸有司之表勵崇飾,固将以行其好德之心,振揚風教,《詩》所謂“民之秉彜,好是懿德”者也。

    人亦孰無是心?苟能充之,公之忠義在我矣,而又何羨乎!然而時之表勵崇飾,有好其實而崇之者,有慕其名而崇之者,有假其迹而崇之者。

    忠義有諸己,思以喻諸人,因而表其祠宇,樹之風聲,是好其實者也。

    知其美而未能誠諸身,姑以修其祠宇,彰其事迹,是慕其名者也。

    飾之祠宇而壞之于其身,矯之文具而敗之于其行;奸以掩其外,而襲以阱其中,是假其迹者也。

    若是者容有之乎?則于公之道,非所謂毀瓦畫墁者欤?吾故備而論之,以勖夫後之官茲土者,使無徒慕其名而務求其實,毋徒修公之祠而務修公之行,不愧于公而已矣。

     某嘗令茲邑,睹公祠之圮陋而未能恢,既有愧于諸有司;慨其風聲習氣之或弊,而未能講去其偏,複有愧于諸人士。

    樂茲舉之有成也,推其愧心之言而為之記。

     從吾道人記 乙酉 海甯董蘿石者,年六十有八矣,以能詩聞江湖間。

    與其鄉之業詩者十數輩為詩社,旦夕操紙吟鳴,相與求句字之工,至廢寝食,遺生業。

    時俗共非笑之,不顧,以為是天下之至樂矣。

    嘉靖甲申春,蘿石來遊會稽,聞陽明子方與其徒講學山中,以杖肩其瓢笠詩卷來訪。

    入門,長揖上坐。

    陽明子異其氣貌,且年老矣,禮敬之。

    又詢知其為董蘿石也,與之語連日夜。

    蘿石辭彌謙,禮彌下,不覺其席之彌側也。

    退,謂陽明子之徒何生秦曰:“吾見世之儒者支離瑣屑,修飾邊幅,為偶人之狀;其下者貪饕争奪于富貴利欲之場;而嘗不屑其所為,以為世豈真有所謂聖賢之學乎,直假道于是以求濟其私耳!故遂笃志于詩,而放浪于山水。

