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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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去我們曾經享受過這幸福。

    是否人人如此,或僅僅是首先犯罪的那一個人,“我們都在他身上死亡”[15],因此生于困苦之中?現在我不讨論這個問題。

    我僅僅問:幸福生活是否存在記憶之中?如果我們不認識,便不會愛。

    我們一聽到這名詞,都承認自己向往幸福生活,而不是這名詞的聲音吸引我們,希臘人聽了拉丁語便無動于衷,因為不懂拉丁語;如果我們聽到了,或希臘人聽到希臘語,便心向往之,原因是幸福本身不分拉丁希臘,不論拉丁人、希臘人或其他語言的人都想望幸福本身。

    于此可見,人人知道幸福,如果能用一種共同的語言問他們是否願意幸福,每一人都毫不猶豫地回答說:“願意。

    ”假如這名詞所代表的事物本身不存在他們的記憶之中,便不可能有這種情況。

     二十一 這種回憶是否和見過迦太基的人回憶迦太基一樣?不是,因為幸福生活不是物質,不是肉眼所能看見。

     是否如我們回憶數字那樣?不是,對于數字,我們僅有概念,并不追求,而幸福的概念使我們愛幸福,使我們希望獲得幸福,享受幸福。

     是否如我們回憶辯論的規則那樣?不是,雖則我們一聽到雄辯學這名詞就聯想到事物本身,而且許多不娴于詞令的人都希望能擅長此道——這也證明先已存在于我們意識之中——但這是通過感覺而注意、欣賞别人的詞令,從而産生這種願望。

    當然,欣賞必然通過内在的認識,能欣賞然後有願望。

    幸福生活卻絕不能憑肉體的感覺從别人身上體驗而得。

     是否如我們回憶過去的快樂呢?可能如此,因為即使我們現在憂悶,卻能回憶快樂,一如我們在苦難之中能回憶幸福生活。

    我的快樂不能用肉體的官覺去視、聽、嗅、聞,體味捉摸,我歡樂時僅在内心領略到,快樂的意識便膠着在記憶之中,以後随着不同的環境回想過去的快樂或感到不屑,或表示向往。

    譬如過去對于一些可恥的事物感到快樂,現在回憶起來,覺得厭惡痛恨;有時懷念着一些正經好事,可能目前辦不到,因此帶着惋惜的心情回想過去的樂趣。

     至于幸福生活,過去我在何時何地體驗過,以緻現在懷念不忘、愛好想望呢?這不僅我個人或少數人如此,我們每一人都願享幸福。

    如果對它沒有明确的概念,我們不會有如此肯定的願望。

    但這怎麼說呢?如果問兩人是否願意從軍,可能一人答是,一人答否;但問兩人是否願意享受幸福,兩人絕不猶豫,立即回答說:希望如此;而這人的願意從軍,那人的不願從軍,都是為了自己的幸福。

    是否這人以此為樂,那人以彼為樂?但兩人願得幸福是一緻的。

    同樣,如果問兩人願否快樂,答複也是一緻的,他們稱快樂為幸福。

    即使這人走這條路,那人走那條路,兩人追求的目的隻有一個:快樂。

    沒有一個說自己從未體驗過快樂,因此一聽到幸福二字,便在記憶中回想到。

     二十二 主,在向你忏悔的仆人心中,決不存有以任何快樂為幸福的觀念。

    因為有一種快樂決不是邪惡者所能得到的,隻屬于那些為愛你而敬事你、以你本身為快樂的人們。

    幸福生活就是在你左右、對于你、為了你而快樂;這才是幸福,此外沒有其他幸福生活。

    誰認為别有幸福,另求快樂,都不是真正的快樂。

    可是這些人的意志始終抛不開快樂的影象。

     二十三 那末,人人願意幸福,這句話不确切了?因為隻有你是真正的幸福,誰不願以你為樂,也就是不要幸福。

    是否雖則人人願意幸福,但“由于肉體與精神相争,精神與肉體相争,以緻不能做願意做的事”,[16]遂是而求其次,滿足于力所能及的;對于力所不能的,他們的意志不夠堅強,不足以化不可能為可能? 我問不論哪一人:甯願以真理為樂,還是以虛僞為樂?誰也毫不遲疑的說:甯願真理,和承認自己希望幸福一樣。

