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軒詩話 全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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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跪稱将軍出戰時,闖門衆多偻羅兒。

    排牆擊案拖旌旗,嘈嘈雜雜紛指揮。

    将軍之母将軍妻,芒龍繩縛兼鞭笞。

    驅迫泥行如犬雞,此時生死未可知。

    恐遭毒手不可遲,将軍将軍宜急追。

    将軍追賊正馳電,道旁一軍橫路貫。

    齊聲大呼聶軍反,火光已射将軍面。

    将軍左足方中箭,将軍右臂幾化彈。

    是賊是兵紛莫辨,黃塵滾滾酣野戰。

    将軍麾軍方寸亂,将軍步曲已雲散。

    将軍仰天泣數行,衆狂仇我謂我狂。

    十年訓練求自強,連珠之炮後門槍。

    秃襟小袖氈裝,蕃身漢心庸何傷?執此誣我讒口張,通天之罪死難償。

    我何面目見我皇?外有虎豹内豺狼。

    犬吠牙強梁,一身衆敵何可當。

    今日除死無可望,非戰之罪乃天亡。

    天蒼蒼,野茫茫,八裡台,作戰場。

    赤日行空飛沙黃,今日被發歸大荒。

    左右攙扶出裹瘡,一彈掠肩血滂滂。

    一彈洞胸胸流腸,将軍危坐死不僵。

    白衣素冠黑補裆,幾人泣送将軍喪,從此津城無人防。

    将軍母,年八十,白發蕭騷何處泣?将軍妻,是封君,其存其殁家莫聞。

    麻衣草屦色憔悴,路人道是将軍子。

    欲将馬革裹父屍,萬骨如山堆戰壘!”(宓按:八裡台即今天津南開大學所在地。

    聶将軍子名聶憲藩,入民國後,曾任北京憲兵司令等職,民國二十一二年間逝世雲。

    )嗚呼!近年國土崩淪,外寇益深,吾侪追念此悲劇英雄牙山及津沽之戰迹,更不知涕之何從矣! 《人境廬詩集》昔由梁任公先生在日本印行,每部二冊,缺自序。

    或雲即詩尚有遺漏。

    近年南北重印此書,或為詩作箋注,及評論黃公度先生之詩者,不一見,茲不備列。

    初學以購讀先生邑人古直(字層冰,現任廣州國立中山大學國文系主任教授。

    )君所作之《黃公度先生詩箋》(民國十六年民智書局發行,定價壹圓。

    )為最善。

    宓與黃先生之文孫延凱(現任槟榔嶼正領事)交識,而知友李滄萍(名漢聲,廣東豐順人。

    黃晦聞師最傑出之弟子,現任廣州國立中山大學教授。

    )與先生之孫女真如為耦,宓曾贊襄其婚事雲。

     ○二十 三原于右任世丈(以字行,号騷心。

    )之詩,蒼涼悲壯,勁直雄渾,而回腸蕩氣,感人甚深。

    在今自成一格,可比昔之辛稼軒、陸放翁。

    尤以民國八九年間在陝西統兵從事革命戰役,崎岖艱難之際,所作為最佳。

    《民治學校園雜事詩》前後二十首,以花草植物之色性,喻英雄志士之懷抱,融合自然Natuer與人事,而又能表現自我,且以新名新意熔入舊格律,乃吾侪所認為創造之正途也。

