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軒詩話 全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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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年編輯讀書及與朋友通函談叙之所得,有關于詩者若幹條,錄存冊中,未嘗刊布,茲彙為一編,以示同好。

    予于民國十四年二月重來清華園,奠居學務處西客廳,為題名曰“藤影黃聲之館”,俯仰吟嘯,忽滿十年。

    本集卷十三有《空軒詩》十二首,即謂此室,兼寓個人心境。

    今取以名詩話。

    民國二十三年十二月吳宓記。

    〕 ○一 《雪橋詩話》正集十二卷、續集八卷,(卷各一冊,尚有三集未得見。

    )遼陽楊锺羲(字子勤)撰集,劉氏求恕齋刻本。

    (續集作成于民囤五年。

    )陳寅恪嘗勸予讀此書,謂作者熟悉清朝掌故。

    此書雖詩話,而一代文章學派風氣之變遷,皆寓焉。

    予讀後摘記數條。

    按作者系漢軍旗人,與王靜安先生(國維)同直清南書房。

    王先生自沈之次晨,首至頤和園魚藻軒望屍而哭,挽詩亦沈痛。

    作者為前清遺老,故書中對于明末遺土孤臣特為表彰,而清代各朝死節殉難之人,苟有詩文可采,亦皆著錄褒異,所以見志也。

    正集卷十二末條述本書撰集大旨,謂“大抵論詩者十之二三,因人及詩、因詩及事居十之七八。

    ……不足括一代之詩之全,而朝章國故,前言往行,學問之淵源,文章之流别,亦略可考見”雲雲。

    正集卷七述良鄉縣有吳天塔,俗說楊六郎盜骨處;琉璃河在縣境,(今并為京漢車站。

    )文文山集有《過雪橋琉璃橋詩。

    》又謂“吾家自先高祖侍郎公以下,墓田均在良鄉。

    ……文山所過雪橋,今不能實指其所在,度不逾琉璃河水左右,取以名吾詩話。

    誓墓未能,聊志北風之思。

    ”此《雪橋詩話》一書之所以名也。

     《雪橋詩話》于清宗室及八旗文學著錄特多,自成容若至志伯愚,後先輝映。

    寅恪嘗謂唐代以異族入主中原,以新興之精神,強健活潑之血脈,注入于久遠而陳腐之文化,故其結果燦爛輝煌,有歐洲騎士文學Chivalry之盛況。

    而唐代文學特富想像,亦由于此雲雲。

    予按清之宗室八旗文學,實同于此。

    大率考據、訓诂等炫博求深之事,非其所長;但其詩常多清新天真、慧心獨造之句,而詞尤傑出。

    凡此悉由天才秉賦,而不系于學力者也。

    又皆成于自然,而非有意求工者也,惟彼初染文化之生力種族能之耳。

     《雪橋詩話》所錄清初秦中詩人甚多。

    吾邑泾陽、有李屺瞻(念慈),号劬庵,為關中三李之一。

    善畫,有《過嶺吟》、《谷口山房集》,多感時撫事之作。

    又乾隆時,吾邑有詩人張五典,字叙百,官晉北知縣。

    其詩曰《荷塘詩集》,都十二卷。

    收藏名家如王石谷等之畫甚多,且就張詩中所言,知當時泾陽以畫名者不止一人。

    張嘗與瑛夢禅唱和,其家稱為“七世同堂孝友家”雲。

     《雪橋詩話續集》卷二,載高陽李文勤公(蔚)《心遠堂集拟宮詞》七律四首,叙人王(清世祖)喜怒之不易測,恩威之互用,與居官升黜禍福之無定,其詩雲:“惆怅樓東薄命吟,昭陽日影夢中沈。

    當熊辭辇恩難恃,落葉哀蟬憶反深。

    自昔丹青能易貌,何人詞賦可回心?春風着意鳴鶗鴂,紅雨千秋怨不禁。

    ”“新缣故劍易生疑,濁水清塵兩不期。

    為問绛紗初系日,何如金屋退閑時。

    照顔不夜珠無色,樹背忘憂草有知。

    縱道君恩深似海,波瀾洄使人悲。

    ”“皓齒争妍滿六宮,專房敝席幾人同。

    蝶随香袂時時改,柳引羊車處處通。

    歡極那知蓮漏促,寵移不待玉尊空。

    當筵一奏秋風曲,始信君王是化工。

    ”“洛浦明珠鄭國蘭,千秋長拟奉君歡。

    同遊正堕雲間翼,獨舞俄羞鏡裡鸾。

    七寶台高終怯步,六铢衣薄讵勝寒。

    鉛華不是承恩具,斟酌蛾眉畫愈難。

    ”中國以男女喻君臣之際,西國則以男女喻天人之接引,耶教以上帝或耶稣為新郎Bridegroom或新婦Bride,均以男女至情可以深緻思慕,而其苦樂成敗,又極變化奇詭之緻故也。

    錄此四詩,以為千百之一例。

     方海槎詠都門食物俳諧體五律七首(《雪橋詩話續集》卷二,)句雲:“和落細排床”,按子作《西征雜詩》第八十首,堆叙西安諸種食物,實與此同。

    或嫌不典而傷雅,不知古人有先我為之者矣。

    予詩“長條活落甑糕剜”,此作“和落”,乃知此物京中亦有之。

    子之“活落”一名系杜撰,或當從“和落”為是。

     《雪橋詩話》正集卷九錄何春渚《題汪水雲集後》雲:“舉目河山事已非,空宮月黑冷螢飛。

    何人為堕新亭淚,隻有錢唐老布衣。

    ”“一曲泠泠旅夜琴,坐中紅粉最知音。

    休疑博取昭儀愛,恐是漸離擊築心。

    ”“昭儀”指王清惠。

    按予作《西征雜詩》成,碧柳謂南宋末汪水雲(元量)之《湖州歌》、《越州歌》等,由杭至燕,曆叙見聞感觸,詳盡質直,可為吾詩前例。

    當時予尚未讀汪詩也。

    予所藏《水雲詩鈔》一冊,有正書局鉛印本,朱保雄君謂似從《武林往哲遺書》第三套十三、十四冊《湖山類稿》及《水雲集》選錄者,王昭儀唱和之作附見。

    又《雪橋詩話》正集卷十記黃莞圃舊藏之汪水雲詩,有潘次耕跋,排比當時史事,力辯錢謙益立說之誣,蓋錢氏刺取汪《湖州歌》中“第二筵開入九重……”及“客中忽忽又重陽……”二絕句及謝太後挽詩中語,妄謂謝太後至燕,見辱于元世祖,被納為妃嫔,山詩可以證明雲雲。