    幸福就是來自真理的快樂,也就是以你為快樂,因為你“天主即是真理”[17],是“我的光明,我生命的保障,我的天主”。

    [18]于此可見,誰也希望幸福,誰也希望唯一的真正幸福,誰也希望來自真理的快樂。

     我見到許多人歡喜欺騙别人,但誰也不願受大欺騙。

    他們在哪裡認識幸福生活的呢?當然在認識真理的同時。

    他們愛真理,因為他們不願受欺騙。

    他們既然愛幸福,而幸福隻是來自真理的快樂,因此也愛真理,因此在記憶中一定有真理的某種概念,否則不會愛的。

     但為何他們不以真理為快樂呢?為何他們沒有幸福呢?原因是利令智昏,他們被那些隻能給人憂患的事物所控制,對于導緻幸福的事物僅僅保留着輕淡的記憶。

    人間“尚有一線光明”;前進吧,前進吧,“不要被黑暗所籠罩”。

    [19]既然人人愛幸福,而幸福即是來自真理的快樂,為何“真理産生仇恨”[20]?為何一人用你的名義宣傳真理,人們便視之為仇敵呢?原因是人們的愛真理,是要把所愛的其他事物作為真理,進而因其他事物而仇恨真理了。

    他們愛真理的光輝,卻不愛真理的譴責。

    他們不願受欺騙,卻想欺騙别人,因此真理顯示自身時,他們愛真理,而真理揭露他們本身時,便仇恨真理。

    結果是:即使他們不願真理揭露他們,真理不管他們願不願,依舊揭露他們,而真理自身卻不顯示給他們看了。

     确然如是,人心确然如是;人心真的是如此盲目偷惰,卑鄙無恥,隻想把自己掩藏起來,卻不願有什麼東西蒙蔽自己的耳目。

    結果适得其反,自身瞞不過真理,真理卻瞞着他。

    同時,他們雖則如此可憐,卻又歡喜真實,不愛虛僞。

    假如他對一切真理之源的唯一真理能坦坦蕩蕩,不置任何障礙,便能享受幸福了。

     二十四 主啊!我走遍了記憶的天涯地角找尋你,在記憶之外沒有找到你。

    從我知道要認識你時開始,凡我找到有關你的東西,都不出乎我的記憶的範圍,因為從那時起,我從未忘掉你。

    哪裡我找到了真理,便找到真理之源、我的天主;哪一天我認識了真理,便沒有忘掉真理。

    從你認識我時,你就常駐在我的記憶之中,我在記憶中想起你,在你懷中歡欣鼓舞,找到了你。

    這是我精神的樂趣,也是你哀憐我的貧困而賜與的。

     二十五 主啊,你駐在我記憶之中,究竟駐在哪裡?你在其中建築了怎樣的屋宇,興造了哪一種聖堂?你不嫌我記憶的卑陋,惠然肯來,但我要問的是究竟駐在記憶的哪一部分。

    在我回憶你的時候,我超越了和禽獸相同的部分,因為那裡在物質事物的影象中找不到你;我到達了心靈庋藏情感的部分,但也沒有找到你。

    我進入了記憶為心靈而設的專室——因為心靈也回憶自身——你也不在那裡,因為你既不是物質的影象,也不是生人的情感,如憂、樂、願望、恐懼、回憶、遺忘或類似的東西,又不是我的心靈:你是我心靈的主宰,以上一切都自你而來,你永不變易地鑒臨這一切;自我認識你時起,你便惠然降駐于我記憶之中。