    丈詩集《右任詩存》有二次鉛印本,(世界書局印行,定價一圓。

    )又有王陸一君詳注之《右任詩存箋》精印本,(未列發售地址及價目,其中所收詩止于民國二十一年。

    )然皆不全。

    今之所錄,即有為該集所未收者也。

    《髑髅》一章(民國二年贛甯之役,袁世凱驅除草命寅用兵)雲:“千齡萬代盡何言,丘壟微聞髑髅喧。

    黯黯長河韬列宿,茫茫白日下中原。

    征南又入封侯夢,降北莫呼上将冤。

    天喪應劉吾喪我,人生到此道窖論。

    ”《與王子元谒橋陵(黃帝陵,在陝西中部縣)遇雨》雲:“路下雕陰灣複灣,鸾翔鳳翥見橋山。

    彌天風雨傷今日,垂老崎岖過此間。

    獨創文明開草昧,高懸日月識天顔。

    幹霄古柏摩挲遍,扌卦甲何人亦等閑。

    ”(宓按此詩作于民國七年,碧柳《遊昭山詩》即仿此詩格調。

    )《民治學校園雜事詩》前十首(民國十年作)雲:“隻餘民治園中路,老病扶筇日幾臨。

    客去偷閑眠樹下,愁來不語立花陰。

    移栽龍爪無靈氣,敗退雞冠有奮心。

    為念歸耕歸不得,忘身桴鼓哀吟。

    ”“老作園丁喜不支,小畦荒穢複尤誰。

    三草蝕(一作鏽)除蟲菊,二醜花纏向日葵。

    别有傷心看落照,自鋤餘地種相思。

    山川如故人情改,手捋蒼髯唱《黍離》。

    ”“矮屋真如小洞天,避人何事住花前。

    年荒野雀侵家雀,風急紅蓮壓白蓮。

    滿目山河餘戰壘,萬家歌哭又桑田。

    城隅坐對斜陽晚,北雁南飛亦自憐。

    ”“是處鐘聲雜角聲,(原注:學校計時,多借用廟鐘。

    )戎衣漬淚念偷生。

    好花無計防人折,寸地翻勞帶月耕。

    破瓦君休驚玉碎,登樓我自望河清。

    石榴園裡添新土,又作花田累老兵。

    ”“學童工作倍天真,我亦徘徊欲置身。

    曾與共耕還共獲,居然相愛更相親。

    休平壁壘留兒戲,時弄乒乓任客嗔。

    為報晚菘蟲已蛀,平民菜莫濟平民。

    ”“莽莽關山限四園,黎侯失國怅無依。

    秋高塞雁聯群渡,巢覆霜烏結隊飛。

    黎杖臨危惟我相,彩毫和淚為誰揮?荞花如血棉如雪,早不躬耕計已非。

    ”“水平杠接木工廠,手插波斯菊幾行。

    萬幕晴沙排蟻陣,連宵急雨絕蜂糧。

    胡麻腋下蓬蒿長,毛豆籬邊紫苑香。

    差幸美棉好成績,可能衣被到窮鄉。

    ”“天際浮雲自在飛,人間不合有重園。

    龍蛇互用藤才長,燕雀交歡黍已肥。

    插柳成林情尚系,穿池引水計先非。

    鄉人為道茴香好,手種靈苗帶雨歸。

    ”“歲歲名花次第開,天香國色競新栽。

    如何連辦成離辦,讵奈蜂媒又蝶媒。

    遷地為良無隙地,劫灰将盡更飛灰。

    白衣堂後王罷冢,犁罷恭酬酒一杯”。

    “人生求足何時足,天道無常似有常。

    老屋将傾基尚固,好花雖謝種猶香。

    早知階下蕉難實,且看籬前菊見霜。

    為問他年誰灌溉,自由嘉卉遍西方。

    ”續錄《民治學校園雜事詩》後十首(民國十年作)雲:“不死釁冬心宛轉,将離芍藥淚氵丸瀾。

    療饑誤種無花果,當路誰栽落葉蘭?蘿蔓藤條相比附,梅魂竹影兩盤桓。

    松苗也作龍鱗勢,與爾他年共歲寒。

    ”“搜人寰草木箋,更求佳種欲流傳。

    枝條直上公孫樹,日月交催子午蓮。

    芳芷不生蕭艾下,款冬偏放雪霜前。

    如何易緻均難緻,況複青蒼老少年。

    ”“茫茫何地欲為家,計到勞耕日又斜。

    一笠閑雲僧帽菊,三年零雨馬蹄花。

    魂招南國歌《哀郢》,雨濕東陵學種瓜。

    一卧西園驚歲晚,刺槐高處噪寒鴉。

    ”“一夕相驚已白頭,天荒地變見殘秋。

    心如落葉飄難定,身似妻鴉繞幾周。

    豈料奇花為敗醬,(宓按:敗醬音諧敗将,篇中此類隐喻甚多。

    )應憐異草亦含羞嗟予蓬轉無甯日,蕙圃芝田何處求。

    ”“曾借耕牛引水車,兒童活潑似農家。

    天留餘地作勞者,人到傷心感歲華。

    秋雨聞鵑啼曠野,朔風吹雁落平沙。

    園中美卉田中莠,多事辛勤種花。

    ”“亭台鸾鳳競盆栽,束縛相憐盡解開。

    但願平均還本性,應知拳曲是凡才。

    多層刺柏參天立,不實櫻花渡海來。

    悟道群生資互助,君看植物有蟲媒。

    ”“十月之交雨一犁,曹騰盤馬灞陵西。

    東征大隊驅河洛,北伐偏師起晉齊。

    盡殪渠魁消閥閱,廣傳文化到群黎。

    荒雞四唱天難曉,又夢鸾凰枳棘栖。

    ”“鐵箭花凋葉複長,世間真有返魂香。

    難移大戟當關險,故采仙茅薦國殇。

    人亦勝天無利鈍,老而不死閱興亡。

    長楊夜半風聲惡,猶是前年在戰場。

    ”“除草獨留狼尾草,無神私祭自由神。

    東門上蔡思牽犬,西狩尼山歎獲麟。

    此日婆娑因即果,當時剪彩假難真。

    秋風忽灑興亡淚,滿目新人是舊人。

    ”“慷慨當年此誓師,回頭剩有斷腸詞。

    三秦子弟多冤鬼,百戰河山倒義旗。

    動地纟玄歌真畫荻,燒天兵火亦燃萁。

    難忘民治園中路,卷土重來未可知。

    ”宓按:民治小學校在三原縣西關,乃右任丈所創設,當時駐軍于此。

    宓《西征雜詩》(本集六卷)多效丈《民治園詩》格調,讀者當能察知之也。

     ○二十一 汪衮父星使榮寶(蘇州舊元和縣人)于民國二十二年七月殁于北平,予撰文略述其文學事業,載《大公報》文學副刊(第二百九十一期。

    )先是民國十四年,君撰《論阿字長短音答太炎》一文,刊登《學衡雜志》(四十三期,)以此因緣,晤談二次。

    君少年聲華籍甚,考據、詞章兼擅其長。

    詩學李義山,綿麗深穩,今錄數首。

    (全集或已印成,予尚未得見。

    )《魏武一首(吊袁項城也)和旭初》雲:“邺台遺恨付衣裘,銅雀風高妓吹休。

    賢子極宜知舜禹,君王微惜過伊周。

    至今龍戰當塗駭,終古烏啼繞樹愁。

    異日多情吳客至,空将清淚注漳流。

    ”按此首立言得體。

    《留滞》(自注:歐戰時駐比京作)雲:“艱危留滞欲何成,鏡裡朱顔惜漸更。

    對月略能推漢曆,看花苦為譯秦名。

    (參閱本集卷十二《歐遊雜詩叙》)劉桢未遂漳濱卧,鄭樸難忘谷口耕。

    自信雄心湔祓盡,夜闌匣劍為誰嗚。

    ”《故國》(自注同上)雲:“故國煙塵首重回,風廊愁對夜簾開。

    天臨大野星辰遠,秋入空山草木哀。

    一夕商歌催鬓改,萬方羽檄阻書來。

    龍孥蟻斬知何限,同付殘僧話劫灰。