    此其立說之無根,尋常明眼人讀汪詩者均能辨之,何錢謙益乃有此異說?實屬昏聩。

    彼甘為貳臣,诋毀舊朝,誣蔑國母,其人品之卑下,誠不足道。

    惟是國亡種滅,用夷變夏,作者生當其際,如許傷心,而讀詩論詩者,乃隻着眼于其兒女私情,禮防瑣事,靳靳探求争辯,亦足見知首難遇,而文士之固陋為何如也! 趙翼《題元遺山詩》(見《瓯北詩鈔》)雲:“身閱興亡浩劫空,兩朝文獻一哀翁。

    無官未害餐周粟,有史深愁失楚弓。

    行殿幽蘭悲夜火,故都喬木泣秋風。

    國家不幸詩家幸,賦到滄桑句便工。

    ”按末二句,亡友武功閻子雲君(登龍)于民國初年忄互喜誦之,予嘗屢用其意以為詩。

    按清盛時之詩人,乃多能同情亡國遺老,蓋真客觀之欣賞也。

     滿洲佟鋐(蔗村)能詩,僑居天津,自号空谷山人。

    “蔗村姬人豔雪,亦能詩,和查蓮坡悼亡句雲:‘美人自古如名将,不許人間見白頭。

    ’李秦川贈蔗村詩,所謂‘麗爾複天錫,詩人作細君’也。

    ”以上錄《雪橋詩話》,“美人”二句,或傳為袁子才作,非是。

    故記其出處于此。

     ○二 民國三、四年間,父被甘省當道冤誣,褫涼州副都統職,羁禁臯蘭縣署。

    某次來谕,偶引某女士詩雲:“不信有情皆是累,但能無病即為仙。

    ”又雲:“敝裘尚是慈親制,約略披來二十年。

    ”子《續南遊雜詩》(本集卷十一)第一首:“未信有情皆是累,但能無病便為仙”;又予《酉征雜詩》(本集卷八)第四十九首“敝裘尚是嚴親制,寒暑流年十五更”,實改用父所示某女士詩句。

    父于民國元年冬由甘來京,賜予西土所産羊皮袍一襲,布面,是為子着皮衣之始。

    西征時身服此裘,今尚未壞,予詩雲雲,亦記實也。

    又碧柳(吳芳吉君)于民國四、五年間有《呈仲旗公隴右》詩雲:“涼州太守帝王師,黑塞青林合苦羁。

    褒貶讵容官史定,是非惟有野人知。

    天猶覆載不嫌老,國未全亡正可為。

    楊柳玉門關下路,春風誰護漢殘碑!”(《吳白屋先生遺書》卷九)此詩未另見本集,故錄于此。

     ○三 幼讀梁任(公名啟超字卓如,廣東新會人)《飲冰室詩話》:“我生愛朋友,又愛文學。

    每于師友之所作,芳馨悱恻,轍錄誦之。

    ”子亦同此感。

    學生時代所喜誦者,已入《餘生随筆。

    》遊美回國以還,充任《學衡雜志》及《大公報》文學副刊凡十二年,所得師友之佳詩佳詞,随時刊登,與世同賞。

    且印本流存天壤,異時可備檢尋,不虞喪失,予心可安。

    去歲,編輯兩職先後解褫(并非予怠情請辭,)師友佳章仍絡繹而來。

    而“九一八”(民國二十年九月十八日之夜,日兵襲取藩陽)國難既起,中經上海及熱河戰役,南北志士名賢,感憤興發,尤多精湛光輝之作。

    予所積盈箧,無地刊布,(蓋以舊詩受衆排斥,報章雜志皆不肯刊登。

    )鈔示諸友,勞力費時。

    欲編成《近世中國詩選》一書,作者各系小傳,并于詩中所寓時事(陳寅悖名曰今典)詳加注釋,既光國詩,尤裨史乘。

    但今各家書店以及學校機關,無願為予擔任印行者,隻得擇尤存粹,錄入《空軒詩話》。

    以附錄篇幅有限,而詩集出版在即,割愛之處多,惬心之事少。

    他日更成專書,出資自印,倘可能乎?願自勉焉。

    更有言者,此中所錄,非皆出于予之親知故舊。

    近年職任編輯,恒多先見其詩,後識其人。

    每睹佳作,急予刊登,然後到處輾轉尋訪,久久始得蹤迹。

    先以通函,繼乃訂交,由文字之雅,終成密契,年深迹累,情好益笃。

    是故予乃以詩得友,非僅以其為吾友而遂譽其詩,袒私阿好之譏,予實知免。

    如潘式(凫公、)王越(士略、)常乃德(燕生、)蕭公權(公權、)王蔭南(亦棠)諸君,皆經曆如此情形,而可為予質證者也。

     ○四 亡友吳芳吉君所作《碧柳日記》,手稿三十四冊,約共六十萬言。

    子于民國二十三年十二月始得讀之,一見驚為鑲寶,遂與周光午君計議,決以全書付南京锺山書局印行。

    且力主荊┋原文,不為增損一字。

    又不加評注,不用題序,俾讀者可自悉碧柳之真面目、真精神。

    予惟禱祝此《日記》得早出版,而世人多多取讀,于茲不必評論介紹。

    要之,此精詳之《日記》,實為世間之一偉著,可以表現作者特出獨具之毅力、精神、聰明、道德,可以洞見個人身心、情智,學術、志業之變遷成長,可以曉示家庭、社會、生活之因果實況,可為二十世紀初葉中國之信史,而尤可為碧柳詩集之參證及注釋。