     那末我怎能探問你的居處,好像我記憶中有樓閣庭宇似的?你一定駐在其中,既然從我認識你時起我就想着你;而且我想起你時,一定在記憶中找到你。

     二十六 但我想認識你時,哪裡去找你呢?因為在我認識你之前,你尚未到我記憶之中。

    那末要認識你,該到哪裡找你?隻能在你裡面,在我上面。

    你我之間本無間隔,不論我們趨就你或離開你,中間并無空隙。

    你是無往而不在的真理,處處有你在傾聽一切就教的人,同時也答複着一切問題。

    你的答複非常清楚,但不是人人能聽清楚。

    人人能随意提出問題,但不是時常聽到所希望的答複。

    一人不管你的答複是否符合他的願望,隻要聽你說什麼便願意什麼,這人便是你最好的仆人。

     二十七 我愛你已經太晚了,你是萬古常新的美善,我愛你已經太晚了!你在我身内,我馳骛于身外。

    我在身外找尋你;醜惡不堪的我,奔向着你所創造的炫目的事物。

    你和我在一起,我卻不和你相偕。

    這些事物如不在你裡面便不能存在,但它們抓住我使我遠離你。

    你呼我喚我,你的聲音振醒我的聾聩,你發光驅除我的幽暗,你散發着芬芳,我聞到了,我向你呼吸,我嘗到你的滋味,我感到饑渴,你撫摩我,我懷着熾熱的神火想望你的和平。

     二十八 我以整個的我投入你的懷抱後,便感覺不到任何憂苦艱辛了;我的生命充滿了你,才是生氣勃勃。

    一人越充滿你,越覺得輕快;由于我尚未充滿你,我依舊是我本身的負擔。

    我理應恸哭的快樂和理應歡喜的憂苦,還在相持不下,勝利屬于哪一方,我尚不得而知。

     主啊,求你垂憐這可憐的我。

    我的罪惡的憂苦和良好的喜樂正在交綏,我不知勝負誰屬。

    主啊,求你垂憐這可憐的我。

    我并不隐藏我的創傷,你是良醫,我患着病;你是無量慈悲,我是真堪憐憫。

    “人生豈不是一個考驗”嗎?[21]誰願擔受艱難?你命我們忍受,不命我們喜愛。

    一人能歡喜地忍受,但誰也不會喜愛所忍受的。

    即使因忍受而快樂,但能不需忍受則更好。

    在逆境中希望順利,在順境中擔心厄逆。

    兩者之間能有中間嗎?能有不受考驗的人生嗎?世間使人躊躇滿志的事是真可詛咒的;由于患得患失,由于宴安鸩毒,更該受雙重的詛咒。

    世間的逆境也應受詛咒,由于貪戀順境,由于逆境的艱苦,由于耐心所受的磨難,應受三重詛咒。

    人的一生真是處于連續不斷的考驗中! 二十九 我的全部希望在于你至慈極愛之中。

    把你所命的賜與我,依你所願的命令我。

    你命我們清心寡欲。

    古人說:“我知道,除非天主恩賜,無人能以真白自守的;而且能知此恩何自而來,也就是智慧。

    ”[22]清心寡欲可以收束我們的意馬心猿,使之凝神于一。

    假使有人在愛你之外,同時為外物所誘,便不算充分愛你。

    我的天主,你是永燃不熄的愛,請你燃燒我。

    你命我清心寡欲,便請将所命的賜與我,并依照你的所願而命令我。

     三十 你肯定命令我謹戒“淫欲、聲色、榮華富貴”。

    [23] 你禁止男女的苟合而不廢婚姻,但又指出優于有家有室的生活方式。

    由于你的賜與,在我成為你的“聖事”的施行者之前,已經選擇了這一種生活方式。

    但上面所述的種種前塵影事仍未免出沒隐見于我記憶中,這是我的根深蒂固的結習。

    當我清醒的時候,這些影象隐隐約約地現于心目,但一人夢境,它們不僅赢得我的歡悅,甚至博得我的同意,仿佛使我躬行實踐。

    幻象對我的靈魂和肉體,還起着如此作用:我醒時所不為的事情,在夢中卻被幻象所颠倒。

    主、我的天主,是否這時的我是另一個我?為何在我入夢到醒覺的須臾之間,使我判若兩人?我醒時抵拒這一類的想像,甚至在事物真身進攻前所持堅定的理智,夢時到哪裡去了?是否和雙目一起緊閉了?是否和肉體的感覺一起沉睡了?又為何往往在夢中也會抵抗,也能記起我們的決心而堅持不釋,對這一類的誘惑絕不順從呢?但這二者有很大的差别:譬如夢中意志動搖,醒時仍覺問心無愧,則由于二者的界線分明,我們感覺到剛才在我們身上無端出現的、我們所痛恨的事情并非我們自身的行為。

