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德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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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士,從四品俸。

    尋命教庶吉土魯铎等。

    繼又命與纂修《大明會典》。

    逾年書成,升詹事府少詹事,兼翰林院學士。

    五月,複命與編《通鑒纂要》。

    六月,升禮部右侍郎,仍兼日講。

    上以先生講釋明贍,故特久任。

    是歲冬,命祭江淮諸神,乞便道歸省。

    還朝以岑太夫人年邁屢疏乞休,以便色養。

    不允。

    尋升禮部左侍郎。

     明年,武宗皇帝改元。

    賊瑾用事,呼吸成禍福。

    士大夫奔走其門者如市。

    先生獨不之顧。

    時先生元子今封新建伯方為兵部主事,上疏論瑾罪惡。

    瑾大怒,既逐新建,複遷怒于先生。

    然瑾微時嘗從先生鄉人方正習書史,備聞先生平日處家孝友忠信之詳,心敬慕之,先生蓋不知也。

    瑾後知為先生,怒稍解。

    嘗語陰使人,謂于先生有舊,若一見可立跻相位。

    先生不可。

    瑾意漸拂。

    丁卯,升南京吏部尚書。

    瑾猶以舊故,使人慰之曰:“不久将大召。

    ”冀必往謝。

    先生又不行。

    瑾複大怒。

    然先生乃無可加之罪,遂推尋禮部時舊事與先生無幹者,傳旨令緻仕。

    先生聞命忻然,束裝而歸,曰:“吾自此可免于禍矣。

    ” 既而,有以同年友事誣毀先生于朝者,人鹹勸先生一白。

    先生曰:“某吾同年友,若白之,是我讦其友矣。

    是焉能浼我哉?”竟不辨。

    後新建複官京師,聞士夫之論,具本奏辨。

    先生聞之,即馳書止之曰:“是以為吾平生之大恥乎?吾本無可恥,今乃無故而攻發其友之陰私,是反為吾求一大恥矣。

    人謂汝智于吾,吾不信也。

    ”乃不複辨。

     曆事三朝,惟孝廟最知。

    末年尤加眷注,屢因進講,勸上勤聖學,戒逸豫,親仁賢,遠邪佞。

    上皆虛心嘉納。

    故事講官數人當直者,必先期演習,至上前猶或慌張失措。

    先生未嘗預習,及進講,又甚條暢。

    一日,上已幸講筵,直講者忽風眩仆地。

    衆皆遑遽,共推先生代,先生從容就案,展卷敷析,尤極整暇。

    衆鹹服其器度。

    内侍李廣方貴幸,嘗于文華殿講《大學衍義》,至唐李輔國與張後表裡用事,諸學士欲諱不敢言,先生特誦說朗然,開諷明切。

    左右聞者皆縮頭吐舌,而上樂聞不厭。

    明日罷講,命中官賜食。

    中官密語先生雲:“連日先生講書明白,聖心甚喜,甚加眷念。

    ”先生自慶知遇,益用剀切。

    上亦精勤彌勵。

    讵意孝廟升遐,先生志未及行,亦偃蹇而歸矣。

    天道如斯,嗚呼悲夫! 先生氣質醇厚,平生無矯言飾行,仁恕坦直,不立邊幅。

    與人無衆寡大小,待之如一。

    談笑言議,由衷而發,廣庭之論,入對妻孥,曾無兩語。

    人有片善,稱之不容口;有急難來控者,恻然若身陷于溝阱,忘己拯救之,雖以此招謗取嫌,亦不恤;然于人有過惡,亦直言規切,不肯少回曲,以是往往反遭嫉忌,然人亦知其實心無他,則亦無有深怨之者。

