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錄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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曰:“茲乃命之方也已!抑瑩由于其方而迷于其說,必俟夫子之言而後躍如也,則何居?”陽明子曰:“子未睹乎熱石以求灰者乎?火力具足矣,乃得水而遂化。

    子歸,就應子而足其火力焉,吾将儲擔石之水以俟子之再見。

    ” 贈林典卿歸省序 乙亥 林典卿與其弟遊于大學,且歸,辭于陽明子曰:“元叙嘗聞立誠于夫子矣。

    今茲歸,敢請益。

    ”陽明子曰:“立誠。

    ”典卿曰:“學固此乎?天地之大也,而星辰麗焉,日月明焉,四時行焉;引類而言之,不可窮也。

    人物之富也,而草木蕃焉,禽獸群焉中國夷狄分焉;引類而言之,不可盡也。

    夫古之學者,殚智慮,弊精力,而莫究其緒焉;靡晝夜,極年歲,而莫竟其說焉;析蠶絲,擢牛尾,而莫既其奧焉。

    而曰立誠,立誠盡之矣乎?”陽明子曰:“立誠盡之矣。

    夫誠,實理也。

    其在天地,則其麗焉者,則其明焉者,則其行焉者,則其引類而言之不可窮焉者,皆誠也;其在人物,則其蕃焉者,則其群焉者,則其分焉者,則其引類而言之不可盡焉者,皆誠也。

    是故殚智慮,弊精力,而莫究其緒也;靡晝夜,極年歲,而莫竟其說也;析蠶絲,擢牛尾,而莫既其奧也。

    夫誠,一而已矣,故不可複有所益。

    益之是為二也,二則僞,故誠不可益。

    不可益,故至誠無息。

    ”典卿起拜曰:“吾今乃知夫子之教若是其要也!請終身事之,不敢複有所疑。

    ”陽明子曰:“子歸,有黃宗賢氏者、應元忠氏者、方與講學于天台、雁蕩之間,倘遇焉,其遂以吾言谂之。

    ” 贈陸清伯歸省序 乙亥 陸清伯澄歸歸安,與其友二三子論繹所學,贈處焉。

    二三子或曰:“清伯之學日進矣。

    始吾見清伯,其氣揚揚然若浮雲,其言滔滔然若流波;今而日默默爾,日慊慊爾,日雍雍爾,日休休爾;有大徑庭焉。

    以是知其進也。

    ”或曰:“清伯始見夫子,一月一至;既而旬一至;又既而五六日三四日而一至;又既而遷居于夫子之傍;後乃請于夫子掃庾下之室而旦暮侍焉。

    夫德莫淑于尊賢,學莫遄于親師。

    故趨權門者日進于勢,遊市肆者日進于利。

    清伯于夫子之道日加親附焉。

    吾未遑其他,即是,可以知其學之進也矣。

    ”清伯曰:“有是哉?澄則以為日退也。

    澄聞夫子之教而茫然,已而歆然,忽耿然而疑,已而大疑焉,又閃然大駭,乃忽闖然若有睹也。

    當是時,則亦幾有所益焉。

    自是且數月,蓋悠焉遊焉,業不加修焉,反而求焉,伥伥然,頹頹然,昏蔽擴而愈進,私累息而愈興,衆妄攻而愈固,如上灘之舟,屢失屢下,力挽而不能前,以為日退也。

    ”明日,又辭于陽明子,二三子偕焉,各言其所以。

    陽明子曰:“其然乎!其然乎!謂己為日退者,進修之勵,善日進矣。

    謂人為日進者,與人為善者,其善亦日進矣。

    雖然,謂己為日退也,而意阻焉,能無日退乎?謂人為日進也,而氣歉焉,亦能無日退乎?斯又進退之機,吉兇之所由分也,可無慎乎!” 贈周以善歸省序 乙亥 江山周以善究心格物緻知之學有年矣,苦其難而不能有所進也。