    ”汪君尚有《梅畹華(蘭芳)生日集義山句》四律,亦甚工妙。

     ○二十二 近世中國舊詩人多為宋詩,宗唐者寡。

    其學李義山者,汪榮寶君而外,有湘鄉李亦元(希聖殁于光緒乙已,享年四十一歲。

    )之《雁影齋詩》,刊入《松鄰叢書》中。

    冠以汾陽王式通(書衡)之骈體序,文極美。

    《大公報》文學副刊百十八期中,有許君武撰《雁影詩人廿五周年忌日祭》,論述甚詳。

    往者予欲編《近世中國詩選》,自其集中選鈔若幹首,皆言庚子亂後京朝事,今存一二于此。

    《湘君》(吊珍妃也)雲:“青楓江上古今情,錦瑟微聞嗚咽聲。

    遼海鶴歸應有恨,鼎湖龍去總無名。

    珠簾隔雨香猶在,銅辇經秋夢已成。

    天實舊人零落盡,隴鹦辛苦說華清。

    ”《天遣》雲:“天遣多情有别離,綠楊枝外抵天涯。

    粉蛾點滴牽絲出,金雁零丁怨柱移。

    錦字無多裁恨遠,重簾不卷放愁遲。

    高唐夢雨相逢道,賦就春寒已後期。

    ”《新舊》二首雲:“堯桀從來兩不知,紛紛鷹隼莫相疑。

    輕陰日暮皆閑事,卧到山紅澗碧時。

    ”“清談法律自紛綸,門戶區區有屈伸。

    魚鳌蛟龍同一哄,豈知東海已揚塵”。

     ○二十三 湘鄉曾重伯先生(名廣鈞,号<角及>庵。

    )為曾文正公之孫,與雁影齋主生同裡,同官京師。

    為詩同法李義山,恒相唱和,而詩名較大。

    (參閱《大公報》文學副刊百零三期宓撰《環天詩人逝世》及百零六期瞿兌之撰《曾重伯先生詩述》二篇。

    )其《環天室詩集》(木刻本六卷二冊)刊于清宣統元年,後此有《環天室詩外集》及《支集》,登載《學衡雜志》第三十二及三十五期中,(無單行本)亦非全本也。

    環天室詩學六朝及晚唐,以典麗華贍、溫柔旖旎勝。

    用典甚豐,典多出《魏晉書》、《南北史》,或出耶教《聖經》。

    所作最重要者為《庚子落葉詞》,(自注:同李亦元、王聘三作。

    )吊珍妃也。

    詞雲:“甄官一夕淪秦玺,疏勒千年出漢泉。

    鳳尾檀槽陪玉碗,龍香璎珞殉金钿。

    文鸾去日紅為淚,輕燕仙時紫作煙。

    十月帝城飛木葉,更于何處聽哀蟬。

    ”“赤闌回合翠淪漪,帝子精誠化鳥歸。

    重璧招魂傷穆滿,漸台持節召貞妃。

    清明寒食年年憶,城郭人民事事非。

    湘瑟流哀彈《别鶴》,寒魚衰雁盡驚飛。

    ”“銀床玉露冷金鋪,碧化長虹轉鹿盧。

    姑惡聲聲啼苦竹,子規夜夜叫蒼梧。

    破家叵耐雲昭訓,殉國争憐李實符。

    料得佩環歸月下,滿身星鬥泣紅蕖。

    ”“朱雀烏衣巷戰場,白龍魚服出邊牆。

    鷗波亭外風光慘,魚藻宮中歲月長。

    水殿可憐珠宛轉,冰绡赢得玉凄涼。

    君王莫問三生事,滿驿梨花繞佛堂。

    ”“王母傳籌擁桂旗,合門宣謝肯教遲。

    漢家法度天難問,敵國文明佛不知。

    十宅少人簪白柰,六宮同日策青骊。

    玉娘湖上粘天草,隻微波殺卷施。

    ”“天文正策王良馬,地絡先摧蜀後蛇。

    太液自來涵聖澤,水仙從古是名家。

    蕙蘭悼影傷瓊樹,河漢回心濕绛紗。

    狄女也憐人薄命,繞欄争挂像生花。

    ”“小海停歌山罷舞,芙蓉獵獵鯉魚風。

    璇台戰鼓驚朱鹭,瑤席新香割綠熊。

    魂魄暗依秦鳳辇,聖明終屬晉蛟宮。

    景陽樓下胭脂水,神嶽秋毫事不同。

    ”“簾外曉風吹碧桃,未央前殿咽秦箫。

    石華廣袖誰曾攬,沈水奇香定未燒。

    荷露有情抛粉淚,菱波無賴學纖腰。

    雲袍枉繡留仙褶,白石清泉任寂寥。

    ”“姊弟雙飛侍望仙,鳳闱原自賜恩偏。

    賞花處處陪銅辇,斬草朝朝費玉錢。

    秦苑綠蕪催夕照,梁園春雪憶華年。

    身名隻合埋青史,何水何山認墓田。

    ”“弱弱靈風起綠萍,幽明滅掩春星。

    白楊徑斷聞山鳥,紅藕行疏度冷螢。

    山驿夢回悲羽檄,水亭愁思接丹青。

    鸾輿縱返填橋鵲,咫尺黃姑隔畫屏。

    ”“鶴市山花蔓鏡台,魚燈汞海落妝梅。

    三泉縱涸悲宓塞,五勝空埋恨未灰。

    福海生平愁似墨,泰陵回望繡成堆。

    如何齊女門前冢,惟有寒鴉啄冷苔。

    ”“橫汾天子家何在,姑射山人雪末消。

    恨海萬重應化石,柔鄉三尺不通潮。

    青羊颔底憐珠碟,白馬濤頭吊翠翹。

    八節四時佳麗夕,倩魂休上繡漪橋”。

     曾重伯先生有《纥幹山歌》七古,民國六年張勳複辟事,莊諧雜陳,渾脫流 利,過長不錄,(見《學衡雜志》第三十期)錄二短篇。

    《和秋璇卿》(按即秋瑾,原名閨瑾,字蓮裳,山陰人。

    夫王氏,家湘潭,為詩人之女弟子。

    原詩從略。

    )《遺墨》雲:“蕊珠仙客白鸾衫,雲笈流傳碧玉簪。

    殘錦仙機《唐韻府》,練裙家法衛《和南》。

    滄波亻并歎人琴逝,光嶽長留鬼斧铙。

    一樣井華埋鐵史,千年碧血在瑤函。

    ”《寶荪赴歐西留學,将求景教甚深微妙義法。

    萬裡異域,僅與其師英國女士巴路義同往,期以三年始歸。

    由浙返湘省觐,侍奉兼旬,挂帆遂往,題篷與之》二首:“寥廓無鄰建德鄉,盤旋腳底忽羲皇。

    景風束扇爾初地,丹漆西行餘望洋。

    邺下濫屠高鼻羯,(宓注:(以下同)晉穆宗永和五年,冉闵在邺欠誅胡羯,高鼻多須,濫死者半。

    按此句似指辛女革命,各地大殺滿人,否則當指外國教士被殺,但以前者為近。

    )郇城請贖首生羊。

    (此句出《聖經新約默示錄》第四章第一至四節)今之隐幾吾非我,卧看星河繞海王。

    ”“環佩天風俯翠流,采真非複弄珠遊。

    蜜蜂荊棘(蜜蜂荊棘,見《舊約詩篇》第百十八篇第二節,并見他處。

    )天交食,野鹿(未詳)В枝(В枝見《舊約箴言》第十一章二十八節,又見《耶利米書》第二十三章五節。

    )俗變讴。

    艦外蓮花開世界,杯邊芥葉接妝樓。

    三年艾納堪醫國,瑤瑟歸風紅桂秋。

    ” ○二十四 曾賓荪女士字浩如,曾文正公之曾孫女,而重伯先生之女也。

    堅苦卓絕,任長沙藝芳女校校長多年,校風美善,獨立不倚,遠近著稱。

    予久敬佩女士為理想事業辛勤奮斬,顧素未通問。

    其弟約農君,同任女校事,則嘗偕宏度(劉永濟君)訪予于清華。

    予作《空軒詩》(本集卷十三第一六頁)時,适陳寅恪持示《藝芳雜志》一冊,中述校務之艱難摧沮,及女士勞愁困頓情形,予方自傷《學衡雜志文學副刊》等之鹹遭破毀,遂作詩一首(《空軒詩》第八首)以寄其同情。