    先生才識宏達,無所不可。

    而操持堅的,屹不可動。

    百務紛沓,應之沛然,未嘗見其有難處之事。

    至臨危疑震蕩,衆多披靡惶恐,而先生毅然卓立,然未嘗以此自表現,故人之知者罕矣。

    為詩文皆信筆立就,不事雕刻,但取詞達而止。

    所著有《龍山稿》、《垣南草堂稿》、《禮經大義》諸書。

    《雜錄》、《進講餘抄》等稿,共四十六卷。

     先生孝友出于天性,祿食盈餘,皆與諸昆弟共之,視諸昆弟之子不啻己出。

    竹軒公及岑太夫人色愛之養,無所不至。

    太夫人已百歲,先生亦壽逾七十矣,朝夕為童子色嬉戲左右,撫摩扶掖,未嘗少離。

    或時為親朋山水之邀,乘舟暫出,忽念太夫人,即蹙然反棹。

    及太夫人之殁,寝苫蔬食,哀毀逾節,因以得疾。

    逮葬,跣足随号,行數十裡,于是疾勢愈增。

    病卧逾年,始漸瘳。

    然自是氣益衰。

     先生素聞甯濠之惡,疑其亂,嘗私謂所親曰:“異時天下之禍,必自茲人始矣。

    ”令家人蔔地于上虞之龍溪,使其族人之居溪傍者買田築室,潛為栖遁之計。

    至是正德己卯,甯濠果發兵為變。

    遠近傳聞駭愕,且謂新建公亦以遇害,盡室驚惶,請徙龍溪。

    先生曰:“吾往歲為龍溪之蔔,以有老母在耳。

    今老母已入土,使吾兒果不幸遇害,吾何所逃于天地乎?”饬家人勿輕語動。

    又而新建起兵之檄至,親朋皆來賀,益勸先生宜速逃龍溪。

    鹹謂新建既與濠為敵,其勢必陰使奸人來不利于公。

    先生笑曰:“吾兒能棄家殺賊,吾乃獨先去以為民望乎?祖宗德澤在天下,必不使殘賊覆亂宗國,行見其敗也。

    吾為國大臣,恨已老,不能荷戈首敵。

    倘不幸,勝負之算不可期,猶将與鄉裡子弟共死此城耳。

    ”因使趣郡縣宜急調兵糧,且禁訛言,勿令搖動。

    鄉人來竊視先生,方晏然如平居,亦皆稍稍複定。

    不旬月,新建捷至,果如先生所料。

    親朋皆攜酒交慶。

    先生曰:“此祖宗深仁厚澤,漸漬人心,紀綱法度,維持周密,朝廷威靈,震懾四海,蒼生不當罹此荼毒。

    故旬月之間,罪人斯得,皆天意也。

    豈吾一書生所能辦此哉?然吾以垂盡之年,幸免委填溝壑;家門無夷戮之慘;鄉裡子弟又皆得免于征輸調發;吾兒幸全首領,父子相見有日;凡此皆足以稍慰目前者也。

    ”諸親友鹹喜極,飲盡歡而罷。

     已而,武廟南巡,奸黨害新建之功,飛語構陷,危疑洶洶,旦夕不可測。

    群小傎伺,旁午于道。

    或來先生家,私籍其産宇丁畜,若将抄沒之為。

    姻族皆震撼,莫知所出。

    先生寂若無聞,日休田野間,惟戒家人謹出入,慎言語而已。

    辛巳,今上龍飛,始下诏宣白新建之功,召還京師。

    新建因得便道歸省。

    尋進南京兵部尚書,封新建伯。

    遣行人齑白金文绮慰勞新建。

    遂下溫旨存問先生于家,兼有羊酒之賜。

    适先生誕辰,親朋鹹集。

    新建捧觞為壽。

    先生蹙然曰:“吾父子不相見者幾年矣。

    始汝平寇南贛,日夜勞瘁,吾雖憂汝之疾,然臣職宜爾,不敢為汝憂也。

    甯濠之變,皆以汝為死矣,而不死;皆以事為難平矣,而卒平。

    吾雖幸汝之成,然此實天意,非人力可及,吾不敢為汝幸也。

    讒構朋興,禍機四發,前後二年,岌乎知不免矣。

    人皆為汝危,吾能無危乎?然于此時惟有緻命遂志,動心忍性,不為無益,雖為汝危,又複為汝喜也。

    天開日月,顯忠遂良,穹官高爵,濫冒封賞。

    父子複相見于一堂,人皆以為榮,吾謂非榮乎?然盛者衰之始,福者禍之基,雖以為榮,複以為懼也。

    夫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吾老矣,得父子相保于牖下,孰與犯盈滿之戒,覆成功而毀令名者邪?”新建诜而跽曰:“大人之教,兒所日夜切心者也。