    聞陽明子之說而異之,意其或有見也,就而問之。

    聞其說,戚然若有所省;歸,求其故而不合,則遲疑旬日。

    又往聞其說,則又戚然若有所省;歸,求其故而不合,則又遲疑者旬日,如是往複數月,求之既無所獲,去之又弗能也,乃往告之以其故。

    陽明子曰:“子未聞昔人之論弈乎?‘弈之為數,小數也,不專心緻志,則亦不可以得也。

    ’今子入而聞吾之說,出而有鴻鹄之思焉,亦何怪乎勤而弗獲矣?”于是退而齋潔,而以弟子之禮請。

    陽明子與之坐。

    蓋默然良久,乃告之以立誠之說,聳然若仆而興也。

    明日,又言之加密焉,證之以《大學》;明日,又言之加密焉,證之以《論》、《孟》;明日,又言之加密焉,證之以《中庸》。

    乃躍然喜,避席而言曰:“積今而後無疑于夫子之言;而後知聖賢之教若是其深切簡易也;而後知所以格物緻知以誠吾之身。

    吾喜焉,吾悔焉,十年之攻,徒以斃精神而亂吾之心術也,悲夫!積将以夫子之言告同志,俾及時從事于此,無若積之底于悔也。

    庶以報夫子之德,而無負于夫子之教!”居月餘,告歸。

    陽明子叙其言以遣之,使無忘于得之之難也。

     贈郭善甫歸省序 乙亥 郭子自黃來學,逾年而告歸,曰:“慶聞夫子立志之說,亦既知所從事矣。

    今茲将遠去,敢請一言以為夙夜勖。

    ”陽明子曰:“君子之于學也,猶農夫之于田也,既善其嘉種矣,又深耕易耨,去其蝥莠,時其灌溉,早作而夜思,皇皇惟嘉種之是憂也,而後可望于有秋。

    夫志猶種也,學問思辯而笃行之,是耕耨灌溉以求于有秋也。

    志之弗端,是荑稗也。

    志端矣,而功之弗繼,是五谷之弗熟,弗如荑稗也。

    吾嘗見子之求嘉種矣,然猶懼其或荑稗也;見子之勤耕耨矣,然猶懼其荑稗之弗如也。

    夫農春種而秋成,時也。

    由志學而至于立,自春而徂夏也;由立而至于不惑,去夏而秋矣。

    已過其時,猶種之未定,不亦大可懼乎?過時之學,非人一己百,未之敢望,而猶或作辍焉,不亦大可哀乎?從吾遊者衆矣,雖開說之多,未有出于立志者。

    故吾于子之行,卒不能舍是而别有所說。

    子亦可以無疑于用力之方矣。

    ” 贈鄭德夫歸省序 乙亥 西安鄭德夫将學于陽明子,聞士大夫之議者以為禅學也,複已之。

    則與江山周以善者,姑就陽明子之門人而考其說,若非禅者也。

    則又姑與就陽明子,親聽其說焉。

    蓋旬有九日,而後釋然于陽明子之學非禅也,始具弟子之禮師事之。

    問于陽明子曰:“釋與儒孰異乎?”陽明子曰:“子無求其異同于儒、釋,求其是者而學焉可矣。

    ”曰“是與非孰辨乎?”曰:“子無求其是非于講說,求諸心而安焉者是矣。

    ”曰:“心又何以能定是非乎?”曰:“無是非之心,非人也。

    口之于甘苦也,與易牙同;目之于妍媸也,與離妻同;心之于是非也,與聖人同。

    其有昧焉者,其心之于道,不能如口之于味、目之于色之誠切也,然後私得而蔽之。

    子務立其誠而已。

    子惟慮夫心之于道,不能如口之于味、目之于色之誠切也,而何慮夫甘苦妍媸之無辯也乎?”曰:“然則《五經》之所載、《四書》之所傳,其皆無所用乎?”曰:“孰為而無所用乎?是甘苦妍媸之所在也。

