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錄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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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癸酉 滁陽之行,相從者亦二三子;兼複山水清遠,勝事閑曠,誠有足樂者。

    故人不忘久要,果能乘興一來耶?得應原忠書,誠如其言,亦大可喜。

    牽制文義,自宋儒已然,不獨今時。

    學者遂求脫然洗滌,恐亦甚難,但得漸能疑辯,當亦終有覺悟矣。

    自歸越後,時時默念年來交遊,益覺人才難得,如原忠者,豈易得哉!京師諸友,迩來略無消息。

    每因已私難克,辄為諸友憂慮一番。

    誠得相聚一堂,早晚當有多少砥砺切磋之益!然此在各人,非可願望得。

     四 癸酉 春初,姜翁自天台來,得書,聞山聞況味,懸企之極;且承結亭相待,既感深誼,複愧其未有以副也。

    甘泉丁乃堂夫人憂,近有書來索銘,不久且還增城。

    道途邈絕,草亭席虛,相聚尚未有日。

    仆雖相去伊迩,而家累所牽,遲遲未決,所舉遂成北山之移文矣。

    應原忠久不得音問,想數會聚?聞亦北上,果然否?此間往來極多,友道則實寥落。

    敦夫雖住近,不甚講學;純甫近改北驗封,且行;曰仁又公差未還;宗賢之思,靡日不切!又得草堂報,益使人神魂飛越,若不能一日留此也,如何如何!去冬解冊吏到,承欲與原忠來訪,此誠千裡命駕矣,喜慰之極!日切瞻望,然又自度鄙劣,不足以承此。