    ”聞者皆歎息感動。

    于是會其鄉黨親友,置酒燕樂者月餘。

    歲且暮,疾複作。

    新建率其諸弟日夜侍湯藥。

    壬午正月,勢轉劇。

    二月十二日己醜,終于正寝。

    享年七十有七。

    臨絕,神識精明,略無昏愦。

    時朝廷推論新建之功,進封先生及竹軒、槐裡,皆為新建伯。

    是日部咨适至,屬疾且革。

    先生聞使者已在門,促新建及諸弟曰:“雖倉遽,烏可以廢禮?爾輩必皆出迎。

    ”聞已成禮,然後偃然瞑目而逝。

     先生始緻政歸,客有以神仙之術來說者。

    先生謝之曰:“人所以樂生于天地之間,以内有父母、昆弟、妻子、宗族之親,外有君臣、朋友、姻戚之懿,從遊聚樂,無相離也。

    今皆去此,而槁然獨往于深山絕谷,此與死者何異?夫清心寡欲,以怡神定志,此聖賢之學所自有。

    吾但安樂委順,聽盡于天而已,奚以長生為乎?”客謝曰:“神仙之學,正謂世人悅生惡死,故其所欲而漸次導之。

    今公已無惡死悅生之心,固以默契神仙之妙,吾術無所用矣。

    ”先生于異道外術一切奇詭之說,廓然皆無所入。

    惟岑太夫人稍祟佛教,則又時時曲意順從之,亦複不以為累也。

     先生既歸,即息意邱園,或時與田夫野老同遊共談笑,蕭然形迹之外。

    人有勸之,宜且閉門養威重者。

    先生笑曰:“汝豈欲我更求作好官邪?”性喜節儉,然于貨利得喪,曾不以介意。

    嘗構樓居十數楹,甫成而火,赀積為之一蕩。

    親友來救焚者,先生皆一一從容款接,談笑衍衍如平時,略不見有倉遽之色。

    人以是鹹歎服其德量雲。

     先生元配夫人鄭氏,淵靖孝慈,與先生共甘貧苦。

    起微寒,躬操井臼,勤紡織以奉舅姑。

    既貴而恭儉益至。

    壽四十九,先先生三十六年卒。

    繼室趙氏,封夫人。

    側室楊氏。

    子四人:長守仁,鄭出,南京兵部尚書,封新建伯。

    次守儉,楊出,太學生。

    次守文,趙出,郡庠生。

    次守章,楊出。

    一女,趙出,适南京工部都水郎中同邑徐愛。

    始鄭夫人殡郡南之石泉山,已而有水患,乃蔔地于天柱峰之陽而葬先生焉。

     深,先生南畿所錄士也。

    暨于登朝,獲從班行之末,受教最深;又辱與新建公遊處,出入門牆最久。

    每當侍側講道之際,觀法者多矣。

    正德壬申秋,以使事之餘,迂道拜先生于龍山裡第。

    扁舟載酒,相與遊南鎮諸山,乃休于陽明洞天之下。

    執手命之曰:“此吾兒之志也。

    大業日遠,子必勉之。

    ”臨望而别。

    嗚呼!深鄙陋無狀,不足以窺見高深,然不敢謂之不知先生也。

    謹按王君琥所錄行實,泣而叙之,将以上于史官,告于當世之司文柄者,伏惟采擇焉。

     陽明先生墓志銘 湛若水 甘泉子挈家閉關于西樵煙霞之洞,故友新建伯陽明王先生之子正億以其嶽舅禮部尚書久庵黃公之狀及書來請墓銘。

    曰:“公知陽明公者也,非公莫能銘。

    ”甘泉子曰:“吾又何辭焉?公知陽明公者也,非公莫能狀。

    公狀之,吾銘之。

    公狀其詳,吾銘其大。

    吾又何義之辭焉?”乃發狀而謹按之: 讀世系狀雲雲,曰: 公出于龍山狀元大宗伯公華;大宗伯公出于贈禮部侍郎竹軒公天叙;竹軒公出于太學生贈禮部侍郎槐裡公傑;槐裡公出于遁石公與準,厥有《禮》、《易》之傳;遁石公出于秘湖漁隐公彥達;秘湖出于性常公綱,有文武長才,與括蒼劉伯溫友善,仕為廣東參議,死難也。