    凡曾讀碧柳之詩者,及知有吳芳吉之名者,均不可不細讀此《日記》。

    惜今存者隻記民國二年至九年之事,且多為碧柳之妻何樹坤女士割裂裁剪,其不盡歸湮沒者幾希。

    予與碧柳交誼深至,而碧柳對予笃念情殷,故予讀此一部日記,異感紛集,一若重度其少年之生活也者。

    碧柳民國五、六年間,夢與予聯句詩雲:“堕地适能逢,白頭乃相左。

    ”此詩幾成惡谶。

    予歐遊前後,與碧柳通函較少。

    子竭其智力,不能使碧柳脫離家庭之痛苦束縛,飄然遠引,自樂自适,以著成其《人學》與《國史》二書,以作成中華民族之史詩,而竟以勞苦殉身于蜀。

    此實予所認為碧柳死生悲劇最後之一幕,而予終身最傷心之事。

    若夫碧柳對予此時期行事用心之苦未能諒解,對予歐遊雜詩及此後之作末加評正,猶其小焉者已。

    雖然,予與碧柳暫若睽隔,而根本相知相愛。

    予二人皆信人性,信天命,信上帝,信永久之真理者,則雖壽天懸絕,幽明異路,其志節與精神當可貫通融和而無忤。

    世俗毀譽,聚散形迹,不足重輕也矣。

    予昔亦曾作日記,然多散佚,且瑣碎不足觀。

    而子之函劄,予之言論,予之行事,以及子與友朋唱和之篇什,乃多保藏于碧柳日記中。

    今惟擇錄其直接關系于子集中之詩者,餘從略焉。

     碧柳與予唱和贈答之詩,未及錄入本集各卷者,尚有《寄吳雨僧家門》一首,民國四年三月十七日在上海作。

    詩雲:“祖先誠至德,不避海南濱。

    天下以三讓,世家第一人。

    青銅荒冢斷,香徑古城存。

    孝友未陵替,沈吟看子孫。

    ”(按此詩應錄入本集卷三第十二頁)外此惟民國二年秋,碧柳《歸家感懷詩》七律八首,予有和作,且步韻。

    (本集卷二第二八頁)而原詩終佚,(寄友閱看遺失)不可複得,誠憾事也。

     碧柳又有民國五年一月在上海所作五律八首,自謂頗似《古詩十九首》,不落時人氣習,題曰《歲暮何樹成弟病假來歸,吾以牛肉白酒勞之。

    時吾方自京師返滬也。

    》茲錄其六雲:“我有同心友,(原注:指雨僧。

    )客遊雁北關。

    結廬臨灞水,躍馬上南山。

    大雅羞幹祿,分陰不賦閑。

    歸來期白首,冰雪映紅顔。

    ”(按此詩應錄入本集卷三第二六頁) 民國六年七月,碧柳在蜀(時家居。

    )有五律四首《再送雨僧季齡(南川童錫祥)及天人諸弟昆赴美洲》雲:“文獻無征久,逍遙向海津。

    相看亡國虜,猶是漢唐人。

    饑溺誰能複,是非苦未真。

    孤舟風浪闊,努力念先民。

    ”“上國佳山水,群公敵大才。

    威名華表足,恺悌子元開。

    古瀑喧殘铎,長星入戰壘。

    遙望林肯墓,和淚載詩來。

    ”“為語諸昆友,蹉跎鬃有須。

    苟全看亂世,無淚可揮垂。

    鮑叔多高誼,中孚未斷炊。

    休傷萬裡别,懋懋少年時。

    ”“鈎辀急鹧鸪,風雨滿江湖。

    争羨北城美,飽聞南郭竿。

    朝廷鹬與蚌,澤薮狼生貙。

    衣錦還歸國,不知國有無。

    ”(按此詩應錄入本集卷四第三頁。

    )自評雲:第一首可存。

    宓至美後,肄業勿吉尼亞省立大學(Universityofvirginia,Charlottesville,Va.)。

    一年,乃轉入哈佛大學,始因梅迪生(名光迪,又字觐莊,安徽宣城。

    )之介勸,得受學于白璧德師。

    時寓居哈佛大學之沙绮廳hayerHall(學士宿舍)三十五号,與尹寰樞君(任先,湖南攸縣)同室,兼經營國防會事。

    “沙绮廳”之名,乃碧柳所譯。

    碧柳作英文長歌贈予,題曰《沙绮廳之夢,》蕪亂蒼涼,歌詞今佚矣。

     民國五年四月三日吳宓緻吳芳吉書節錄:“宓自昨冬以來,聯合知友,組織一會,名曰‘天人學會’。

    此會用意,即欲得若幹性情、德智、學術、事功之朋友,相助相慰,誼若兄弟,以共行其所志。

    即君之志,亦即我之志。

    取人甚嚴,然隻論其品格宗旨,而不問其年齡地位之若何。