     全能的天主,是否你的能力不足以治愈我所有的痼疾,還需要你賦畀更充裕的恩寵才能消滅我夢中的绮障?主啊,請你不斷增加你的恩賜,使我的靈魂擺脫情欲的粘染,随我到你身邊,不再自相矛盾,即使在夢寐之中,非但不惑溺于穢影的沾惹,造成肉體的沖動,而且能拒而遠之。

    全能的天主,“你能成全我們,超過我們的意想”,[24]要使我不但在此一生,而且在血氣方剛的年齡,不受這一類的誘惑,甚至清心寡欲者夢寐之中有絲毫意志即能予以壓制的微弱誘惑也不再感受,在你并非什麼難事。

    我已經對我的好天主訴說過,我目前還處于這一類的憂患之中,對你的恩賜,我是既喜且懼,對自身的缺陷,悲痛流淚,希望你在我身上完成你慈愛的工程,到達完全的和平,等到“死亡被滅沒子凱旋之中”,[25]此身内外一切将和你一起享受和平。

     三十一 每天還有一種負擔,希望這負擔夠我一天受用!我們需要飲食來補充身體每天的消耗,直到有一天,你止息了我飲啖的機能,用神妙的餍饫來斬斷我口腹之欲,使朽壞的軀殼化為永久不朽。

     可是目前,這需要為我是一種樂事,為了不被這樂趣俘虜,我和它作鬥争,每天用齋戒作戰,鞭鞑我的軀體,使它馴伏;但我的痛楚被樂趣所驅除。

    因為饑渴是一種痛苦,如無飲食的救濟,則和寒熱病一般,饑火中燒,緻人于死。

    由于你的賜赉照顧,天地水土為我們脆弱的肉軀供應救藥,災難因此成為樂事了。

     你教誨我們取用飲食應該作為藥物。

    但當我從饑餓進入飽饫的階段時,口腹之欲便乘隙而入,向我撒下羅網,因為這個過渡階段就是一種樂趣,而充腸果腹若非通過這個階段,别無途徑。

    本來為維持生命而飲食,但危險的樂趣追随不離,而且往往争先着,以緻我聲明成願意為了維持生命而做的,轉而為它做了。

     二者的方式并不一樣:為維持生命本已足夠的,為了口腹之樂卻嫌不夠,往往很難确定是否為了身體的需要而進食,還是受饕餮的引誘而大嚼。

    我們這個不幸的靈魂對于這種疑團卻是正中下懷,樂于看不清什麼是維持健康的節制,乘機找尋借口,以養生的美名來掩蓋口腹之欲。

    我每天努力抵抗這一類的誘惑,并且懇求你的幫助。

    由于我對這點尚未有明确的觀念,我把我的疑慮上陳,聽候你的指示。

     我聽到我的天主的命令:“你們的心不要沉湎于酒食”。

    [26]我絕不酗酒,我求你憐憫,終不要讓我嗜酒。

    但你的仆人有時不免于饕餮,更求你憐憫,使我深惡痛絕。

    沒有你的恩賜,一人決不能清心寡欲。

    你傾聽我們的祈禱,賜赉有加;即使在斬禱前,我們所蒙受的恩澤來自你,面以後所以能認識你的恩賜也來自你。

    我從未沉湎于酒,但我認識有些酒徒被你感化成為有節制的人。

    因此,一人能不染過去未有的惡習,另一人能改弦易轍,先後不同,都是你的工程,而兩人能意識到所以然的原因,也是你的工程。

     我又聽到你另一道命令:“不要随從你的欲情,應抑制你的欲望。

    ”[27]由于你的恩賜,我又聽到這樣一句使我拳拳服膺的話:“我們吃也無損,不吃也無益。

    ”[28]意思是:前者并不使我富裕,後者并不使我匮乏。

    還有一句名言:“無論什麼境況,我都能知足,我知道如何處寬裕,我也知道如何處貧困。

    我依靠加給我力量的天主,所以能應付一切。

    ”[29]這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