    詩中“爐火燭光依皎日”句,蓋喻言每個人之感情(爐火)及理智(燭光)極渺小微弱,但其源皆出于上帝,上帝有如皎日,其光熱為無窮大,無窮久。

    是故人之辛苦緻力于理想事業,所謂殉道殉情者,皆不過表揚上帝之精神,執行上帝之意志而已。

    然滄海不擇細流,泰山積自土壤,苟能持此信念,則既不至:(1)貪天之功以為己力,因自私虛榮而忮刻争競,亦可免(2)由于一己之孤危失敗,而遂感覺諸種努力為無益無補,前途全成黑暗也。

    易言之,宓深信宗教與上帝。

    所謂宗教,乃融合(一)深徹之理智,(二)真摯之感情,信所可信,行所當行,而使實際之人生成為極樂。

    上帝者,即兼具無上之感情與理智之理想的人格,其光熱力命皆為無窮大,如皎日為一切爐火、燭光之來源及歸宿也。

    曾女士為堅誠之基督教徒,故有此毅力,有此信心。

    即宓生平辛勤緻力之事,(如《學衡》、如《文學副刊》,為《碧柳》,為海倫等。

    )亦由宓内心(雖不具形式)宗教之觀念,上帝之信仰有以緻之。

    世之譽宓毀宓者,恒指宓為儒教孔子之徒,以維持中國舊禮教為職志,不知宓所資感發及奮斬之力量,實來自西方。

    質言之,宓愛讀柏拉圖《語錄》及《新約聖經》。

    宓看明(一)希臘哲學,(二)基督教為西洋文化之二大源泉,及西洋一切理想事業之原動力。

    而宓親受教于白璧德師及穆爾先生,亦可雲宓曾間接承繼西洋之道統,而吸收其中心精神。

    宓持此所得之區區以歸,故更能了解中國文化之優點與孔子之崇高中正。

    宓秉此以行,更參以西人之注重效率之辦事方法,以及浪漫文學、唯美藝術,遂有為《學衡》,為《文學副刊》;對碧柳,對海倫之諸多事迹。

    惟然,故友朋中真能了解我者極少。

    了解者又未必肯贊助我,故宓于道于情,皆痛感失敗與孤危。

    竊以曾女士理想事業之困頓挫沮,賴有宗教之精神、上帝之信仰,有以慰之扶之,予實亦同是,故作此詩。

    “爐火燭光依皎日”所言,乃公理,非關私誼。

    今夫爐火恒散其熱,燭光難掩其明,故凡事功道德,皆緣于人之本性。

    又千百房室之内,各有其爐火燭光,則可喻理想事業之合作在于無形,理想感情之表現在于無迹。

    此予作詩之本意也。

    嗚呼!使無西洋文化之陶,宗教精神之鼓舞,則曾女土生平或僅如李易安,宓亦但為黃仲則而已。

    顧即有之,而理想事業所成亦僅此區區,甯不大可傷哉!曾寶荪女士之詩,今由《藝芳雜志》中錄一首。

    《賀譚蘩女士頌洗》雲:“瓊宮寶炷耀華光,妙谛諷歌萬國王。

    拯溺有懷能力世,潛修無盡喜升堂。

    傳心遭遞欣良友,着手先援憶故鄉。

    此日天人融合處,浩園磋切未相忘。

    ”此詩與上錄重伯先生二首,皆可為景教(即耶教,又曰基督教。

    )影響及于中國文學之好例也。

     ○二十五 湘潭胡子靖先生元亻炎創立明德學校,(中學設長沙,大學設北京漢口,以款绌停辦。

    )身任校長三十年,屏棄一切,惟為校事奔走經營,勞心焦思,其精誠毅力,至堪敬佩。

    吾國舊俗,學者文人,率皆重品德而輕事功,尚愉樂而畏犧牲,師友之間,每以私情俗禮相慰相助,而不能于公共理想事業切實合作。

    故宓于子靖翁(自号樂誠老人)彌覺其賢。

    先生有子三人:牧、毅、徵,徵(彥久)與子尤善。

    能為小說。

    先生美須髯,予寝室案上恒立先生像,人謂似爾斯泰雲。

    然先生自許,則中國之福澤谕吉也。

    先生有詩集曰《耐庵言志集》,(夫人山陰王缣,字韻缃,有遺詩曰《晚晴集》,先生手寫影印。

    )詩皆自道志事,(即明德學校)質直純粹。

    民固十九年七月末,長沙陷于共黨,報傳先生遇害,宓深痛心。

    (《日記》中又載:“并島曾寶荪女士及曾約農君憂。

    ”)即作聯挽先生雲:“終身為教育奔走犧牲,古道熟腸,何意高年罹慘禍;浩劫如洪流彌漫沖決,山頹木壞,永悲大地喪斯文。

    ”并作聯序及略傳,投登《大公報》。

    久後始悉先生割須出亡,幸哉。

    次年秋,先生避客遊杭州,有《自題六十小像》一律雲:“劫後餘生又一年,白發早盈颠。

    已從憂患尋真樂,肯為艱辛息仔肩。

    輿論在人彌策勵,湖山識我暫流連。

    卅年事業重回首,且喜吾神尚自全。

    ”此詩足概括先生生平也。

     ○二十六 曾重伯先生逝世(民國十八年十一月十一日)後,瞿宣穎君(字兌之,湖南善化今改長沙縣人,為清故相翟文慎公鴻礻幾之令子,兼為曾文正公之外孫婿。

    曾任國務院秘書長,及南開、燕京各大學教授講師。

    )作《挽詩四十韻》。

    (又撰《曾重伯先生詩述》載《大公報》文學副刊第百零六期。

    )詩雲:“文章千古事,師友廿年情。

    迢逋成長訣,艱危定此生。

    秣陵書豈達,蒿裡餞空營。

    太傅元精邈,公孫秀骨清。

    典型思吉甫,文彩接玄成。

    丹地簪毫入,瓊枝照席榮。

    汝南三世貴,楚國八千兵。

    鈎黨膺蕃陷,公卿绛灌争。

    當時珠履客,誰見寶刀橫?長負屠鲸手,虛誇擊越纓。

    歲星方朔誤,谪宦少陵行。

    劉向譬書罷,陶潛解绶迎。

    陽狂瞿鹆舞,寥落鹭鷗盟。

    酒祓清愁盡,文收蓋代名。

    六朝沿绮麗,一柱起峥嵘。