    推其華胄遙遙,遠派于晉高士羲之,光祿大夫覽焉。

    曰:“公其有所本之矣!”夫水土之積也厚,其生物必蕃,有以也夫。

     讀誕生狀雲雲,曰: 祖妣岑太淑人,有赤子乘雲下畀,天樂導之之夢,公乃誕焉。

    是名曰雲,蓋征之矣。

    神僧言之,遂改今名。

    曰:“然則陽明公殆神授欤,其異人矣!”六年乃言,十一年有金山之詩,十七年聞一齋“聖人可學”之語。

    曰:“其有所啟之矣!” 讀學術狀雲雲,曰: 初溺于任俠之習;再溺于騎射之習;三溺于辭章之習;四溺于神仙之習;五溺于佛氏之習。

    正德丙寅,始歸正于聖賢之學。

    會甘泉子于京師,語人曰:“守仁從宦三十年,未見此人。

    ”甘泉子語人亦曰:“若水泛觀于四方,未見此人。

    ”遂相與定交講學,一宗程氏“仁者渾然與天地萬物同體”之指。

    故陽明公初主“格物”之說,後主“良知”之說;甘泉子一主“随準體、認天理”之說,然皆聖賢宗指也。

    而人或舍其精義,各滞執于彼此言語,蓋失之矣!故甘泉子嘗為之語曰:“良知必用天理,天理莫非良知,以言其交用則同也。

    ” 讀仕進狀雲雲,曰: 初舉己未禮闱第一,徐穆争之,落第二,然益有聲。

    登進士,試工部,差督造王威甯墳,辭卻金币,獨受軍中佩劍之贈,适符少時夢,蓋兆之矣!疏邊務朝政之失,有聲。

    授刑部主事,審囚淮甸,有聲。

    告病歸養,起補兵部主事,上疏乞宥南京所執谏官戴銑等,毋使遠道緻死,朝廷有殺谏官之名。

    劉瑾怒,矯诏廷杖之。

    不死,谪貴州龍場驿。

    萬裡矣,而公不少怵。

    甘泉子贈之九章,其七章雲:“皇天常無私,日月常盈虧,聖人常無為,萬物常往來。

    何名為無為?自然無安排,勿忘與勿助,此中有天機。

    ”其九章雲:“天地我一體,宇宙本同家。

    與君心已通,别離何怨嗟?浮雲去不停,遊子路轉賒。

    願言崇明德,浩浩同無涯。

    ”及居夷,端居默坐,而夷人化惡為善,有聲。

    人或告曰:“陽明公至浙,沉于江矣,至福建始起矣。

    登鼓山之詩曰:‘海上曾為滄水使,山中又拜武夷君。

    ’有征矣。

    ”甘泉子聞之笑曰:“此佯狂避世也。

    ”故為之作詩,有雲:“佯狂欲浮海,說夢癡人前。

    ”及後數年,會于滁,乃吐實。

    彼誇虛執有以為神奇者,烏足以知公者哉!複起尹廬陵,卧治六月而百務具理,有聲。

    取入南京刑部主事,留為吏部驗封主事,有聲。

    陽明公謂甘泉子曰:“乃今可蔔鄰矣。

    ”遂就甘泉子長安灰廠右鄰居之。

    時講于大興隆寺,而久庵黃公宗賢會焉。

    三人相歡語,合意。

    久庵曰:“他日天台,雁蕩,當為二公作兩草亭矣。

    後合兩為一焉,明道一也。

    ”明年,甘泉子使安南。

    後二年,陽明公遷貳南太仆,聚徒講學,有聲。

    甘泉子還,期會于滁陽之間。

    夜論儒、釋之道。

    又明年,甘泉子丁憂,扶母柩南歸。

    陽明公時為南大鴻胪,逆吊子龍江關。

    尋遷南贛都憲矣。

     讀平贛之狀雲雲,曰: 夫倡三廣夾攻之策,收橫水、左溪、桶岡、浰頭之功,用兵如神矣!甘泉子曰:“雖有大司馬王晉溪之知,請授之便宜旗牌以備他用,亦以陽明公素養銳士于營,以待不時之出也;迅雷呼吸之間也,又以身先士卒以作軍氣也。