    會之大旨,除共事犧牲,益國益群而外,則欲融合新舊,撷精立極,造成一種學說,以影響社會,改良群治。

    又欲以我輩為起點,造成一種光明磊落,仁心俠骨之品格,必期道德與事功合一,公義與私情并重,為世俗表率,而蔚成一時之風尚。

    至其組織,專重精神,不拘形式。

    會名之意,原因甚多,天者天理,人者人情。

    此四字實為古今學術政教之本,亦吾人之方針所向。

    至以人力挽回天運,以天道啟悟人生,乃會衆之責任也。

    附綠天人學會會章雲:原則有五:(一)行事必本乎道德。

    (二)人之價值,以良心之厚薄定之。

    (三)謀生餬口以外,須為國家社會盡力,處處作實益及真是之犧牲。

    (四)持躬涉世,不計毀譽成敗利害,惟以吾心之真是非為權衡。

    (五)扶正人心,為改良群治之根本。

    險詐、圓滑、奔競、浮華、殘刻、偏私,皆今日惡習之最甚者,務宜摧抑淨盡。

    其宗旨有七:現時之宗旨:(一)敦交誼。

    (二)勵道德。

    (三)練才識。

    (四)謀公益。

    終極之宗旨:(一)造成淳美之風俗,使社會人人知尚氣節廉恥。

    (二)造成平正通實之學說,折衷新舊,發揮固有之文明,以學術道理,運用凡百事項。

    (三)普及社會教育,使人人曉然于一己之天職及行事之正誼。

    義務有四:(一)會員當求為有益于世之人,故先期一已有任事之才具,宜各就其地位及性之所近,殚精學業,練習治事,異途同歸,以道德良心為指針。

    (二)會員當相互切磋,毋隐毋忌,相互扶助,必敬必誠。

    (三)會員當恪守本會會章及其他規約,躬行實踐,并汲引同志,導人于善。

    又在必需時量力籌集會費。

    ”今按:天人學會最初發起人為黃華(叔巍,廣東東莞,)會名則湯用彤(錫予,湖些黃梅)所錫,會員前後共三十餘人。

    方其創立伊始,理想甚高,情感甚真,志氣甚盛,惟曆久渙散。

    諸會友事業境遇各殊,不相聞問。

    十餘年間,其死生、得喪、升沈、榮枯、賢愚、清濁、親疏、恩仇,又複千差萬别。

    而予自美歸國後,深知學術廣大,決非一會所可範圍,且為事求才,不需有會,于是此會遂消滅于無形。

    即會章、會簿及志願書、介紹書等,亦均散佚。

    今惟于《碧柳日記》中存其鱗爪,故錄其文如右。

    上段所記碧柳送予等赴美洲詩題所謂“天人弟昆”,亦即指此會而言也。

     ○五 《碧柳日記》中(民國五年七月)又錄存天人會友王遍韶(真吾,一号少俠,直隸寶坻。

    )《和雨僧甲寅雜詩原韻》四首,如下:“江山落落斜陽裡,身世悠悠天地間。

    聒耳鼓鼙雲欲晦,傷心禾黍淚成斑。

    青年莫話天涯苦,亂世徒悲國步艱。

    也見盈庭才濟濟,可堪絲竹盡東山。

    ”“荊棘銅駝恨不休,非關天道是人謀。

    江關蕭瑟思庾賦,時局支離抱杞憂。

    沈醉未能消塊壘,長征重與理巾韝。

    劇憐億萬神明胄,百煉鋼成繞指柔。

    ”“渡江又見山河異,論道翻憐夷狄親。

    天有劫灰遺漢土,地無幽壑避秦人。

    漢臯幾載随戎馬,嚴濑千秋憶釣綸。

    一幅吟箋頻握發,新愁舊恨不堪陳。

    ”“十年奔走勞征駕,四野流亡痛析骸。

    滄海放舟沖巨浪,危時勒馬憶懸崖。

    沙場流血心猶壯,馬革歸屍骨可埋。

    屈指男兒無幾輩,獨揩淚眼望天街。

    ”按真吾與予唱和詩甚多,以上四詩久佚,故不及列入本集,(應刊入本集卷三第五頁)而補錄于此。

    真吾原籍直隸寶坻,家居西安,與予同學宏道。

    (時胡仲侯表兄在丙班,宓在丁班,真吾在戊班,均以年少隽才著稱。

    )其夫人劉念劬女士,為蒲城張百雲世丈(名先,見本集《餘生随筆》第四條。

    )甥女,嘗從吾父受學。

    民國十四年冬殁于北京,真吾以聯挽之雲:“彈指數年華,猶憶朝坂結稿,渭城滞迹,京門暫駐,雞塞相從,長育荊榛之區,曆經患難之境。

    入秋以後,遂爾宿疾纏綿,僅三旬南去,未忍生離,胡遽然脫屣塵寰,迢遞望仙鄉,太息莫留鸾鶴影;浮生悲幻夢,回思長安負笈,滬渎從戎,鄂渚馳驅,榆關作戰,攀跻岩壑之間,出入鋒镝之下。