    北地韓陵石,南州謝城。

    餘風歸正始,佳句似陰铿。

    兒女《神弦曲》,關山變征聲。

    秀峨分石黛,香雁帖钿筝。

    湘绮尊壇坫,環天比弟兄。

    不才叨厚獎,弱冠廁群英。

    名理覃研樂,追随許與誠。

    黃農圖括地,稷下演談瀛。

    《靈憲》思元邃,唐都測曆精。

    婉通仙篆勢,姿媚俗書評。

    《蒼雅》旁搜極,亻去盧取用宏。

    玄珠歸智握,金钅監必形呈。

    函丈常移晷,花前數舉觥。

    馬王宮外月,賈傅宅邊莺。

    薪毀家何在,桑枯世又更。

    再尋春蘿過,惟見雪颠盈。

    皂帽微行遠,黃巾逆焰嬰。

    累人闵仲叔,入市趙台卿。

    載酒何時得,離腸盡日萦。

    浮沈雜雞骛,寥廓謝焦明。

    聞道吹篪逝,俄然撤瑟并。

    彌天身一戢,注海淚同傾。

    寂寞論青簡,飄飄隔素旌。

    垂天遲大鳥,跋浪尚長鲸。

    極目招魂地,芳風想杜蘅。

    ”此詩即仿環天詩人之體,五言排律,今人為之者殊寡,以讀書少而學不足也。

    然宓甚喜此體。

    (前舉王國維先生《降裕皇太後挽歌辭九十韻》,實是佳詩。

    )兌之為王湘绮(名闿運,字壬秋,湖南湘潭人。

    )先生晚年之弟子,(曾撰《王湘绮先生誕生百年紀念小言》,載《大公報》文學副刊二百六十六期。

    宜參閱。

    )其與環天詩人之交誼,則在師友之間。

    兌之博學能文,著述宏富,又工書法,善畫山水及梅花,合乎吾侪心目中理想的中國文人之标準。

    兼治西籍,并娴政事。

    其于學則邃于史,掌故精熱。

    所編輯之《時代文錄》(一部二冊,民國十七年北京廣業書社印行。

    )一書,子推為善本。

    兌之與予同庚,前年冬,曾相約偕刊《四十詩集》,今子集竟先出版。

    然兌之之詩,博雅淵醇,固遠非予所可及也。

    予最愛兌之所作《辛壬詠史詩》前後二十四首,曾倩其以錦箋寫贻,供我玩讀,今錄于下。

    此詩蓋始于民國二十年(辛未)“九一八”沈變乍起,至民國二十一年(壬申)春三月氵扈戰終結為止,其事(所謂今典)當為讀吾集者所能識也。

    《序》雲:“辛壬之際,讀史自遣。

    意有所觸,轍系以詩。

    曠覽銷憂,翻滋孤憤。

    略不诠次,聯備忽忘。

    若雲諷谕,非所拟也。

    ”詩雲:“馳道初成白骨邱,況看夾道起來樓。

    汴京士女空翹首,又見君王向蔡州。

    ”“丈人河北盡求官,十郡荊州女婿難。

    不待吹箫先受錄,一時雞犬累劉安。

    ”“百萬修宮進一階,西園金帛溢成堆。

    隻應台省諸郎賤,迫向荒郊采稆來。

    ”“将軍殉國骨成灰,總督猶求舊節來。

    九十年中仍一夢,吳淞潮水至今哀。

    (原注:陳化成、牛钅監。

    ”)“江陵敵騎逼城閨,天意如何五厄頻。

    系馬鳳皇樓柱下,傷心玉軸已煙塵。

    ”“正氣凋元刂兆士崩,唯将敦樸望中興。

    永嘉風俗衰陵甚,谠論吾推幹令升。

    ”“功成北伐毀元都,唯有蕭洵淚眼枯。

    誰信秦淮嗚咽水,而今一例塞菰蒲。

    ”“春深鏡殿影迷離,連臂《回波》舞有詞。

    何必周仁求不洩,盡教行樂外人知。

    ”“社鼠城狐窟穴深,日聞崇恺斬奢淫。

    繁華已甚邱墟漸,記取韋莊《秦婦吟》。

    ”“五郡三州有别離,越禽代馬惜參差。

    王褒不絕周宏讓,異國論交事可師。

    ”“三窟安然蔽一身,作鮮卑語可通神。

    世人若羨王彭祖,嫁女先求務勿塵。

    ”“沒腕秦川血不收,當時倚柱羨涼州。

    涼州列将東來日,但見藏金學董侯。

    ”“裂裳縛起紛紛,惡少椎埋自一軍。

    狹巷短兵殊死斬,義聲高唱入青雲。

    ”“鐵馬盤陀重兩銜,不如绛衲兩當衫。

    男兒死敵尋常事,戰後溝渠白骨才。

    ”“借符罵境計全輸,詛楚為文氣太鹿。

    他日敵軍來壓境,盈廷仗馬一言無。

    ”“關中諸将日乖離,此事何堪敵國知。

    屈モ縱無王買德,也應驅走義真兒。

    ”“消息多時疑信間,孤軍絕塞事艱難。

    崇祯新下褒忠诏,賜祭才終第幾壇?”“枋頭諱敗學桓溫,時尚難容直道存。

    誰是《陽秋》真晉史?欲全門戶隻無言。

    ”“國危諸将尚猜攜,事後方知悔噬臍。

    千古奇男王保保,操戈無奈李思齊。

    ”“王敦死去付安期,斷乳才能幾日兒。

    大事盡須關豎子,近來時事便堪知。

    ”“割據猶思保一州,行台新建俊賢收。

    範隆未必降元海,石勒甯能用右侯?”“應昌廬帳仍歸北,大石林牙又向西。

    他日史家證遣佚,不知何處覓餘黎。

    ”“一言殷鐵碎劉班,府吏台宮互往還。

    卧疾猶思除異己,隻争名利後先間。

    ”“謝公隻辦遊山屐,劉尉曾無卻敵笳。

    試上銅駝街上望,依然冠蓋滿京華。

    ” ○二十七 知友凫公以小說名于時,(予嘗推為今日中國作小說者第一人。

    )始予未識凫公,于天津《大公報》中讀其所撰小說《人海微瀾》而善之。

    (參閱《大公報》文學副刊第四十八期,民國十七年十二月。

