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祐集卷六 六經論

關燈


    天下未有以異其君父兄,而聖人為之拜起坐立。

    天下未肯靡然以從我拜起坐立,而聖人身先之以恥。

    嗚呼!其亦難矣。

    天下惡夫死也久矣,聖人招之曰:來,吾生爾。

    既而其法果可以生天下之人,天下之人視其向也如此之危,而今也如此之安,則宜何從?故當其時雖難而易行。

    既行也,天下之人視君父兄,如頭足之不待别白而後識,視拜起坐立如寝食之不待告語而後從事。

    雖然,百人從之,一人不從,則其勢不得遽至乎死。

    天下之人,不知其初之無禮而死,而見其今之無禮而不至乎死也,則曰聖人欺我。

    故當其時雖易而難久。

    嗚呼!聖人之所恃以勝天下之勞逸者,獨有死生之說耳。

    死生之說不信于天下,則勞逸之說将出而勝之。

    勞逸之說勝,則聖人之權去矣。

    酒有鸩,肉有堇,然後人不敢飲食。

    藥可以生死,然後人不敢以苦口為諱。

    去其鸩,徹其堇,則酒肉之權固勝于藥。

    聖人之始作禮也,其亦逆知其勢之将必如此也,曰:告人以誠,而後人信之。

    幸今之時吾之所以告人者,其理誠然,而其事亦然,故人以為信。

    吾知其理,而天下之人知其事,事有不必然者,則吾之理不足以折天下之口,此告語之所不及也。

    告語之所不及,必有以陰驅而潛率之。

    于是觀之天地之間,得其至神之機,而竊之以樂。

    雨,吾見其所以濕萬物也;日,吾見其所以燥萬物也;風,吾見其所以動萬物也;隐隐ψψ而謂之雷者,彼何用也?陰凝而不散,物蹙而不遂,雨之所不能濕,日之所不能燥,風之所不能動,雷一震焉而凝者散,蹙者遂。

    曰雨者,曰日者,曰風者,以形用;曰雷者,以神用。

    用莫神于聲,故聖人因聲以為樂。

    為之君臣、父子、兄弟者,禮也。

    禮之所不及,而樂及焉。

    正聲入乎耳,而人皆有事君、事父、事兄之心,則禮者固吾心之所有也,而聖人之說又何從而不信乎? 詩論 人之嗜欲,好之有甚于生,而憤憾怨怒,有不顧其死,于是禮之權又窮。

    禮之法曰:好色不可為也。

    為人臣,為人子,為人弟,不可使有怨于其君父兄也。

    使天下之人皆不好色,皆不怨其君父兄,夫豈不善。

    使人之情皆泊然而無思,和易而優柔,以從事于此,則天下固亦大治。

    而人之情又不能皆然,好色之心毆諸其中,是非不平之氣攻諸其外,炎炎而生,不顧利害,趨死而後已。

    噫!禮之權止于死生,天下之事不至乎可以博生者,則人不敢獨死以違吾法。

    今也,人之好色與人之是非不平之心勃然而發于中,以為可以博生也,而先以死自處其身,則死生之機固已去矣。

    死生之機去,則禮為無權。

    區區舉無權之禮以強人之所不能,則亂益甚,而禮益敗。

     今吾告人曰:必無好色,必無怨而君父兄。

    彼将遂從吾言而忘其中心所自有之情耶?将不能也。

    彼既已不能純用吾法,将遂大棄而不顧吾法。

    既已大棄而不顧,則人之好色與怨其君父兄之心,将遂蕩然無所隔限,而易内竊妻之變與弑其君父兄之禍,必反公行于天下。

    聖人憂焉,曰:禁人之好色而至于淫,禁人之怨其君父兄而至于叛,患生于責人太詳。

    好色之不絕,而怨之不禁,則彼将反不至于亂。

    故聖人之道,嚴于《禮》而通于《詩》。

    《禮》曰:必無好色,必無怨而君父兄。

    《詩》曰:好色而無至于淫,怨而君父兄而無至于叛。

    嚴以待天下之賢人,通以全天下之中人。

    吾觀《國風》婉娈柔媚而卒守以正,好色而不至于淫者也;《小雅》悲傷诟ゥ,而君臣之情卒不忍去,怨而不至于叛者也。

    故天下觀之曰:聖人固許我以好色,而不尤我之怨吾君父兄也。

    許我以好色,不淫可也;不尤我之怨吾君父兄,則彼雖以虐遇我,我明譏而明怨之,使天下明知之,則吾之怨亦得當焉,不叛可也。

    夫背聖人之法而自棄于淫叛之地者,非斷不能也。

    斷之始,生于不勝,人不自勝其忿,然後忍棄其身。

    故《詩》之教,不使人之情至于不勝也。

    夫橋之所以為安于舟者,以有橋而言也。

    水潦大至,橋必解而舟不至于必敗。

    故舟者,所以濟橋之所不及也。

    籲!禮之權窮于易達,而有《易》焉;窮于後世之不信,而有樂焉;窮于強人,而有《詩》焉。

    籲!聖人之慮事也蓋詳。

     書論 風俗之變,聖人為之也。

    聖人因風俗之變而用其權。

    聖人之權用于當世,而風俗之變益甚,以至于不可複反。

    幸而又有聖人焉,承其後而維之,則天下可以複治;不幸其後無聖人,其變窮而無所複入,則已矣。

    昔者,吾嘗欲觀古之變而不可得也,于《詩》見商與周焉而不詳。

    及今觀《書》,然後見堯舜之時與三代之相變,如此之亟也。

    自堯而至于商,其變也皆得聖人而承之,故無憂。

    至于周,而天下之變窮矣。

    忠之變而入于質,質之變而入于文,其勢便也。

    及夫文之變,而又欲反之于忠也,是猶欲移江河而行之山也。

    人之喜文而惡質與忠也,猶水之不肯避下而就高也。

    彼其始未嘗文焉,故忠質而不辭;今吾日食之以太牢,而欲使之複茹其菽哉?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