    解甲而還,方期餘生共守,算千裡歸來,竟成死别。

    不堪是臨危苦語,殷勤幼子,凄涼如聽杜鵑聲。

    ”此聯情真語摯。

    尚有真吾與劉女士新婚之夜(民國八年在陝西朝邑縣)所作《有感》二絕:“廿年心事有誰知,百輛才迎一放眉。

    博得壯懷增懊惱,枕衾紅淚夜深時。

    ”“豈是蛾眉慣惱人,英雄心事太清真。

    紅顔舊史思量遍,肯為閑情誤好春。

    ”詩與聯予并愛誦。

    按民國十三、四年間,真吾從役奉直二次大戰,有《軍中雜詩》七律數十首,(類宓之《西征雜詩。

    》)為真吾最佳之作,今不獲錄。

    (他年望其刊印全集。

    )錄其民國十五年悼亡後居北京數詩。

    《月下廣散步慨然賦此》雲:“明月有情還照我,好風無恙又吹人。

    青天碧海餘孤影,水殘山着此身。

    過眼昙花留恨事,撩人春夢悟前因。

    飄然徑欲生雙翼,飛入雲霄無片塵。

    ”此詩蒼涼深曲,一往沈痛。

    《夏夜即事》四律雲:“小隐城西百慮空,紛華滌去返鴻蒙。

    繞屋夏木多餘蔭,當戶秋聲盡好風。

    向晚紅争汲水,盈場綠草亂鳴蟲。

    城頭月落人歸後,又聽清歌起院東。

    ”“無補時艱隻自嗟,又将鴻爪奇京華。

    已聞雀鼠悲同盡,重振旌旗願竟賒。

    北海豪情須縱酒,南園小坐且浮瓜。

    (自注:北海南園皆遣暑茗坐之地。

    )歸來尚有依人鳥,娓娓清談散萬花。

    ”“曆盡危機百患侵,惟知書劍返空林。

    盼消殘暑愁淫雨,為羨閑雲減壯心。

    燈火欲闌星落落,汽車初斷夜沈沈。

    知音剩有紅感,觸緒蒼茫淚滿襟。

    ”“蹤迹勞生暗自憐,無端兒女又情牽。

    相逢夜月應同夢,小别城郊似隔天。

    空聽鼓鼙思将帥,隻餘慷慨報婵娟。

    伴人惟有鐘聲響,欲拂吟箋已黯然。

    ”按宓所作《落花詩》(本集卷九第十二頁)第六首“不計纏綿損道心”句,實由此詩第三首“為羨閑雲減壯心”化出。

    蓋至親密友之作,既詳其事,複契其情,時時吟誦,其實際之影響,反較古人之詩為大,誠有是也。

     ○六 予學詩于陳伯瀾姑丈,久拟為丈詩作箋注,詳當時情事,即陳寅悖所謂“今典。

    ,以贻後人,終未能也。

    民國五年,予嘗以姑丈詩《南帆集》稿本私寄碧柳,碧柳受而細讀之,且鈔存《日記》中。

    今見碧柳所鈔二詩,為後來《審安齋詩集》刊本所遺棄者。

    其實此二首流利真切,不知何故删削,應補入卷二,先錄存于此。

    《遣懷》雲:“我家渭浚河之陽,華嶽吳山在我傍。

    搔首江湖徒泛泛,側身天地自涼涼。

    折腰恐被陶潛笑,白眼聊為阮籍狂。

    一任青雲飛鳥去,鷗心隻在水雲鄉。

    ”《再入粵督幕》雲:“入洛争看年少時,來選樹到南枝。

    如何意氣輕升鬥,豈有文章比色絲。

    幕府重來凡鳥笑,珠江一卧蟄龍癡。

    安排酒盞消長日,莫管傍人打劫棋。

    ”謹按:凡詩既作成之後,切不宜删改,更不宜以異時異地之觀感,删改昔年舊作。

    蓋人年長入世,天真日喪,矜煉雕琢、作僞趨時之名心益重。

    又為諸多親友所挾迫,行事不能自由。

    若遺集留待身後刊行,其遭損厄更甚。

    故子力主(一)生前自印行其著作。

    (二)一切存真,毫不删削。

    匪特《吳宓詩集》為當如此,即如陳伯瀾姑丈之詩,予以私授碧柳,碧柳秉其至性卓才,讀之而受益,蔚為大詩人,更以傳之其友、其徒。

    即邱倉海《嶺雲海日樓詩,》知者初不多,予得之于姑丈,傳之于碧柳,碧柳大事贊揚。

    十餘年後,子更以授王越君。

    凡讀碧柳與王越之詩者,蓋莫不重邱公,此豈邱公生前所及料。

    譬如良種,随風播散,偶落肥田,遂發鮮花而結碩果,昔日耶稣基督論之詳矣。

    嗚呼!姑丈昔年諸多文學朋友、京國士夫,今誰複贊揚姑丈之詩者?姑丈之删削其詩,由于顧念若輩,豈知“爾曹身與名俱滅,不廢江河萬古流”。

    世間道德、事功、文章、學術,有真淵源,有真傳授,惟決不在親戚、族黨、家庭、學校、師生、朋友,甚至國家、種族之關系中耳。

     芝潤表妹鈔示姑丈書扇詩一首,題曰《示碩兒,》(表兄陳之碩,時肄業日本東京高等工業學校。

    )詩雲:“三萬六千日,百歲豈偶然。

    分其十之一,倏忽已十年。

    人生過去事,才如指一彈。

    少小懵無知,渾噩遂其天。

    俄焉成壯歲,萬事繭萦纏。

    努力愛春華,乃在三十前。

    今日複明日,激箭不留弦。

    後日視前日,覆水難承盤。

    一分一寸陰,千斛萬斛錢。

    丈夫立天地,何者不仔肩。

    屠龍亦有技,未可恃空拳。

    時勢正危急,所賴者材賢。

    學術貴深究,名理要窮研。

    養汝心頭機,汩汩若春泉。

    時世輕薄兒,側媚效人妍。

    茫然中無主,狂瞽見何偏。

    晚近道德喪,坐緻老成頑。

    遂令禹域内,雜然盧(此字疑有誤)腥膻。

    汝欲崇明德,及時快着鞭。

    行己須知恥,立志金石堅。

    貞之以恒久,無懈食與眠。

    成立旋覆墜,千鈞一發懸。

    富貴非汝期,期汝志曦(此字疑有誤)顔。

    馬援誡子書,淵明示兒篇。

    吾言雖娓娓,吾意更綿綿。

    ”《跋》雲:“乙巳(清光緒三十一年)七月望前二日,伯瀾作于日本東京三崎館客次。

    ”(時姑丈任兩廣高等工業學堂監督,赴日本考察學務。

    )按此篇不見《審安齋集》中,與嚴幾道(複)《兒入唐山工業專門校書此示之》一詩,(見《學衛雜志》第二期雜綴門第一第二頁。

    )同一婉摯深嚴也。

     ○七 鹹陽劉古愚太夫子(光ナ)為關中近世大儒。

    其學在李二曲、顔習齋之間,雄深笃健,能以至誠感人。

    近數十年中,吾陝知名之士,無不出其門下。

    吾生父芷敬公(建寅,)嗣父仲旗公建常及陳伯瀾姑丈、(諱濤,三原)王幼農姨丈、(名典章,三原)李孟符世丈、(諱嶽端,鹹陽)邢瑞生世丈、(諱廷莢,醴泉)張扶萬世丈(名鵬一,富平)等,皆相從受業。

