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錄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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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一 始正德己巳至庚辰 與辰中諸生 己巳 谪居兩年,無可與語者。

    歸途乃得諸友,何幸何幸!方以為喜,又遽爾别去,極怏怏也。

    絕學之餘,求道者少;一齊衆楚,最易搖奪。

    自非豪傑,鮮有卓然不變者。

    諸友宜相砥砺夾持,務期有成。

    近世士夫亦有稍知求道者,皆因實德未成而先揭标榜,以來世俗之謗,是以往往隳堕無立,反為斯道之梗。

    諸友宜以是為鑒,刊落聲華,務于切己處着實用力。

     前在寺中所雲靜坐事,非欲坐禅入定。

    蓋因吾輩平日為事物紛拿,未知為己,欲以此補小學收放心一段工夫耳。

    明道雲:“才學便須知有着力處,既學便須知有着力處。

    ”諸友宜于此處着力,方有進步,異時始有得力處也。

    “學要鞭辟近裡着己”、“君子之道暗然而日章”、“為名與為利,雖清濁不同,在其利心則一”、“謙受益”、“不求異于人,而求同于理”,此數語宜書之壁間,常目在之。

    舉業不患妨功,惟患奪志。

    隻如前日所約,循循為之,亦自兩無相礙。

    所謂知得灑掃應對,便是精義入神也。

     答徐成之 辛未 汝華相見于逆旅,聞成之啟居甚悉;然無因一面,徒增悒怏。

    吾鄉學者幾人,求其笃信好學如吾成之者誰欤?求其喜聞過,忠告善道如吾成之者誰欤?過而莫吾告也,學而莫吾與也,非吾成之思而誰思欤?嗟吾成之,幸自愛重! 自人之失其所好,仁之難成也久矣。