    使無誠心以求之,是談味論色而已也,又孰從而得甘苦妍媸之真乎?”既而告歸,請陽明子為書其說,遂書之。

     紫陽書院集序 乙亥 豫章熊侯世芳之守徽也,既敷政其境内,乃大新紫陽書院以明朱子之學,萃七校之秀而躬教之。

    于是校士程曾氏采摭書院之興廢為集,而弁以白鹿之規,明政教也。

    來請予言以谂多士。

    夫為學之方,白鹿之規盡矣;警勸之道,熊侯之意勤矣;興廢之故,程生之集備矣。

    又奚以予言為乎?然予聞之:德有本而學有要,不于其本而泛焉以從事,高之而虛無,卑之而支離,終亦流蕩失宗,勞而無得矣。

    是故君子之學,惟求得其心。

    雖至于位天地,育萬物,未有出于吾心之外也。

    孟氏所謂“學問之道無他,求其放心而已矣”者,一言以蔽之。

    故博學者,學此者也;審問者,問此者也;慎思者,思此者也;明辯者,辯此者也;笃行者,行此者也。

    心外無事,心外無理,故心外無學。

    是故于父,子盡吾心之仁;于君,臣盡吾心之義;言吾心之忠信,行吾心之笃敬;懲心忿,窒心欲,遷心善,改心過;處事接物,無所往而非求盡吾心以自慊也。

    譬之植焉,心其根也;學也者,其培擁之者也,灌溉之者也,扶植而删鋤之者也,無非有事于根焉耳矣。

    朱子白鹿之規,首之以五教之目,次之以為學之方,又次之以處事接物之要,若各為一事而不相蒙者。

    斯殆朱子平日之意,所謂“随事精察而力行之,庶幾一旦貫通之妙也”欤?然而世之學者,往往遂失之支離瑣屑,色莊外馳,而流入于口耳聲利之習。

    豈朱子之教使然哉?故吾因諸士之請,而特原其本以相勖。

    庶幾乎操存講習之有要,亦所以發明朱子未盡之意也。

     朱子晚年定論序 戊寅 洙泗之傳,至孟子而息。

    千五百餘年,濂溪、明道始複追尋其緒。

    自後辯析日詳,然亦日就支離決裂,旋複湮晦。

    吾嘗深求其故,大抵皆世儒之多言有以亂之。

    守仁蚤歲業舉,溺志辭章之習。

    既乃稍知從事正學,而苦于衆說之紛撓疲爾,茫無可入,因求諸老、釋,欣然有會于心,以為聖人之學在此矣。

    然于孔子之教間相出入,而措之日用,往往阙漏無歸。

    依違往返,且信且疑。

    其後谪官龍場,居夷處困,動心忍性之餘,恍若有悟。

    體驗探求,再更寒暑,登諸《六經》四子,沛然若決江河而放之海也。

    然後歎聖人之道坦如大路,而世之儒者妄開窦徑,蹈荊棘,堕坑塹,究其不說,反出二氏之下。

    宜乎世之高明之士厭此而超彼也!此豈二氏之罪哉?間嘗以此語同志,而聞者競相非議,自以為立異好奇,雖每痛反深抑,務自搜剔斑瑕,而愈益精明的确,洞然無複可疑;獨于朱子之說有相抵牾,恒疚于心。

    切疑朱子之賢,而豈其于此尚有未察?及官留都,複取朱子之書而檢求之,然後知其晚歲固已大悟舊說之非,痛悔極艾,至以為自诳诳人之罪不可勝贖。

    世之所傳《集注》、《或問》之類,乃其中年未定之說,自咎以為舊本之誤,思改正而未及。

    而其諸《語類》之屬,又其門人挾勝心以附己見,固于朱子平日之說猶有大相缪戾者。

    而世之學者局于見聞,不過持循講習于此,其于悟後之論,概乎其未有聞。

    則亦何怪乎予言之不信,而朱子之心無以自暴于後世也乎?予既自幸其說之不缪于朱子,又喜朱子之先得我心之同然,且慨夫世之學者徒守朱子中年未定之說,而不複知求其晚歲既悟之論,競相呶呶以亂正學,不自知其已入于異端。

    辄采錄而哀集之,私以示夫同志。

    庶幾無疑于吾說,而聖學之明可冀矣。

     别梁日孚序 戊寅 聖人之道若大路,雖有跛蹩,行而不已,未有不至。

    而世之君子顧以為聖人之異于人,若彼其甚遠也,其為功亦必若彼其甚難也;而淺易若此,豈其可及乎!則從而求之艱深恍惚,溺于支離,骛于虛高,率以為聖人之道必不可至,而甘于其質之所便,日以淪于污下。