    )由是尋訪訂交,後又為該書作序。

    (錄登《學街雜志》第七十三期)凫公名潘式,字伯鷹,安徽懷甯人。

    少從桐城吳闿生君(吳汝綸摯甫之子,門人稱曰北江先生。

    )學,經史湛深,文辭淵雅,故其小說亦恒高人一等。

    續作有《隐刑》、《強魂》、《稚瑩》、《殘羽》、《蹇安五記》等書,中頗不乏宓個人經曆及言談所供給之零星材料。

    初凫公撰《人海微瀾》,偶拈北京女高師同學錄,得海倫之名,取以名其書中之人。

    〔書中人(男)名邺彥文。

    〕其後予又介海倫與凫公相識,故予詩《故都集》(本集卷十一及卷十三)中所述之行事及心情,凫公知之最悉,時時深緻慰藉。

    予與海倫固皆甚感凫公者也。

    凫公詩予最愛其近作《赢得》一首,深至悲涼,包融無限,可雲獨造。

    詩雲:“情海為田又幾荒,心魂驚定但茫茫。

    身如濤底沙中粒,卷到人間陌上桑。

    寸寸凄涼惟自驗,遲遲晷刻耐渠長。

    可憐滴盡疲鵑血,赢得詩篇漸老蒼。

    ”古語雲:“一将功成萬骨枯”,夫詩與史實皆極耗費之事業,蓋犧牲許多時間、金錢、精神、物質,結果僅積得一絲情感,一點經驗。

    寫以妙文麗詞,縱能惬心合律,亦不過寥寥三五句,區區數十字而已。

    亞裡土多德謂詩著普遍,而史記特殊,故詩高于史。

    由是以言,詩比史更重歸納,更嚴選擇,則詩比史尤為耗費多多。

    然惟其耗費至極,乃詩之所以最可珍貴欤?吾今之意,蓋謂詩之所以耗費,不在其作成一篇之時力,更不在排印詩集之工本,乃在造成詩人情感經驗所需所耗者至于如彼之钜。

    李思純君《柏林雜詩》(見《學衡》第十四期)論貝陀芬Beethoven樂曲雲:“能将釀蜜供天下,辛苦黃蜂莫自哀。

    ”蠶吐絲,蜂釀蜜,尚屬本能之動作,詩人之卒苦應更遇此。

    凫公其知之矣。

    凫公于民國二十年春(時予方遊歐洲)以無辜被逮,由北平解送渖陽,羁禁于該地憲兵司令部。

    經友人代白冤誣,乃以人事錯雜,恩怨糾紛,挾持報複,公私莫辨,在獄曆百餘日,始得還複自由。

    其間困苦備嘗,幸未傷及體膚。

    牢愁所積,發而為詩,凡一卷,曰《南冠集》。

    (載登《學衡雜志》七十六期。

    )中多佳篇。

    外此凫公所作,予最喜其《拾煤核詩》。

    此詩作于民國二十年冬,(時在北平)《序》雲:“故都舉火,多碾煤令碎,調以黃泥,團之如荔枝,名曰煤球。

    貧者歲暮往往就富人牆側,搜其燼餘,積而燃之,俗呼曰拾煤核。

    慨焉興悲,為詩雲爾。

    ”詩雲:“雪漫天,風撼壁,朱邸沈沈臨道側。

    繡圍暖護玉樓人,蝶台花嬌正無力。

    棄煤委地出香廚,屋後貧娃來拾核。

    褐衣不掩胫,俯行雪滿脊。

    承筐是将,爰羅爰剔,旋撥殘灰抉碎石。

    遠視茫茫但一白,蠕蠕漸近分形迹。

    自言大雪無人争,喜氣軒騰動顔色。

    我行前緻辭:适可而止君其歸。

    貪多忘卻北風烈,肌膚凍破爺娘悲。

    嗚呼!遼東雄縣稱撫順,本溪湖水明珠潤。

    鐵索淩天星鬥高,鋼機鑿地雷霆震。

    誰令拱手事蝦夷?十萬為奴食殘燼。

    (原注:本溪湖煤礦,乃露天扌采取,可知蘊藏之富。

    勞工皆上著也。

    )往事傷心漢冶萍,開灤更仰英人。

    天之錫我何太豐,我自不臧天所忿。

    東倭舉國肆狂氛,痛見炎黃血霜刃。

    牆根拾核未雲悲,忍說他時無一寸。

    覆巢安望卵能完,一例朱門會同殉。

    江草江花句尚新,杜陵忠骨久成塵。

    時危空負幹坤大,我亦長饞抗餓人。

    ”此詩語意沈痛至極。

    顧凫公則自喜其民國十九年冬在渖陽描寫滑冰之作,題雲《晨起獨往萬泉河冰嬉觀沿岸木稼》。

    詩雲:“寒日不成晖,蒼茫籠曉霧。

    攜我雙冰刀,駕言劃冰去。

    淺嘗殊未可,險境窘高步。

    憑陵睡龍驚,蹴踏老蛟怒。

    沈沈十丈底,牙角森欲露。

    颠跻身若浮,搖兀口愈去。

    危行一失足,饞吻籲可亻布。

    艱難減舊非,盤錯啟新悟。

    豁然天地開,六辔若在禦。

    想像京洛間,明妝集珠履。

    郁郁雲霞起,軒軒鸾鳳翥。

    斜飛燕入梁,微笑犀出瓠。

    虬髯倒立戟,嘉會非吾預。

    王喬蹑飛舄,變幻多仙趣。

    光武指滹沱,氣振千軍渡。

    緊餘續凫胫,跋踬何所慕。

    奉身遇九折,豈望要津據。

    騰騰螭虎意,久成坐誤。

    思欲踏層冰,直上河源路。

    玄圃亦非遙,聳身得飛度。

    推排星漢胸,磅礴快一吐。

    塵侵仙骨重,高視轉忄妻楚。

    徘徊忽已倦,照眼驚玉樹。

    枝柯眩生缬,樓閣迷指顧。

    六丁辟鴻,彌望積寒素。

    兀兀還獨歸,瓊屑紛無數。

    豈有好事人,追餘踐履處。

    ”自注解題雲:“木稼之名,見《漢書五行志》。

    冬日嚴寒,霧氣着樹枝,凝為雪珠,累積成針刺狀,彌望皆白,如玉樹瓊花。

    北方尤多見之,誠奇景也,俗呼日‘樹挂’。

    昔崔東壁嘗有賦紀之。

    ” ○二十八 凫公自喜此詩,蓋以其描寫滑冰,能以新材料入舊格律也。

    惟就此點着眼,則淩宴池君之《冬夜北京飯店偕夫人啟蘭看跳舞》詩,實勝遇凫公之滑冰詩。