    今吾聞夫子良知之說,而忽若大寐之得醒,然後知吾向之所為,日夜弊精勞力者,其與世之營營利祿之徒,特清濁之分,而其間不能以寸也。

    幸哉!吾非至于夫子之門,則幾于虛此生矣。

    吾将北面夫子而終身焉,得無既老而有所不可乎?”秦起拜賀曰:“先生之年則老矣,先生之志何壯哉!”入以請于陽明子。

    陽明子喟然歎曰:“有是哉?吾未或見此翁也!雖然,齒長于我矣。

    師友一也,苟吾言之見信,奚必北面而後為禮乎?”蘿石聞之,曰:“夫子殆以予誠之未積欤?”辭歸兩月,棄其瓢笠,持一缣而來。

    謂秦曰:“此吾老妻之所織也。

    吾之誠積,若此縷矣。

    夫子其許我乎?”秦入以請。

    陽明子曰:“有是哉?吾未或見此翁也!今之後生晚進,苟知執筆為文辭,稍記習訓诂,則已侈然自大,不複知有縱師學問之事。

    見有或縱師問學者,則哄然共非笑,指斥若怪物。

    翁以能詩訓後進,從之遊者遍于江湖,蓋居然先輩矣。

    一旦聞予言,而棄去其數十年之成業如敝屣,遂求北面而屈禮焉,豈獨今之時而未見,若人将古之記傳所載,亦未多數也。

    夫君子之學,求以變化其氣質焉爾。

    氣質之難變者,以客氣之為患,而不能以屈下于人,遂至自是自欺,飾非長敖,卒歸于兇頑鄙倍。

    故凡世之為子而不能孝,為弟而不能敬,為臣而不能忠者,其始皆起于不能屈下,而客氣之為患耳。

    敬惟理是從,而不難于屈下,則客氣消而天理行。

    非天下之大勇,不足以與于此!則如蘿石,固吾之師也,而吾豈足以師蘿石乎?”蘿石曰:“甚哉!夫子之拒我也。

    吾不能以俟請矣。

    ”入而強納拜焉。

    陽明子固辭不獲,則許之以師友之間。

    與之探禹穴,登爐峰,陟秦望,尋蘭亭之遺迹,倘徉于雲門、若耶、鑒湖、剡曲。

    蘿石日有所聞,益充然有得,欣然樂而忘歸也。

    其鄉黨之子弟親友與其平日之為社者,或笑而非,或為詩而招之返,且曰:“翁老矣,何乃自苦若是耶?”蘿石笑曰:“吾方幸逃于苦海,方知憫若之自苦也,顧以吾為苦耶?吾方揚鬐于渤澥,而振羽于雲霄之上,安能複投網罟而入樊籠乎?去矣,吾将從吾之所好!”遂自号曰“從吾道人”。

    陽明子聞之,歎曰:“卓哉蘿石!‘血氣既衰,戒之在得’矣,孰能挺特奮發,而複若少年英銳者之為乎?真可謂之能‘從吾所好’矣。

    世之人從其名之好也,而競以相高;從其利之好也,而貪以相取;從其心意耳目之好也,而詐以相欺;亦皆自以為從吾所好矣。

    而豈知吾之所謂真吾者乎!夫吾之所謂真吾者,良知之謂也。

    父而慈焉,子而孝焉,吾良知所好也;不慈不孝焉,斯惡之矣。

    言而忠信焉,行而笃敬焉,吾良知所好也;不忠信焉,不笃敬焉,斯惡之矣。

    故夫名利物欲之好,私吾之好也,天下之所惡也;良知之好,真吾之好也,天下之所同好也。

    是故從私吾之好,則天下之人皆惡之矣,将心勞日拙而憂苦終身,是之謂物之役。

    從真吾之好,則天下之人皆好之矣,将家、國、天下,無所處而不當;富貴、貧賤、患難、夷狄,無入而不自得;斯之謂能從吾之所好也矣。

    夫子嘗曰:‘吾十有五而志于學’,是從吾之始也。

    ‘七十而從心所欲,不逾矩’,則從吾而化矣。

    蘿石逾耳順而始知從吾之學,毋自以為既晚也。

    充蘿石之勇,其進于化也何有哉?嗚呼!世之營營于物欲者,聞蘿石之風,亦可以知所适從也乎!” 親民堂記 乙酉 南子元善之治越也,過陽明子而問政焉。

    陽明子曰:“政在親民。

    ”曰:“親民何以乎?”曰:“在明明德。

    ”曰:“明明德何以乎?”曰:“在親民。

    ”曰:“明德、親民,一乎?”曰:“一也。

    明德者,天命之性,靈昭不昧,而萬理之所從出也。

    人之于其父也,而莫不知孝焉;于其兄也,而莫不知弟焉;于凡事物之感,莫不有自然之明焉;是其靈昭之在人心,亘萬古而無不同,無或昧者也,是故謂之明德。

    其或蔽焉,物欲也。

    明之者,去其物欲之蔽,以全其本體之明焉耳,非能有以增益之也。

    ”曰:“何以在親民乎?”曰:“德不可以徒明也。

    人之欲明其孝之德也,則必親于其父,而後孝之德明矣;欲明其弟之德也,則必親于其兄,而後弟之德明矣。

    君臣也,夫婦也,朋友也,皆然也。

    故明明德必在于親民,而親民乃所以明其明德也。

    故曰一也。

    ”曰:“親民以明其明德,修身焉可矣,而何家、國、天下之有乎?”曰:“人者,天地之心也;民者,對己之稱也;曰民焉,則三才之道舉矣。

    是故親吾之父以及人之父,而天下之父子莫不親矣;親吾之兄以及人之兄,而天下之兄弟莫不親矣。

    君臣也,夫婦也,朋友也,推而至于鳥獸草木也,而皆有以親之,無非求盡吾心焉以自明其明德也。

    是之謂明明德于天下,是之謂家齊國治天下平。

    ”曰:“然則鳥在其為止至善者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