    向吾成之在鄉黨中,刻厲自立,衆皆非笑,以為迂腐,成之不為少變。

    仆時雖稍知愛敬,不從衆非笑,然尚未知成之之難得如此也。

    今知成之之難得,則又不獲夕相與,豈非大可憾欤!修己治人,本無二道。

    政事雖劇,亦皆學問之地,諒吾成之随在有得。

    然何從一聞至論,以洗凡近之見乎!愛莫為助。

    近為成之思進學之功,微覺過苦。

    先儒所謂志道懇切,固是誠意;然急迫求之,則反為私己,不可不察也。

    日用間何莫非天理流行,但此心常存而不放,則義理自熟。

    孟子所謂“勿忘勿助。

    深造自得”者矣。

    學問之功何可緩,但恐着意把持振作,縱複有得,居之恐不能安耳。

    成之之學,想亦正不如此。

    以仆所見,微覺其有近似者,是以不敢不盡。

    亦以成之平時之樂聞,且欲以是求教也。

     答黃宗賢應原忠 辛未 昨晚言似太多,然遇二君亦不得不多耳。

    其間以造詣未熟,言之未瑩則有之,然卻自是吾侪一段的實工夫。

    思之未合,請勿輕放過,當有豁然處也。

    聖人之心,纖翳自無所容,自不消磨刮。

    若常人之心,如斑垢駁雜之鏡,須痛加刮磨一番,盡去其駁蝕,然後纖塵即見,才拂便去,亦自不消費力。

    到此已是識得仁體矣。

    若駁雜未去,其間固自有一點明處,塵埃之落,固亦見得,亦才拂便去。

    至于堆積于駁蝕之上,終弗之能見也。

    此學利困勉之所由異,幸弗以為煩難而疑之也。

    凡人情好易而惡難,其間亦自有私意氣習纏蔽,在識破後,自然不見其難矣。

    古之人至有出萬死而樂為之者,亦見得耳。

    向時未見得向裡面意思,此工夫自無可講處。

    今已見此一層,卻恐好易惡難,便流入禅釋去也。

    昨論儒釋之異,明道所謂“敬以直内”則有之,“義以方外”則未。

    畢竟連“敬以直内”亦不是者,已說到八九分矣。

     答汪石潭内翰 辛未 承批教。

    連日瘡甚,不能書,未暇請益。

    來教雲“昨日所論乃是一大疑難。

    ”又雲“此事關系頗大,不敢不言。

    ”仆意亦以為然,是以不能遽已。

    夫喜怒哀樂,情也。

    既曰不可,謂未發矣。

    喜怒哀樂之未發,則是指其本體而言,性也。

    斯言自子思,非程子而始有。

    執事既不以為然,則當自子思《中庸》始矣。

    喜怒哀樂之與思與知覺,皆心之所發。

    心統性情。

    性,心體也;情,心用也。

    程子雲“心,一也。

    有指體而言者,寂然不動是也;有指用而言者,感而遂通是也。

    ”斯言既無以加矣,執事姑求之體用之說。

    夫體用一源也,知體之所以為用,則知用之所以為體者矣。

    雖然,體微而難知也,用顯而易見也。

    執事之雲不亦宜乎?夫謂“自朝至暮,未嘗有寂然不動之時”者,是見其用而不得其所謂體也。

    君子之于學也,因用以求其體。

    凡程子所謂“既思”,既是已發;既有知覺,既是動者。

    皆為求中于喜怒哀樂未發之時者言也,非謂其無未發者也。

    朱子于未發之說,其始亦嘗疑之,今其集中所與南軒論難辯析者,蓋往複數十而後決,其說則今之《中庸》《注疏》是也。

    其于此亦非苟矣。

    獨其所謂“自戒懼而約之,以至于至靜之中;自謹獨而精之,以至于應物之處”者,亦若過于剖析。

    而後之讀者遂以分為兩節,而疑其别有寂然不動、靜而存養之時,不知常存戒慎恐懼之心,則其工夫未始有一息之間,非必自其不睹不聞而存養也。

    吾兄疑且于動處加工,勿使間斷。

    動無不和,即靜無不中。

    而所謂寂然不動之體,當自知之矣。

    未至而揣度之,終不免于對答說相輪耳。

    然朱子但有知覺者在,而未有知覺之說,則亦未瑩。

    吾兄疑之,蓋亦有見。

    但其所以疑之者,則有因噎廢食之過,不可以不審也。

    君子之論,苟有以異于古,姑毋以為決然,宜且循其說而究之,極其說而果有不達也,然後從而斷之,是以其辯之也明,而析之也當。

    蓋在我者,有以得其情也。

    今學如吾兄,聰明超特如吾兄,深潛缜密如吾兄,而猶有未悉如此,何邪?吾兄之心,非若世之立異自高者,要在求其是而已,故敢言之無諱。

    有所未盡,不惜教論;不有益于兄,必有益于我也。

     寄諸用明 辛未 得書,足知迩來學力之長,甚喜!君子惟患學業之不修,科第遲速,所不論也。

    況吾平日所望于賢弟,固有大于此者,不識亦嘗有意于此否耶?便中時報知之。

     階陽諸侄聞去歲皆出投試,非不喜其年少有志,然私心切不以為然。

    不幸遂至于得志,豈不誤卻此生耶!凡後生美質,須令晦養厚積。

    天道不翕聚,則不能發散,況人乎?花之千葉者無實,為其華美太發露耳。

    諸賢侄不以吾言為迂,便當有進步處矣。

     書來勸吾仕,吾亦非潔身者,所以汲汲于是,非獨以時當斂晦,亦以吾學未成。

    歲月不待,再過數年,精神益弊,雖欲勉進而有所不能,則将終于無成。

    皆吾所以勢有不容已也。

    但老祖而下,意皆不悅,今亦豈能決然行之?徒付之浩歎而已! 答王虎谷 辛未 承示:别後看得一性字親切。

    孟子雲:“盡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則知天矣。

    ”此吾道之幸也,喜慰何可言!“弘毅”之說極是。

    但雲“既不可以棄去,又不可以減輕;既不可以住歇,又不可以不至”,則是猶有不得已之意也。

    不得已之意與自有不能已者,尚隔一層。

    程子雲:“知之而至,則循理為樂,不循理為不樂。

    ”自有不能已者,循理為樂者也。

    非真能知性者未易及此。

    知性則知仁矣。

    仁,人心也。

    心體本自弘毅,不弘者蔽之也,不毅者累之也。

    故燭理明則私欲自不能蔽累;私欲不能蔽累,則自無不弘毅矣。

    弘非有所擴而大之也,毅非有所作而強之也,蓋本分之内,不加毫末焉。

    曾子“弘毅”之說,為學者言,故曰“不可以不弘毅”,此曾子窮理之本,真見仁體而後有是言。

    學者徒知不可不弘毅,不知窮理,而惟擴而大之以為弘,作而強之以為毅,是亦出于一時意氣之私,其去仁道尚遠也。

    此實公私義利之辯,因執事之誨而并以請正。

     與黃宗賢 辛未 所喻皆近思切問,足知為功之密也,甚慰!夫加諸我者,我所不欲也,無加諸人;我所欲也,出乎其心之所欲,皆自然而然,非有所強,勿施于人,則勉而後能:此仁恕之别也。

    然恕,求仁之方,正吾侪之所有事也。

    子路之勇,而夫子未許其仁者,好勇而無所取裁,所勇未必皆出天理之公也。

    事君而不避其難,仁者不過如是。

    然而不知食辄之祿為非義,則勇非其所宜,勇不得為仁矣。

    然勇為仁之資,正吾侪之所尚欠也。

    鄙見如此,明者以為何如?未盡,望便示。

     二 壬申 使至,知近來有如許忙,想亦因是大有得力處也。

    仆到家,即欲與曰仁成雁蕩之約,宗族親友相牽絆,時刻弗能自由。

    五月終,決意往;值烈暑,阻者益衆且堅,複不果。

    時與曰仁稍尋傍近諸小山,其東南林壑最勝絕處,與數友相期,侯宗賢一至即往。

    又月餘,曰仁憑限過甚,乃翁督促,勢不可複待。

    乃從上虞人四明,觀白水,尋龍溪之源,登杖錫,至于雪窦,上千丈岩以望天姥、華頂,若可睹焉。

    欲遂從奉化取道至赤城,适彼中多旱,山田盡龜裂,道傍人家旁徨望雨,意慘然不樂,遂從甯波買舟還餘姚。

    往返亦半月餘,相從諸友亦微有所得,然無大發明。

    其最所歉然,宗賢不同茲行耳!歸又半月,曰仁行去,使來時已十餘日。

    思往時在京,每恨不得還故山,往返當益易,乃今益難。

    自後精神意氣當日不逮前,不知回視今日,又何如也!念之可歎可懼!留居之說,竟成虛約。

    親友以曰仁既往,催促日至,滁陽之行,難更遲遲,亦不能出是月。

    聞彼中山水頗佳勝,事亦閑散。

    宗賢有惜陰之念,明春之期,亦既後矣。

    此間同往者,後輩中亦三四人,習氣已深,雖有美質,亦消化漸盡。

    此事正如淘沙,會有見金時,但目下未可必得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