    《宴池詩錄甲集》及淩君為詩之宗旨、方法,予已另為評論。

    (見本集附錄,原文載《大公報》文學副刊第二百七十九期。

    )茲錄淩君觀跳舞詩如下:“爍電成監照針粒,截橡作地勝<毛>。

    簾幕密貯萬斛春,不知凍月妻城阙。

    衣桁自挂薜荔裳,鞋納刃鞣領穿結。

    鏡中孔雀競開翎,自顧猶慚形見绌。

    暖知熱火香疑麝,纟玄動啼禽鼓撾羯。

    饑啖甜食貴比珠,渴吸苦飲甘同蜜。

    琉璃盞外肉屏圍,争舞自開何倏忽。

    趁聲赴拍步學狐,進退低昂眩一瞥。

    足音漸促急管催,人海回旋苦牽掣。

    篩風弱柳腰自擺,籠煙暖玉手相捏。

    背影私語墜香帕,橫波微睇踏羅襪。

    是誰辟此不夜場,目成無禁狎無罰。

    西方氣味美人戆,雪肌袒露非媒亵。

    處子摟抱色相授,安事腧牆與窺穴?年來懶逐邯鄲步,兀坐任嘲卻克蹩。

    縱觀步武瞻風姿,笑其細君品優劣。

    熨發點唇争相媚,悟在情場非理窟。

    蜂颠燕彈即文章,春無花草成冰鐵。

    追歡合讓狂童狂,适意當學哲人哲。

    睡魔驅客送先歸,鵲起雞喔霜疑雪。

    ”通篇字字句句皆着力,以鍛鍊典雅之舊辭藻,寫新奇之事景而極貼切,到底不懈,實為難能。

    予又喜其《冬日偕啟蘭赴燕京大學》雲:“門牆矗矗上過肩,地化纟玄歌俗已遷。

    雪掩修蛾沈遠嶺,泉藏妙舌涸低田。

    風前雙載車迷轍,燈畔高談鬥插椽。

    爐火殷紅簾幕重,不知園外是荒煙。

    ”久居北平西郊,或由城中來赴茶會或晚宴者,試思其所寫是否真切?第五句寫汽車,六句則狀西式之柱擎燈,故曰“鬥插椽”。

    此句實出黃山谷。

    予先讀宴池之詩而後為友,彼此深喜其作詩主張、方法之相合。

    然宴池詩“以新材料入舊格律”,不特情境真切,且詞藻典雅,每字每句皆有出處,其工力遠非予所及。

    某次宴池來函有雲:“詩無他秘訣,隻有将真情、真境深入顯出的做去。

    說事、說理直來直往,隻有言情是用曲線,因情本莫糊恍惚。

    譬諸兒女言愛,口中說破,其味反短。

    不過教人循曲線求之,亦覺其字字不落空。

    詩重情感,而不重理智。

    理智太透徹,便沒有詩。

    故詩家莫不是癡人,至少要帶幾分癡的成分,因癡即真之表現。

    油頭滑腦之人,隻能作淺語;利欲薰心之人,隻能作假語,可以欺世,而不能為識者道。

    不過用字、用句,全仗工夫。

    有組織之淺語假語,尚不失為詩,無組織之真話,則去詩甚遠。

    ”此函可與《宴池詩錄甲集自序》并讀,以其互相發明也。

    宴池未刊之詩,予最愛其《甲戌重九獨登北海白塔,并坐攬翠軒》二首:“側帽步層磴,興為良辰骛。

    塔自秀孤聳,人更爽環顧。

    俯覽九重小,莫辨千街互。

    郁郁萬綠叢,斜陽射丹垩。

    伊誰嘤淡墨,進向遙岑吐。

    敗荷斂無迹,澄波猶飛鹭。

    打槳艇子來,命俦依所慕。

    攬茲象外幽,彌惬閑中趣。

    廿年三度登,足健欣猶故。

    頻逢六合昏,未昧寸心素。

    嘯詠答重陽,及今無風雨。

    ”“小軒茗冷,坐對西山久。

    長疏竹葉杯,未為黃花壽。

    秋風來無端,吹我成老醜。

    碧海磨青銅,白雲幻蒼狗。

    空象斬澄鮮,身心究誰有?今日争骛新,明日紛成舊。

    舊者人易忘,新亦誰不朽?獨此渺予情,淡月透高柳。

    ”故都風景之美,為東西萬國之人所共稱。

    予多年目中所見、心中所感者,宴池此詩能代寫出。

    宴池以詩人而兼畫家,兩藝并高,故其詩善于描繪景物。

    技術精工,所成者真切美富,可比英國前拉飛葉派之羅色蒂DanteGabrielRossetti。

    (參閱《學衡雜志》六十五期窘撰《羅色蒂誕生百年紀念文》,本集卷末八八至九○頁僅錄其一小段。

    ) ○二十九 以詩人而偶詩人者,朋輩中惟徐英(《澄宇》,湖北漢川)陳家慶(秀元,湖南甯鄉)夫婦。

    其新婚祝賀之篇章,已錄入本集(凡稱本集,均指《吳宓詩集》。

    )卷九,珠聯璧合,可為欣羨。

    癸酉春,澄宇之《天風閣詩》與秀元之《碧湘閣集》(詩詞文)同時刊行,(二集皆上海四馬路華通書局印售,實價各一圓。

    )且互為題辭。

    澄宇詩尚唐音,大雅正宗,本師瑞安林損(公铎)評曰:“雄渾典雅”,鄉前輩樊增祥評曰:“沈雄高逸”,皆可以概全集。

    歲丙寅,予始識澄宇,以姑丈《審安齋詩集》贈示,談詩即合。

    唐宋優劣,予另有論;澄宇治學精勤,著書矜鍊,(有《國學大綱》等書,均上海華通書局出版。

    )持此以為唐詩,空疏之譏必可免矣。

    澄宇《天風閣詩》今錄數首。

    《詩禮》雲:“發冢延詩禮,儒生信可哀。

    況聞幹漢祿,猶待撥秦灰。

    碎義傷今古,逃名幾往回。

    黨同兼妒道,大義亦微哉!”按澄宇嘗有《近三十年國學概評》一文,語頗驚衆,其實真有心人,好學愛國,而志于道者。

    多年廁身學術教育界,目擊種種,未有不深切悲感傷懷者也。

    《奉懷林先生(本師林損)北平》雲:“東越林夫子,窮居道益尊。

    猶龍曾一歎,歌鳳更無言。

    德行千秋事,生徒四海存。

