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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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厚奇怪:玉亭為什麼不上家裡來?往常他有事沒事吃完飯總要到他家裡來坐一陣——穿着麻繩子捆綁的爛鞋,往他家前炕的鋪蓋卷上一靠,沒命地在他的煙 布袋裡挖得抽半天煙。
他熱心公家的事,莊稼行裡又不行,因此管務不起來旱煙,滿年四季都是他供着。
每當玉亭來的時候,他老婆也總要把家裡剛吃過而剩下的 飯,給玉亭熱得端上來一碗。
玉亭嘴裡推讓着,兩隻手一把就接住了。
少安他媽知道玉亭在家裡吃不飽,總要牽挂着給他吃一點。
父親去世早,玉亭從五歲起,實際 上就是他兩口子一手把他帶大的。
盡管玉亭成家以後,他老婆賀鳳英那些年把少安媽欺負上一回又一回,怕老婆的玉亭連一聲也不敢吭,但少安他媽不計較他。
因為 她從小把玉亭撫養大,心中對他有一種疼愛的感情。
人常說,老嫂為母,這話可一點也不假……“噢——哥!噢——哥!” 玉亭仍然一聲接一聲地在公路下面喊叫。
玉厚聽見他弟這樣喊叫,又不上他家來,不知出了什麼事,就一邊從院子裡往外走,一邊給下面的玉亭答應了一聲。
在院子外的小土坡上往下走的時候,玉厚 心裡才恍然大悟:他弟弟今晚上不上他家來,是因為他女婿今天被“勞教”了。
玉亭現在公社正看得起,讓他當了會戰指揮部的副總指揮。
現在他家裡出了“階級敵 人”,玉亭怕人家說他劃不清界線,因而連累了他,所以才不上他家裡來了。
玉厚來到公路上,半天才看清他弟站在路邊一棵樹影下。
他走過去,問:“什麼事?” “唉,也沒什麼事。
想和你拉兩句話……你心放寬些!” 玉亭臉上是一副同情他哥的神色。
這同情是真誠的,因為這終究是他哥嘛! 玉厚沒有說什麼話,沉默地從自己的煙布袋裡挖了一鍋煙,點着抽起來。
玉亭也從身上掏出自己的煙鍋,在他哥的煙布袋裡挖了一鍋,又用他哥的火柴點着,說:“滿銀一腦子的資本主義。
勞教兩天是小事,再不學習和改正,說不定要進班房。
親戚都要為這小子在政治上受影響……” 玉厚還是一聲不吭。
他現在已經懶得再說他女婿的長長短短。
他心裡隻是為他的女兒和兩個外孫難受。
今晚上公社要在學校開批判會,少安沒回來,你家裡其他人參加不成,你歪好要去一下,不要叫人家說,你們家抵制批判親屬的資本主義傾向……”玉亭對他哥說。
“我不去!不勞動不行,不開會還不行!” “哥,你不敢這樣。
咱們是貧下中農,毛主席号召的事,咱怎能不積極哩?”玉亭勸他哥說。
“反正我不參加!我的氣已經受夠了!哪怕明天讓我也勞教哩!” 玉厚說完,氣惱地轉過身就往回去。
他心裡煩亂,有什麼心思站在公路上讨論這号事情哩! 玉亭看他哥這樣犟,也無可奈何了。
要是村裡其他人敢這樣“反動”,他早就給會戰總指揮部彙報了;恐怕今晚上也得上批判台。
唉!玉亭心裡煩透了,正在他被公社重用的時候,親屬中間突然出現這麼一件叫他尴尬的事! 玉亭失望地見他哥快上了土坡,就又輕輕喊叫了一聲:“哥,你先等一等……” 玉厚以為他還要叫他去參加批判會,站住吼叫說:“你走你的!不要管我!” 玉亭走過來說:“……給我抓一把煙。
”他說着,就過去在他哥的煙布袋裡掏了一把旱煙,裝進自己的煙布袋裡,随後就心急火燎地走了——他今晚上還有大事! 玉厚低着頭站了一會,然後望着弟弟遠去的背影,歎了一口氣,慢慢走着上了自家的小土坡……一九三九年,孫玉厚十六歲,玉亭才剛剛五歲,他父親得痨病 死了,丢下他兩兄弟和母親相依為命。
舊社會,女人不興出門,母親又是小腳,隻能在家裡操磨,山裡和門外的事都擱在他一個人身上了。
他們家又沒地,他隻好在 周圍村莊給光景好的人家攬工,以養活母親和年幼的弟弟。
二十二歲時,他和一個窮人家瘦弱的女娃娃成了夫妻。
他媳婦雖然面黃饑瘦,但對他媽和玉亭特别好,因 此那幾年光景雖然窮得叮當響,日子過得還很一體。
他為了掙點量鹽買油的錢,冬天農閑的時候,就給石圪節一家商行去吆牲靈,翻山越嶺走幾十天,從軍渡過黃河,到山西柳林鎮馱瓷器。
山西柳林瓷聞名幾省。
他給石圪節商行的掌櫃掙了不少錢;他自己也得了一點工錢。
手裡有了幾塊“鋼洋”以後,他突然發狠想供他弟弟上學。
在當時來說,玉厚算是莊稼人裡很有魄力的。
他十六歲出去闖蕩世界,眼界當然要比一般莊稼人寬闊。
孫玉厚當時想:他家人老幾輩子沒出過一個先生,睜眼瞎受了多少氣啊!從古到今,世界說來說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