    ” 讀平江西之狀雲雲,曰: “甘泉子先是在憂,緻書于公,幸因閩行之使以去也。

    ”蓋公前有宰相之隙,後有江西未萌之禍,不去必為楚人所钤,兩不報。

    未幾,有甯府之變,公幾陷于虎口。

    然而贛兵素振,既足為之牽制,而倡義檄諸府縣興兵,會豐城誓師,分攻七門,七門大開,遂除留守之黨,封府庫之财,收劫取之印,安協從之民,釋被報之囚,表死難之忠。

    據省城,絕其歸路,直趣樵舍,因成擒賊之功。

    是水也以淺見測淵謀也。

    然始而翕然稱為掀天揭地之功矣,既而大吏妒焉,内幸争功者附焉,輾轉殚力竭精矣,僅乃得免,或未嘗不思前慮也,所以危而不死者,内臣張永護之也,于大吏門列,不亦愧乎?由是遂流為先與後擒之言,上下騰沸,是不足辯也。

     夫陽明逆知宸濠有異志,劉養正來說:“必得公乃發。

    ”公應之曰“時非桀、纣,世無湯、武,臣有仗節死義耳。

    ”其猶使冀生元亨往與之語者,實欲誘其善,不動幹戈,潛消莫大之禍也。

    使陽明公而實許養正,則宸濠殺孫都憲、許副使,必待陽明至乃發。

    陽明未至而發者,知絕意于陽明之與己矣。

    使陽明實許之,必乘風直抵南昌,必不與豐城,聞顧泌告變,即謀南奔以倡大義,奪漁艇,使如漁人然以奔吉安矣。

    其宸濠兵校追公者,非迎公也,将脅公也。

    且宸濠之上不能直趨中原以北,中不能攻陷金陵以據者,以陽明為之制其尾,兵威足以累之,使不前也;又取據省城,絕其資重與歸路也;功莫大焉。

    若夫百年之後,忌妒者盡死,天理在人心者複明,則公論定矣。

     已而,該部果題賜敕錫勞,封新建伯,奉天翊衛推誠宣力守正文臣,特進光祿大夫柱國兼南京兵部尚書,參贊機務,歲支米一千石,于時天其将定矣,而置之南者有人焉以參乎其間矣。

    公丁父憂,而四方從學者日衆。

    有迎忌者意,緻有僞學之劾者,人其勝天乎!或以浮語沮公,六年不召。

    尋以論薦,命為兩廣總制軍務,平岑猛之亂。

    或曰:“其且進且沮,使公不得入輔乎?” 讀思、田之狀雲雲,曰: 公奏行剿之患十,行撫之善十,乃撤防兵,解戰甲,谕威信,受來降,杖土目,複岑後,設流守,而思、田平。

    夫陽明公不革岑猛之後之土官,以夷治夷也。

    盧蘇等杖之百而釋之,置流守以制焉,仁義之術也。

    人知殺伐之為功,而不知神武不殺者,功之上也,仁義兩全之道也。

     讀八寨之狀雲雲,曰: 檄參将會守巡,命指揮馬文瑞,永順宣慰彭明輔,保靖宣慰彭九霄,分兵布哨,擒斬賊酋黨與,遂破諸巢,移衛所制諸蠻,貫八寨之中,扼道路之沖,設縣治,增城堡,皆保治安民之要。