    自憐狂簡士,風雪憶師門。

    ”此詩可見淵源。

    《蕪詞》八首,作于民國十八年己巳,蓋當北伐成功,西山谒墓之後,遽有讨桂之役與中原大戰。

    細繹爾時國事,知義山《無題》、冬郎《香奁》之作,必皆有所指矣。

    《蕪詞》雲:“蛾眉亦自有窮通,回首芳華夢已空。

    初卷珠簾人似月,忽臨寶鏡鬓如蓬。

    鵲橋待渡知何日,鵬海難期惜下風。

    掌上雲英猶未嫁,肯憐羅隐老江東。

    ”“謠詠紛紛辯有無,苦妨南海誤明珠。

    為憐綠水新聲老,卻怨黃昏舊約孤。

    長使好花空入鏡,忍教雛鳳不栖梧。

    微聞蠟炬焦心後,夜夜臨風淚與俱。

    ”“粉黛飄零劇懊侬,關河風雨憶離蹤。

    殘紅袖底經年淚,攢碧眉端去日容。

    欲借纟玄成别調,難憑燕語話幽。

    可堪孤館虛衾夜,募斷巫山十二峰。

    ”“十年橫海照驚鴻,钗钿裙裾異國風。

    别微波非洛水,枉尋幽夢入吳宮。

    春容蹙損雙蛾綠,玉腕抛殘一豆紅。

    莫憶雲敖仟袂舞,蓬山何處鳳樓通?”“宏農姊妹總溫柔,号淡秦濃各自山。

    從古門楣重生女,于今夫勝封侯。

    依風楊柳花争,入水輕萍化未休。

    不信流光難暫駐,霓裳歌舞動高樓。

    ”“天台豔侶又重遭,前度劉郎自豪。

    已逗行雲成暮雨,俄聞農李代夭桃。

    湖中秋藕絲難斷,水上文鴛夢枉勞。

    會罷瑤台成寂寞,紅樓低處彩雲高。

    ”“迷離仙迹未容探,弱水蓬萊一鏡涵。

    石壁倚雲封夏綠,樓台經雨秋藍。

    蹉跎鳳女天邊駐,飄泊鸾皇月下骖。

    一事人間勞怅望,欲将微命效春蠶。

    ”“一夕西風透碧窗,紅牙拍遍未成腔。

    回文織錦情非一,绮夢回溫影不雙。

    題鴂能鳴悲蕙草,芙蓉待采隔秋江。

    芳心暗惜朱顔好,愁引菱花對玉。

    ”外此,澄宇之詩,予最愛誦其《海上謠》。

    《海上謠》雲:“海上紅塵一百裡,瓊樓珠閣連雲起。

    華夷士女十萬家,日斬繁華夜旖旎。

    電炬蓮心百色光,雲裳錦钿十二行。

    娛樂争趨跳舞所,蜂媒蝶使恣猖狂。

    摟腰連臂翩翩舞,舞态琴聲各悠揚。

    舞後别尋大餐館,‘沙利文’(Sullivan,又名Chocolateshop。

    )與‘一品香’。

    (原注(下同):皆番菜館名。

    )東方既白始入寝,紅羅錦帳效鴛鴦。

    鴛鴦同宿不同命,衛女何郎夕夕更。

    日暮相逢大馬路,(即南京路,海上繁華中心。

    )摩登紅粉不知數。

    飙輪倏忽急如電,咫尺相逢不相見。

    ‘先施’‘永安’十萬镫,(先施、永安,兩大百貨公司。

    )遍照莺莺與燕燕。

    龍馬水車縱複橫,‘卡爾登’又‘大光明’。

    (卡爾登Carlton、大光明皆著名影戲院。

    )《笑聲鴛影》(影片)驚心目,《誓海盟山》(影片)總賴卿。

    銀幕(影片所映之幕謂之銀幕)千回與萬換,個中滋味明星玩。

    (影戲演員番名明星。

    )同來海濱攝靓影,未妨偷涉銀河畔。

    銀河不渡星不明,謀生那複計令名。

    從此銀河一勺水,無數明星比晶瑩。

    别有明星(黎明晖)擅歌舞,春風一曲《毛毛雨》。

    乃翁(黎錦晖)高奏‘環我’,Violin(一譯梵阿鈴,番人樂器名。

    )萬人争看好眉妩。

    遂令海上父母心,隻重歌舞愛黃金。

    黃金能令妍媸變,黃金能買如花面。

    坐使無鹽成絕色,郭家醜女(按指ElsieKuo。

    女士,父為永安公司主人。

    )亦名媛。

    名媛競賽動一時,萬人空巷矚蛾眉。

    可憐傾城與傾國,傾人如夢複如迷。

    馬路别開新世界,畢羅千奇與萬怪。

    無數明星與名媛,遍築人間脂粉債。

    脂粉成陣複成雲,花氣百合晝夜薰。

    朝入秦樓夕楚館,回鸾去鳳何紛紛。

    馳驟同向菊部來,‘丹桂’‘天蟾’‘大舞台’。

    (三戲院名。

    )此際摩托動地走,此時歌管沸天開。

    歌管沸天聽不足,别尋章台顧豔曲。

    章台柳色等閑看,風貌華年暗中換。

    百裡洋常ê豪奢,天長地久夜漫漫。

    明年王母會龍華,花光钿影斬璀璨。

    卻愁王母易朱顔,握手紅塵聊一歎。

    攜取江南錦繡春,化作碧海紅雲散。

    紅雲散後海水咽,中有貧民淚與血。

    怒濤盡作不平鳴,寂寞繁華那可說。

    咫尺天上隔人間,闌裡桃花闌外雪。

    将雪化水灌桃花,桃花未落水先竭。

    ”此詩頑豔悲涼,末段尤勝,蓋将全中國人民之苦,□□之禍,與上海租界洋場之繁華荒淫,兩兩對照,指明彼此間之因果。

    大劫當前,語重心急。

    而詞筆振起,高唱入雲,與韋莊《秦婦吟》可謂異曲同工者矣。

    澄宇《海上謠》可比王越君之《主與驢》篇,下節另錄。

    又“九一八”國難起後,澄宇哀時之作,如《洛陽雜詩》(自注:壬申二月)等,亦可稱也。

     《碧湘閣集》詞勝于詩文,錄詞一首,以見淵源。

    蓋劉子庚先生(名毓盤,浙江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