    曰仁人夏當道越中來此,其時得與共載,何樂如之! 五 癸酉 書來,及純甫事,懇懇不一而足,足知朋友忠愛之至。

    世衰俗降,友朋中雖平日最所愛敬者,亦多改頭換面,持兩端之說,以希俗取容,意思殊為衰飒可憫。

    若吾兄真可謂信道之笃而執德之弘矣,何幸何幸!仆在留都,與純甫住密迩,或一月一見,或間月不一見,辄有所規切,皆發于誠愛懇恻,中心未嘗懷纖毫較計。

    純甫或有所疏外,此心直可質諸鬼神。

    其後純甫轉官北上,始覺其有恝然者。

    尋亦痛自悔責,以為吾人相與,豈宜有如此芥蒂,卻有堕入世間較計坑陷中,亦成何等胸次!當下冰消霧釋矣。

    其後人言屢屢而至,至有為我憤辭厲色者。

    仆皆惟以前意處之,實是未忍一日而忘純甫。

    蓋平日相愛之極,情之所鐘,自如此也。

    旬日間複有相知自北京來,備傳純甫所論。

    仆竊疑有浮薄之徒,幸吾黨間隙,鼓弄交構,增飾其間,未必盡出于純甫之口。

    仆非矯為此說,實是故人情厚,不忍以此相疑耳。

    仆平日之厚純甫,本非私厚;縱純甫今日薄我,當亦非私薄。

    然則仆未嘗厚純甫,純甫未嘗薄仆也,亦何所容心于其間哉!往往見世俗朋友易生嫌隙,以為彼蓋苟合于外,而非有性分之契,是以如此,私竊歎憫。

    自謂吾黨數人,縱使散處敵國仇家,當亦斷不至是。

    不謂今日亦有此等議論,此亦惟宜自反自責而已。

    孟子雲:“愛人不親反其仁,行有不得者,皆反求諸己。

    ”自非履涉親切,應未識斯言味永而意懇也。

     仆近時與朋友論學,惟說‘立誠’二字。

    殺人須就咽喉上着刀,吾人為學當從心髓入微處用力,自然笃實光輝。

    雖私欲之萌,真是洪爐點雪,天下之大本立矣。

    若就标末妝綴比拟,凡平日所謂學問思辯者,适足以為長傲遂非之資,自以為進于高明光大,而不知陷于狠戾險嫉,亦誠可哀也已!以近事觀之,曾見得吾侪往時所論,自是向裡。

    此蓋聖學的傳,惜乎淪落湮埋已久;往時見得,猶自恍惚,仆近來無所進,隻于此處看較分曉,直是痛快,無複可疑。

    但與吾兄别久,無告語處耳。

    原忠數聚論否?近嘗得渠一書,所見迥然與舊不同,殊慰殊慰!今亦寄一簡,不能詳細,見時望并出此。

    歸計尚未遂,旬月後且圖再舉。

    會其蔚定,臨楮耿耿。

     六 丙子 宅老數承遠來,重以嘉贶,相念之厚,愧何以堪!令兄又辱書惠,禮恭而意笃,意家庭旦夕之論,必于此學有相發明者,是以波及于仆。

    喜幸之餘,愧何以堪!别後工夫,無因一扣,如書中所雲,大略知之。

    “用力習熟,然後居山”之說,昔人嘗有此,然亦須得其源。

    吾輩通患,正如池面浮萍,随開随蔽。

    未論江海,但在活水,浮萍即不能蔽。

    何者?活水有源,池水無源,有源者由己,無源者從物。

    故凡不息者有源,作辍者皆無源故耳。

     七 戊寅 得書,見相念之厚,所引一詩尤懇恻至情,讀之既感且愧,幾欲涕下。

    人生動多牽滞,反不若他流外道之脫然也,奈何奈何!近收甘泉書,頗同此憾。

    士風日偷,素所目為善類者,亦皆雷同附和,以學為諱。

    吾人尚栖栖未即逃避,真處堂之燕雀耳。

    原忠聞且北上,恐亦非其本心。

    仕途如爛泥坑,勿入其中,鮮易複出。

    吾人便是失腳樣子,不可不鑒也。

    承欲枉顧,幸甚幸甚!好事多阻,恐亦未易如願,努力圖之!籠中病翼,或能附冥鴻之末而歸,未可知也。

     與王純甫 壬申 别後,有人自武城來,雲純甫始到家,尊翁頗不喜,歸計尚多抵牾。

    始聞而惋然,已而複大喜。

    久之,又有人自南都來者,雲“純甫已莅任,上下多不相能”。

    始聞而惋然,已而複大喜。

    吾之惋然者,世俗之私情;所為大喜者,純甫當自知之,吾安能小不忍于純甫,不使動心忍性,以大其所就乎?譬之金之在冶,經烈焰,受鉗錘,當此之時,為金者甚苦;然自他人視之,方喜金之益精煉,而惟恐火力錘煅之不至。

    既其出冶,金亦自喜其挫折煅煉之有成矣。

    某平日亦每有傲視行輩、輕忽世故之心,後雖稍知懲創,亦惟支持抵塞于外而已。

    及谪貴州三年,百難備嘗,然後能有所見,始信孟氏“生于憂患”之言非欺我也。

    嘗以為“君子素其位而行,不願乎其外。

    素富貴,行乎富貴;素貧賤,行乎貧賤;素患難,行乎患難;故無人而不自得。

    ”後之君子,亦當素其位而學,不願乎其外。

    素富貴,學處乎富貴;素貧賤患難,學處乎貧賤患難;則亦可以無人而不自得。

    向嘗為純甫言之,純甫深以為然,不番迩來用力卻如何耳。

     近日相與講學者,宗賢之外,亦複數人,每相聚辄歎純甫之高明。

    今複遭時磨勵若此,其進益不可量,純甫勉之! 汪景顔近亦出宰大名,臨行請益,某告以變化氣質。

    居常無所見,惟當利害,經變故,遭屈辱,平時憤怒者到此能不憤怒,憂惶失措者到此能不憂惶失措,始是能有得力處,亦便是用力處。

    天下事雖萬變,吾所以應之不出乎喜怒哀樂四者。

    此為學之要,而為政亦在其中矣。

    景顔聞之,躍然如有所得也。

    甘泉近有書來,已蔔居蕭山之湘湖,去陽明洞方數十裡耳。

    書屋亦将落成,聞之喜極。

    誠得良友相聚會,共進此道,人間更複有何樂!區區在外之榮辱得喪,又足挂之齒牙間哉? 二 癸酉 純甫所問,辭則謙下,而語意之間,實自以為是矣。

    夫既自以為是,則非求益之心矣。

    吾初不欲答,恐答之亦無所入也。

    故前書因發其端,以俟明春渡江而悉。

    既而思之,人生聚散無常,純甫之自是,蓋其心尚有所惑而然,亦非自知其非而又故為自是以要我者,吾何可以遂已?故複備舉其說以告純甫。

     來書雲“學以明善誠身,固也。

    但不知何者謂之善?原從何處得來?今在何處?其明之之功當何如?人頭當何如?與誠身有先後次第否?誠是誠個甚的?此等處細微曲折,僅欲扣求啟發,而因獻所疑,以自附于助我者。

    ”反複此語,則純甫近來得力處在此,其受病處亦在此矣。

    純甫平日徒知存心之說,而未嘗實加克治之功,故未能動靜合一,而遇事辄有紛擾之患。

    今乃能推究若此,必以漸悟往日之堕空虛矣。

    故曰純甫近來用功得力處在此。

    然已失之支離外馳而不覺矣。

    夫心主于身,性具于心,善原于性,孟子之言性善是也。

    善即吾之性,無形體可指,無方所可定,無豈自為一物,可從何處得來者乎?故曰受病處亦在此。

    純甫之意,蓋未察夫聖門之實學,而尚狃于後世之訓诂,以為事事物物,各有至善,必須從事事物物求個至善,而後謂之明善,故有“原從何處得來,今在何處”之語。

    純甫之心,殆亦疑我之或堕于空虛也,故假是說以發我之蔽。

    吾亦非不知感純甫此意,其實不然也。

    夫在物為理,處物為義,在性為善,因所指而異其名,實皆吾之心也。

    心外無物,心外無事,心外無理,心外無義,心外無善。

    吾心之處事物,純乎理而無人僞之雜,謂之善,非在事物有定所之可求也。

    處物為義,是吾心之得其宜也,義非在外可襲而取也。

    格者,格此也;緻者,緻此也,必曰事事物物上求個至善,是離而二之也。

    伊川所雲“才用彼即曉此”,是猶謂之二。

    性無彼此,理無彼此,善無彼此也。

    純甫所謂“明之之功當何如?人頭處當何如?與誠身有先後次第否?誠是誠個甚的?”且純甫之意,必以明善自有明善之功,誠身又有誠身之功也。

    若區區之意,則以明善為誠身之功也。

    夫誠者,無妄之謂。

    誠身之誠,則欲其無妄之謂。

    誠之之功,則明善是也。

    故博學者,學此也;審問者,問此也;慎思者,思此也;明辯者,辯此也;笃行者,行此也。

    皆所以明善而為誠之之功也。

    故誠身有道,明善者,誠身之道也;不明乎善,不誠乎身矣。

    非明善之外别有所謂誠身之功也。

    誠身之始,身猶未誠也,故謂之明善;明善之極,則身誠矣。

    若謂自有明善之功,又有誠身之功,是離而二之也,難乎免于毫厘千裡之謬矣。

    其間欲為純甫言者尚多,紙筆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