    或曰:“八峒掩襲村落以為功,無破巢之功也,無功以為有功也,何則?”辯之曰:“夫陽明之貪功,當取岑猛、盧蘇之大功而不取焉,不宜舍其大者,取其小者,其亦不智不武也。

    謂陽明公為之乎?夫宣慰諸哨之兵,可襲則襲,出其不意,兵法之奇,不可預授者也。

    而以病陽明焉,将使為宋襄、陳儒之愚已耶?非馭戎不測之威矣。

    ” 事竣而請歸告病危矣,不待報而遽行,且行且候命。

    其卒于南安途次而不及命下,亦命也。

    江西輔臣進帖以谮公,上革之恤典,人衆之勝天也,亦命也。

    百年之後,天定将不勝人矣乎?甘泉子始召人禮部,面叩輔臣曰:“外人皆雲陽明之事乃公為之乎?”輔臣默然,然亦不以作怒加禍,猶為有君子度量焉,可尚也。

     公卒之日,兩廣、江西之民相與吊于途曰:“哲人其痿矣!”士夫之知者,相與語于朝曰:“忠良其逝矣!”四方同志者且與吊于家曰:“斯文其喪矣!”久庵公為之狀,六年而後就,慎重也。

    甘泉子曰:“吾志其大義,銘諸墓,将使觀厥詳于狀也。

    ”銘曰: 南鎮嶙嶙,在浙之濱;奇氣郁積,是生異人。

    生而氣靈,乘雲降精。

    十一金山,詩成鬼驚。

    志學逾二,廣信館次,婁公一言,聖學可至。

    長而任俠,未脫舊習,馳馬試劍,古人出入。

    變化屢遷,逃仙逃禅;一變至道,丙寅之年。

    邂逅語契,相期共詣:天地為體,物莫非己。

    抗疏廷杖,龍場煙瘴;居夷何陋,諸蠻歸向。

    起尹盧陵,卧治不庭;六月之間,百廢具興。

    入司驗封,衆志皆通,孚于同朝,執經相從。

    轉南太仆,鴻胪太畜;遂巡南贛,乃展骥足。

    浰頭、桶岡,三廣夾攻,身先士卒,屢收奇功。

    蓄勇養銳,隐然有待,雲胡養正,陰謀來說。

    詐言尊師,公明灼知;冀子往化,消變無為。

    閩道豐城,及變未萌;聞變遄返,心事以明。

    旌旗蔽空,聲義下江,尾兵累之,北趨不從。

    乃擒巨賊,乃親獻馘;争功欲殺,永也護翊。

    彼同袍者,反戈不怩,隐之于心,以莫不戚。

    憂居六年,起治思、田,撫而不戮,夷情晏然。

    武文兼資,仁義并行,神武不殺,是稱天兵。

    凡厥操縱,聖學妙用,一以貫之,同靜異動。

     陽明先生行狀 黃绾 陽明先生王公諱守仁,字伯安,其先瑯琊人,晉光祿大夫覽之後。

     覽曾孫羲之少随父曠渡江家建康,不樂,徙會稽。

    其後複徙剡之華塘,自華塘徙石堰,又徙達溪。

    有曰壽者,仕至迪功郎,乃徙居餘姚。

     六世祖諱綱,字性常,博學善識鑒,有文武長才,與永嘉高則誠宗人高元章、括蒼劉伯溫友善。

    仕國朝,為廣東參議,死苗難。

    五世祖諱彥達,号秘湖漁隐,有孝行。

    高祖諱與準,号遁石翁,精究《禮》、《易》,著《易微》數千言。

    曾祖諱傑,号槐裡子,以明經貢為太學生,贈禮部右侍郎。

    曾祖妣孟氏,贈淑人。

    祖諱天叙,号竹軒,封翰林院編修,贈禮部右侍郎。

    祖妣岑氏,封太淑人。

    父諱華,成化辛醜狀元及第,仁至南京吏部尚書,封新建伯。

    妣鄭氏,封孺人,贈夫人。

    繼母趙氏,封夫人。

    鄭氏孕十四月而生公。

     誕夕,岑太淑人夢天神抱一赤子乘雲而來,導以鼓樂,與岑。

    岑寤而公生,名曰雲。

    六歲不言。

    一日,有僧過之,摩其頂曰:“有此甯馨兒,卻叫壞了。