    張季鸾君(熾章,榆林。

    )亦晚歲之門弟子。

    宓兒時曾獲拜谒,今不複能省記。

    惟今茲刊印詩文,追溯師承淵源,則于古愚太夫子不敢不首緻其誠敬。

    太夫子遺著,有《煙霞草堂文集》(詩附)十卷、《煙霞草堂遺書》十七種六冊、《煙霞草堂遺書續刻》五種四冊,均由王幼農姨丈編輯刊行。

    陳伯嚴先生(三立)撰《劉古愚先生傳,》載《學衡雜志》第十九期。

    張季鸾君(熾章)撰《煙霞草堂從學記》,載《遺書續刻》中,讀者可并覽觀,今不闡述。

    古愚太夫子無意為詩,其詩所作甚少,然每首皆可表見太夫子之學術志業。

    竊以為甚肖明末顧亭林與近世粵東簡竹居先生(參閱《大公報》文學副刊第三百零四期宓撰悼簡先生文)之詩,自有其光輝價值,今不錄。

     古愚太夫子及門弟子受知最深者,當推鹹陽李孟符世丈(嶽瑞。

    )《煙霞草堂文集》卷十載丈所撰《劉古愚先生墓志銘》及本書《後序》,叙說詳明,可資覽觀。

    兒時誦丈所為骈文《史閣部論,》愛之至笃。

    近世陝西文人,以李丈與醴泉宋芝田世丈(諱伯魯)齊名。

    二人皆有名于戊戌維新變法,且坐此羁谪終身。

    惟若以私見為之軒轾,又各以其親交之友用為比拟,則宋芝田丈品性文學似徐東海(水竹村人,)而李孟符丈似朱強村。

    (原名祖謀,後改孝臧。

    )宋丈能詩能畫能書,而李丈則于史外,(著有《國史讀本》、《春冰室野乘》、及中國六大政治家之諸葛武侯李衛公,又預修清史。

    )專于詞,詞學夢窗,集名《郢雲詞》,︹村先生為輯刻入《滄海遺音集》中。

    昔年梁令娴女士(後為周國賢夫人)《藝蘅館詞選》,錄李丈《慶春宮》、《惜紅衣》二詞,今在《郢雲集》中,亦為最佳之作也。

    《中華名人詩選》(江陰昊芹編,民國三年上海廣益書局石印本)中,有李丈《瑤池曲》一首,蓋詠清慈禧太後及庚子事,延年指李蓮英,英皇指珍妃。

    此詩他處未見,故錄于此。

    詩雲:“瑤池樓閣绮窗開,神光照耀金銀台。

    鸾笙鳳箫忽停響,雲中隐隐聞輕雷。

    延年歌舞能傾國,星妃月娥黯無色。

    天上猶傳牛女倩,人間那見英皇泣。

    此時飓風駕六鼈,天吳跋浪滄溟高。

    不見樂巴工巽火,隻聞曼倩善偷桃。

    武皇豈有求仙意,多恐矯誣緣五利。

    阊阖冥冥紫霧收,何限雲愁兼海思。

    ” ○八 ︹村所輯刻之《滄海遣音集》,内列九家詞,以沈子培(曾植,嘉興,又号乙盒)先生之《曼陀羅寐詞》冠首。

    李孟符世丈《郢雲詞》外,錢塘張孟劬先生(爾田)之《Т盒樂府》及海甯王靜安先生(國維)之《觀堂長短句》,亦各為九家之一。

    張孟劬先生宓于十餘年前在滬拜識,(并識元和孫隘堪先生德謙)時從問學,蒙諄誨笃至。

    先生和易懇摯,不拘禮數,而疏通貫串,暢所欲言,匪特文學精博,其風度性情,在中國老輩中亦矯然特異也。

    張孟劬先生著述宏富,有《史微》、《玉溪生年譜會箋》,《清列朝後妃傳稿》、(自印單行本,每部二冊。

    )《清史》若幹部分、(計《樂志》八卷、《刑志》二卷、《地理志江蘇》一卷、《圖海李之芳列傳》一卷。

    )《沈乙庵蒙古源流箋證校補》及《論作史之方法與藝術函》(見《學街雜志》第六十八及七十一等期)等。

    諸書以《史微》為最要。

    然先生生平精力所萃之二書,迄今尚未作成:一曰《新覽》,(古有《呂覽》一書,故名。

    )拟仿諸子之體例,闡述先生獨立綜合之思想,成一家言。

    《史微》評述前人,為中國古來學術之總結算;《新覽》則宣示自己獨到之見解,志在創造。

    《史微》為《新覽》之基礎,《新覽》則《史微》之外篇也。

    二曰《三禮之新研究》,旨在闡明禮意,使人曉然于古來制度儀節内蘊之精義,知其所以然及不得不然之故,庶中國聖賢制禮之苦心及古禮教之全部思想系統,可以大明。

    二書之内容如是。

    至于張孟劬先生之詩,精醇雅正,情韻豐腴,予最愛誦先生《乙卯南歸雜詩》十八首,蓋匪特詩中繪故都景物,為予等多年所流連欣賞之地,且以先生從事史局将近十年,癸亥歸後,始不複出,此詩正可見先生之志事與行誼也。