    有從而求之者,競相嗤讪,曰狂誕不自量者也。

    嗚呼!其弊也亦豈一朝一夕之故哉!孟子雲:“徐行後長者謂之弟,疾行先長者謂之不弟。

    ”夫徐行者,豈人所不能哉?所不為也。

    世之人不知咎其不為,而歸咎其不能,其亦不思而已矣。

     進士梁日孚攜家谒選于京,過贛,停舟見予。

    始與之語,移時而别。

    明日又來,與之語,日昃而别。

    又明日又來,日入而未忍去。

    又明日則假館而請受業焉。

    同舟之人強之北者開譬百端,日孚皆笑而不應。

    莫不嚣且異。

    其最親愛者曰:“子有萬裡之行,戒僮仆,聚資斧,具舟楫,又挈其家室,經營閱歲而始就道。

    行未數百裡而中止,此不有大苦,必有大樂者乎?子亦可以語我乎?”日孚笑曰:“吾今則有大苦,亦誠有大樂者,然未易以語子也。

    子見病狂喪心者乎?方其昏逸瞆亂,赴湯火,蹈荊棘,莫不恬然自信,以為是也。

    比遇良醫,沃之以清泠之漿,而投之以神明之劑,始蘇然以醒。

    告之以其向之所為,又始駭然發苦;示之以其所從歸之途,又始欣然以喜,且恨遇斯人之晚也。

    彼病狂不複者反從而哂唁之,以為是變其常。

    今吾與子之事,亦何以異于此矣!”居無何,予以軍旅之役出,而遠日孚者且兩月;謂日孚既去矣。

    及旋,而日孚居然以待!既以委其資斧于逆旅,歸其家室于故鄉,泊然而樂,若将終身焉。

    扣其學,日有所明而月有所異矣。

    然後益歎聖人之學,非夫自暴自棄,未有不可由之而至。

    而日孚出于流俗,殆孟子所謂“豪傑之士”者矣。

    複留餘三月,其母使人來謂曰:“姑北行,以畢吾願,然後從爾所好。

    ”知日孚者亦交以是勸。

    日孚請曰:“焯焉能一日而去夫子!将複赴湯火,蹈荊棘矣!”予曰:“其然哉?子以聖人之道為有方體乎?為可拘之以時,限之以地乎?世未有即醒之人而複赴湯火,蹈荊棘者。

    子務醒其心,毋徒湯火荊棘之為懼!”日孚良久曰:“焯近之矣。

    聖人之道,求之于心,故不滞于事;出之以理,故不泥于物;根之以性,故不拘以時;動之以神,故不限以地。

    苟知此矣,焉往而非學也!奚必恒于夫子之門乎?焯請暫辭而北,疑而複求正。

    ”予莞爾而笑曰:“近之矣!近之矣!” 大學古本序 戊寅 《大學》之要,誠意而已矣。

    誠意之功,格物而已矣。

    誠意之極,止至善而已矣。

    止至善之則,緻知而已矣。

    正心,複其體也;修身,著其用也。

    以言乎已,謂之明德;以言乎人,謂之親民;以言乎天地之間,則備矣。

    是故至善也者,心之本體也。

    勸而後有不善,而本體之知,未嘗不知也。

    意者,其動也。

    物者,其事也。

    至其本體之知,而動無不善。

    然非即其事而格之,則亦無以緻其知。

    故緻知者,誠意之本也。

    格物者,緻知之實也。

    物格則知緻意誠,而有以複其本體,是之謂止至善。

    聖人懼人之求之于外也,而反覆其辭。

    舊本析而聖人之意亡矣。

    是故不務于誠意而徒以格物者,謂之支;不事于格物而徒以誠意者,謂之虛;不本于緻知而徒以格物誠意者,謂之妄。

    支與虛與妄,其于至善也遠矣。

    合之以敬而益綴,補之以傳而益離。

    吾懼學之日遠于至善也,去分章而複舊本,傍為之什,以引其義。

    庶幾複見聖人之心,而求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