    ”龍山公悟,改今名,遂言,穎異頓發。

     年十一,竹軒翁攜之上京,過金山,作詩曰:“金山一點大如拳,打破維揚水底天。

    醉倚妙高台上月,玉箫吹徹洞龍眠。

    ”有相者謂塾師曰:“此子他日官至極品,當立異等功名。

    ” 年十三,侍龍山公為考官,入場評卷,高下皆當。

    性豪邁不羁,喜任俠。

    畿内石英、王勇,湖廣石和尚之亂,為書将獻于朝,請往征之。

    龍山公力止之。

     年十七,至江西,成婚于外舅養和諸公官舍。

     明年,還廣信,谒一齋婁先生。

    異其質,語以所當學,而又期以聖人,為可學而至,遂深契之。

     領弘治壬子年鄉薦。

    己未登進士,觀政工部。

    與太原喬宇,廣信汪俊,河南李夢陽、何景明,姑蘇顧璘、徐祯卿,山東邊貢諸公以才名争馳騁,學古詩文。

    欽差督造威甯伯王公墳于河間,馭役夫以十五之法,暇即演八陣圖,識者已知其有遠志。

    少日嘗夢威甯伯授以寶劍,既竣事,威甯家以金币為謝,辭不受,乃出威甯軍中佩劍贈之,适符其夢,受焉。

    時有彗星及靼虜猖獗,上疏論邊務,因言朝政之失,辭極剀切。

     明年,授刑部主事,差往淮甸審囚,多所平反,複命。

    日事案牍,夜歸必燃燈讀《五經》及先秦、兩漢書,為文字益工。

    龍山公恐過勞成疾,禁家人不許置釘書室。

    俟龍山公寝,複燃,必至夜分,因得嘔血疾。

     養病歸越,辟陽明書院,究極仙經秘旨,靜坐,為長生久視之道,久能預知。

    其友王思裕等四人欲訪公,方出五雲門,即命仆要于路,曆語其故。

    四人驚以為神。

     甲子,聘為山東鄉試考官,至今海内所稱重者,皆所取士也。

    改兵部武庫司主事。

    明年,白沙陳先生高第甘泉湛公若水,一會而定交,共明聖學。

     明年丙寅,正德改元,宦官劉瑾竊國柄,作威福,差官校至南京,拿給事中戴銑等下獄。

    公上疏乞宥之。

    瑾怒,矯诏廷杖五十,斃而複蘇,谪貴州龍場驿丞。

    瑾怒未釋。

    公行至錢塘,度或不免,乃托為投江,潛入武夷山中,決意遠遁。

    夜至一山庵投宿,不納。

    行半裡許,見一古廟,遂據香案卧。

    黎明,道士特往視之,方熟睡。

    乃推醒曰:“此虎狼穴也,何得無恙?”因诘公出處,公乃吐實。

    道士曰:“如公所志,将來必有赤族之禍。

    ”公問:“何以至此?”道士曰:“公既有名朝野,若果由此匿迹,将來之徒假名以鼓舞人心,朝廷尋究汝家,豈不緻赤族之禍?”公然其言。

    嘗有詩雲:“海上曾為滄水使,山中又拜武夷君。

    ”遂由武夷至廣信,溯彭蠡,曆沅、湘,至龍場。

     始至,無屋可居。

    茇于叢棘間,遷于東峰,就石穴而居。

    夷俗于中土人至,必盅殺之。

    及蔔公于盅神,不協,于是日來親附。

    以所居陰濕,乃相與伐木為何陋軒、君子亭、賓陽堂、玩易窩以居之。

    三仆曆險冒瘴,皆病,公日夕躬為湯糜調護之。

     瑾欲害公之意未已。

    公于一切得失榮辱皆能超脫,惟生死一念,尚不能遣于心,乃為石廓,自誓曰:“吾今惟俟死而已,他複何計?”日夜端居默坐,澄心精慮,以求諸靜一之中。

    一夕,忽大悟,踴躍若狂者。

    以所記憶《五經》之言證之,一一相契,獨與晦庵注疏若相抵牾,恒往來于心,因著《五經臆說》。

    時元山席公官貴陽,聞其言論,謂為聖學複睹。