    詩雲:“老去然藜照汗青,歸來深鬼草堂靈。

    江南塞北俱千裡,(宓按此句出《明史擴廓帖木兒傅》)誰識東方是歲星。

    ”“詞賦蘭成未易才,江關蕭瑟總堪哀。

    可憐又皺觀河面,金水橋邊照影來。

    ”“東馬嚴徐滿帝京,翩翩二陸又承明。

    佯狂灑盡窮途淚,隻有廚頭阮步兵。

    ”“敢誇橐筆到金銮,依舊花移日八磚。

    凝碧池頭春草合,别開馳道屬天安。

    (原注:清史館在東華門内,即國史館舊址。

    ”)“《布爾湖》連《鐵嶺山》,新聲曾按禦簾前。

    什幫掇爾都零落,愁聽空山響杜鵑。

    (原注,時修《樂志》,《布爾湖》、《鐵嶺山》,皆铙歌清樂名。

    ”)“小苑芙蓉俯夾城,金輿無複幸平明。

    秋波滿眼宮牆淚,猶自東傾作玉聲。

    ”“一代宸遊殿開,宜春黃瓦長秋苔。

    承恩最是龍池柳,卻與章台走馬來。

    ”“何處尋春不可憐,江家亭子俯寒煙。

    新蒲細柳依然大,野老吞聲又一年。

    ”“薄有才名袁彥伯,不拘小節魏元成。

    長安塵土高三丈,誰賞何郎七字清。

    (原注:薄有二句,何君翻高藻翔詩。

    ”)“眼明忽訝見梅花,晴雪樓台玉萬家。

    竟日鈎廉塵不到,西山濃翠坐煎茶。

    ”“款段行行出國門,羅胸掌故萬言存。

    男兒鉛椠成何事,卻是屠沽解報恩。

    ”“閉門苦愛陳無己,頌酒偏憐胡孝轅。

    明日故人江上憶,觚棱夢影各飛翻。

    (原注:留别陳松山田,胡宗武嗣芬。

    ”)“露辋前頭萬翠微,迎人北去送人歸。

    東風三尺桃花水,好脍江魚煮蕨薇。

    ”“飄輪一駛絕長流,夜火如星點點浮。

    齊魯好山青未了,又吹笳鼓過黃樓。

    ”“怕向雞鳴問劫灰,鐘聲還繞少林隈。

    不妨白社逢宗炳,說與閑人舊姓雷。

    ”“白衣宣至白衣還,我比廉夫不汗顔。

    莫羨騎牛周柱史,蓬萊原在海東山。

    ”(宓按:首句出《明史楊維桢傳》,末句謂清史館非清高之所。

    )“猶及江南二月春,田園下氵巽未全貧。

    滿牆鄰畢休驚看,梵志重來異昔人。

    ”“亦是今生未了緣,黃齑淡飯屋三椽。

    他年若話春明夢,記取城南尺五天。

    ”按張孟劬先生于庚午、卒未之間又來故都,有《頤和園昆明湖》詩一首雲:“一片空氵蒙曉鏡開,恩波猶繞舊瀛台。

    廣寒夜夜無人過,汾水年年有雁來。

    玉座苔移唐殿柳,瑤階葉落漢宮槐。

    傷心萬古丹棱氵片,流出人間竟不回”。

    時先生居西郊達園,(燕京大學租用)地即扇子湖。

    乃“九一八”渖變旋起,癸酉夏,日軍進逼北平。

    先生與鄧之誠君有《槐居唱和集》(見《學衡》第七十九期)之刊。

    其時先生憂國感時之作甚多,固不止此集也。

     ○九 張盂劬先生挽黃晦聞師(諱節,廣東順德縣人。

    )聯雲:“去矣竟輸君,無淚可揮,慚負巨卿死友;傷哉豈獨我,有情應恸,依然阮籍窮途。

    ”又《水龍吟聞晦聞喪為位而哭賦此招魂》雲:“竟拚與陸俱沈,蒼茫不曉天何意。

    哀時雙淚,蟠胸萬卷,一棺長閉。

    如此奇才,忍甘終老,詩人而已。

    憶當年對策,墨含醇酰,親坐閱,虞淵墜。

     黯淡神州雲氣,喚沈冥睡獅不起。

    艱難戎馬,崎岖關塞,亭林身世。

    來日荊榛,庸知非福,先驅蝼蟻。

    隻傷心絮酒,荒郊楓夜,黑魂來未。

    ”蓋當《空軒詩話》正在撰作之際,黃師忽于一月二十四日(民國二十四年)在北平寓宅病逝。

    幸遺詩《蒹葭樓集》已由今行政院長汪公(名兆銘,字精衛。

    )為師印行。

    宓聞耗,敬即撰文一篇,述師學行。

    (登載民國二十四年一月二十七至二十九日之《大公報》。

    )按黃晦聞師(節)為近今中國詩學宗師,合詩教、詩學、詩法于一人,兼能創造。

    晚歲任北京大學教授十餘年,著成以下各書:《漢魏樂府風箋》、《謝康樂詩注》、《鮑參軍詩注》、《詩律》、《阮步兵詠懷詩注》、《曹子建詩注》。

    未完成者有《詩旨纂辭》(即《毛詩箋注》、)《顧亭林詩注》。

    (以上均北京大學出版部發行。

    各書之序自序曾登《學衡雜志》各期。

    )黃師詩教之旨,具見于《阮步兵詠懷詩注自序》(原載《學衡雜志》五十七期)中。

    《自序》雲:“世變既亟,人心益壞,道德禮法,盡為奸人所假竊,黠者乃藉詞圖毀滅之。

    惟詩之為教,入人最深。

    獨于此時,學者求詩則若饑渴。

    餘職在說詩,欲使學苦由詩以明志,而理其性情,于人之為人,庶有裨也。

    ……國積人而成者,人之所以為人之道既廢,國焉得而不絕?非今之世耶。

    ……餘亦嘗以辨别種族,發揚民義垂三十年。

    其于創建今國,豈曰無與?然坐視疇輩及後起者借手為國,乃使道德禮法壞亂務盡,天若命餘重振救之,舍明詩莫繇。

    天下方毀經,又強告而難入,故餘于《三百篇》既纂其辭旨,以文章之美曲道學者,蕲其進大義,不如是不足以存詩也。

    今注嗣宗詩,……于其事不敢妄附,于其志則務欲求明,不如是不足以感發人也。

    ……餘是以窮老益力,雖心藏積疾,不遑告勞者,為古人也,為今人也。

    ”宓按:英國安諾德MarrhewArnold(1822—1888)論詩教(heStudyofPoetry)曰:“詩之前途極偉大,因宗教既衰,詩将起而承其乏。

    宗教隸于制度,囿于傳說,當今世變俗易,宗教勢難更存。

    若詩則主于情感,不系于事實。

    事實雖殊,人之性情不變。

    故詩可永存,且将替代宗教,為人類所托命”雲雲。

    (以上譯意)嗚呼,此非黃師之志耶!宓又按:美國白璧德IrvingBabbitt(1865—1933)師倡道所謂新人文主義,欲使人性不役于物,發揮其所固有而進于善,一國全世,共此休戚,而借端于文學。