    公因取《朱子大全》閱之,見其晚年論議,自知其所學之非,至有诳己诳人之說,曰:“晦翁亦已自悔矣。

    ”日與學者講究體察,愈益精明,而從遊者衆。

     時思州守遣人至龍場,稍侮慢公,諸役夫鹹憤惋,辄相與毆辱之。

    守大怒,曰憲副毛公科,令公請謝,且喻以禍福。

    公緻書于守,遂釋然,愈敬重公。

    安宣慰聞公名,使人饋米肉,給使令,辭不受。

    既又重以金帛鞍馬,複固辭不受。

    及議減驿事,則力折之,且申說朝廷威信令甲,其議遂寝。

    已而,僮酋有阿買、阿劄者,摽掠為地方患,公複以書诋諷之。

    安悚然,操切所部,民賴以甯。

     庚午,升廬陵知縣。

    比至,稽國初舊制,慎選裡正三老,委以詞訟,公坐視其成,囹圄清虛。

    是歲冬,以朝觀入京,調南京刑部主事,館于大興隆寺。

    予時為後軍都事,少嘗有志聖學,求之紫陽、濂、洛、象山之書,日事靜坐;雖與公有通家之舊,實未嘗深知其學。

    執友柴墟儲公巏與予書曰:“近日士夫如王君伯安,趨向正,造詣深,不專文字之學,足下肯出與之遊,麗澤之益,未必不多。

    ”予因而慕公,即夕趨見。

    适湛公共坐室中,公出與語,喜曰:“此學久絕,子何所聞而遽至此也?”予曰:“雖粗有志,實未用功。

    ”公曰:“人惟患無志,不患無功。

    ”即問:“曾識湛原明否?來日請會,以訂我三人終身共學之盟。

    ”明日,公令人邀予至公館中,會湛公,共拜而盟。

    又數日,湛公與予語,欲謀白岩喬公轉告冢宰邃庵楊公,留公北曹。

    楊公乃擢公為吏部驗封主事。

    予三人者自職事之外,稍暇,必會講;飲食起居,日必共之;各相砥勵。

     未幾,升文選員外郎,升考功郎中,而學益不懈。

    士大夫之有志者,皆相率從遊。

    如此二年,而湛公使安南,予與公又居一年。

    壬申冬,予以疾告歸,公為文及詩送予,且托予結廬天台、雁蕩之間而共老焉。

    湛公又欲買地蕭山、湘湖之間,結廬,與予三人共之。

    明年癸酉,升南京太仆寺少卿,從遊者日益衆。

    甲戌,升南京鴻胪寺卿,始專以良知之旨訓學者。

    乙亥,朝廷舉考察之典,為疏自劾,力乞休緻,以踐前言。

    不允。

    八月,又上疏力以疾甚,乞養病。

    又不允。

     明年,丙子十月,升都察院左佥都禦史,撫鎮南、贛、汀、漳等處。

    先是南、贛撫鎮,屢用非人,山谷兇民初為攘竊,漸至劫掠州縣,肆無忌憚,遠近視效。

    凡在虔、楚、閩、廣接壤山谷,無非賊巢。

    小大有司束手無策,皆謂終不可除。

    兵部尚書王公瓊獨知公,特薦而用之。

    又懇疏以辭,亦不允,督旨益嚴。

    公遂受命。

     既至南、贛,先嚴戰禦之法。

    時龍南賊二千餘突至信豐,又糾合廣東龍川、浰頭諸賊酋分隊以進,勢甚猖獗。

    公于未戰之先,令兵備官調兵斷賊歸路,又委官統領,前後夾擊。

    又曰:“此賊既離巢穴,利在速戰。

    ”又令乘險設伏,厚集以待,及各鄉村往來路徑,多張疑兵,使進無所獲,退無所據,不過旬日,可以坐擒。

    一違節制,以軍法從事。

    先時,在官吏書門皂及在門軍民陰陽占蔔,皆與賊通,日在官府左右詗觇,不惟言出于口,賊必先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