    嗚呼,此又非黃師之志耶!黃師曰:“天若命餘重振救之,舍明詩莫繇。

    ”其自任之重,有若孟子。

    然黃師說詩之法,亦本于孟子。

    “于其事不敢妄附,于其志則務欲求明。

    ”此非孟子所雲“不以文害辭,不以辭害志,以意逆志,是為得之”者乎?顧黃師之說詩與其作詩,乃一事而非二事,所謂相合而成其美也。

     張孟劬先生謂黃師之詩,“曆宋之後山、宛陵諸家,盡規其度;又浸淫于漢魏、六朝古樂苑被聲之詩。

    ”(見所作《黃晦聞鮑參軍詩注序》,載《學衡》第二十七期。

    )而以比之元遺山及屈翁山,顧亭林,(見所作《蒹葭樓集序》,原載《學衡》第六十四期。

    )論均确當。

    以宓愚淺所見,則有二端:(1)黃師兼詩學、詩教、詩法而為詩,即其全部之生活及精力,悉用為作詩之預備,(中國古人為此者惟有杜甫。

    )絕異于世之以餘事餘力為詩者,(不問其專力于道學,或事功,或考據,或遊樂狎玩。

    )作詩矜慎而以全力赴之。

    故黃師之詩精。

    (2)就黃師今昔之詩比觀,則亦可見其由模仿而進于創造。

    民國十三年以後之所作,完全脫去陳言,删落蕪詞,句句字字,是作者表現自己之情志。

    而此情志亦日益高尚偉大,堅實笃至。

    同時,技術已熟谙精通,而運用靈活,表現如意,絕不為技術所窒累。

    故黃師近十年中所作尤佳。

     《中華名人詩選》(江陰吳芹編,民國三年上海廣益書局石印本。

    )載黃師少作數首,為《蒹葭樓集》所未收。

    今錄其二:《朱仙鎮谒嶽王廟》雲:“百戰中原今見公,廟門桧柏夕陽紅。

    黃龍山色餘殘酒,白馬河聲望故宮。

    入洛年華輸杖策,背嵬經略痛臨戎。

    功名三十人休笑,尚有人間鐵石忠。

    ”《庚子重九登鎮海樓》雲:“東南佳氣郁高樓,天到滄溟地陡收。

    萬舶青煙瀛海晚,千山紅樹越台秋。

    曾聞栗裡歸陶令,誰作新亭泣楚囚?憑眺莫遺桓武恨,陸沈何日起神州。

    ” 至黃師近十年中所作,已刊入《蒹葭樓集》者,亦錄宓所最愛誦之數首如下:《甲子(民國十三年)中秋》雲:“嘗意深陰失月明,始知兵氣(時奉直二次大戰将起)滿秋城。

    十年北客惟傷亂,雙柝南街不斷聲。

    嬌女别期方細數,故園安問更無程。

    可憐萬裡清輝夜,不見良時鼓樂生。

    ”《哭瘿公》(順德羅{曰融},著有《瘿庵詩集》,黃師為之作序。

    )雲:“論詩疇昔本尋常,今日回頭齲┥傷。

    十載郡齋相過地,數竿檐竹已成行。

    老逢國亂君先免,溘至秋分露更蒼。

    莫說平生康濟原,區區文字恐流亡。

    ”《丙寅(民國十五年)中秋》(題長從略)雲:“不知北月同南月,可亦如人各一天。

    晚後生餘客老,亂思來日歲連年。

    辭風别葉交相棄,繞樹飛烏卻複前。

    似此悲懷向誰說,更堪重聽《搗衣》篇。

    ”《丁卯詠史二首》之一雲:“論學疑植黨,著書或謗诽。

    陸宣校醫方,程子卻講藝。

    匪惟保厥身,正以善養氣。

    痛趙尚箋《騷》,蒙僞乃注契。

    紫陽心更苦,矧複傷五季。

    人倫苟不絕,天意必有奇。

    方冬木盡脫,生機蓋下被。

    亂世重吾儒,義長在天地。

    哀哉二劉子,凍餒死[C043]畏。

    群盜已蜂起,谷食日踴貴。

    妻子相去遠,教授廢陳肄。

    刑不威小人,禮不正在位。

    虛有建學名,而無弘道計。

    方領矩步倫,展轉溝壑斃。

    後進失師承,攘寇入不義。

    傷哉魏玄成,著論為流涕。

    ”《戊辰春社園(北京中央公園)與林宰平話别》雲:“遠瀑峰高可聞,嶄嶄湖上有林君。

    詩懷欲靜忘清濁,世眼無明及泯棼。

    束草低根留性在,寸弟寒柳帶春分。

    人生難别花時節,惜此須臾盡夕。

    ” 黃師殁後,挽詩甚多,而以榮成姜忠奎君(叔明)之作高古精純,辭旨正大,為最可稱。

    叔明為柯鳳孫先生劭入室弟子,深研經學,朋輩中鹹推第一。

    著述極多,有《詩古義》一書,曾登載《學衡雜志》,叔明固深明詩教者也。

    (叔明嘗為宓書聯,見本集卷十末頁。

    )其《哭黃晦聞先生》詩雲:“溫柔敦厚詩之教,經天大義誰能拗?子輿嘗歎詩既亡,夫豈無作情禮。

    後世說詩競物名,幾人積慮伸忠孝?漢魏晉宋盛吟詠,清詞襲古存形貌。

    齊梁以下逮陳隋,绮靡弱女嬌含笑。

    唐宋諸賢震詩格,氣體軒昂攀風操。

    元明亻疑唐清亻疑宋,理薄無奈空腔調。

    迩來萬事鹹用夷,金商蕭飒原火燎。

    噪雜争似鳥雀喧,俚鄙直等兒童鬧。

    情不由衷音失節,誦詩聞政嗟可悼。

    蒹葭先生起南粵,學派源自九江導。

    少師簡岸百家,青燈伴讀依佛廟。

    (按叔明畢業北京大學後,亦居僧寺讀書十年。

    宓注。

    )三十著論發民義,功成裹足獨高蹈。

    四十緻志理人情,述作壹意闡詩奧。

    精學豈為饑寒疏,妙解時有神鬼告。

    上取《雅》、《頌》下亭林,網羅群論魚離。

    易攵曆大學二十年,飄風冽冽吹萬竅。

    朋俦倡和誰敢苟,規律峻絕層肖。

    塵嚣騰聒迷離中,舍此安足攝浮躁。

    吾聞君子神所勞,畀壽宜使臻耋耄。

    奈何不卒敦宿好,宏濤半渡摧蘭翟。

    遙遙彼岸何時到,前瞻後顧心惱懊。

    瓊陰話舊曾幾時,遽冒風雪憑棺吊。

    (按叔明任青島山東大學教授。

    聞耗,偕蕭滌非君急來北平祭吊,且同送殡入寺。

    )嗚乎,人生有命真難料!” ○十 黃晦聞師在北京大學授《毛詩》未完,(按師于數年前以所著《詩旨纂辭》一冊賜宓,并題其上雲:“搜箧僅存此冊。

    欲續成全編,恐年力不繼矣。

    後有續予此編者予所至望也。

    ”竟成惡谶。

    )乃于甲戌秋起改講顧亭林詩,并依例作箋注。

    宓昔聞碧柳盛稱顧亭林詩,(今觀碧柳集中《赴成都》等諸詩,格調旨意均類亭林。

    )至是乃始研讀。

    本年(民國二十四年)一月三日,宓谒黃師,續借講義,歸而鈔錄。

    師複為闡述亭林事迹,謂其既絕望于恢複,乃矢志于學術。

    三百年後,中華民族由其所教,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