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二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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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綿不斷的秋雨刷刷地下着,城市一直籠罩在陰冷的水霧之中。

    從節令上看,這大概是黃土高原本年度的最後一次雨水;過不久,天空就要飄飛起雪花。

      這雨已經下了一天一夜,還沒有停歇的迹象。

    南風趕着灰黑的雲彩,潮水般向北方漫過來。

    雨時疏時密,但一直沒有斷。

    老天爺總是不盡人意,伏天要雨的時候,偏偏一滴雨也不落;現在不需要雨,雨倒下個沒完沒了!  大街小巷淙淙地流淌着污水;房屋上的灰塵和人行道上的泥垢被雨水洗得幹幹淨淨。

    黃原河再一次變成了渾濁的泥湯。

    城外的山裡峽谷之中,飄遊着一團團藍色的霧霭。

    秋雨造成了一種令人愁悶的氣氛。

    街上行人寥寥無幾;賣東西的鄉下人披着破麻袋片,躲宿在屋檐下心灰意懶地等待買主。

    十字街的警察鑽進崗樓裡打盹去了,讓汽車在街上自由行駛。

    從省城到黃原每周三次的班機還沒有停飛,轟鳴着低掠過城市上空降落在東川水迹斑斑的跑道上。

    什麼地方沉重的鋼鐵撞擊聲,在寂靜的雨聲中聽起來格外刺耳。

      少平幹活的那個工地照例停止了施工——場地完全泡在了一片爛泥湯中。

    工匠們也照例倒在窯裡開始沒明沒黑地睡覺。

    疲勞過度的人啊!一個個睡得伸胳膊蹬腿,不僅鼾聲中捎帶着舒服的呻吟,還把牙齒咬得格嘣嘣價響……少平躺在自己的鋪蓋卷上,卻沒有一點睡意。

    他頭枕着自己的兩隻手,眼睛直勾勾地望着窯頂,一邊聽外面單調乏味的雨聲,一邊腦子裡雜亂地想許多事。

      前幾天,他抽空去了一趟曹書記家,把戶口落在了陽溝。

      他在那裡僅僅落下個空頭戶口而已。

    視土如金的陽溝不會給他土地,他實際上仍然是一棵無根草。

    現在他完全把自己的命運交到了曹書記的手上。

    他指望過一兩年後,老曹最起碼能給他争取一塊安家的地盤。

    至于土地,他不敢奢望。

      這樣說來,他一生也許隻能在黃原城裡打短工了。

    這是一條十分不可靠的謀生之路。

    要是将來成了家,用這種方式能養活得了老婆孩子嗎?  但是,以後的一切對他來說,似乎還很遙遠。

    無論如何,他已經成了一名黃原人。

    這本身就具有非凡的意義。

    他想象,他那些前輩祖宗中,大概還沒有離開過故土。

    現在,他有魄力跑出來尋找生活的“新大陸”,此舉即是包含巨大的風險,也是值得的。

      直到這個時候,孫少平還不知道曹書記兩口子為他落戶口的真實用意。

    我們可以猜想,如果他知道他們是要他做上門女婿,那他會非常樂意接受這個現實的。

    把愛情放在一邊不說,他眼下起碼就不會有這麼多熬煎了,反正到時一切生活方面的問題都會迎刃而解的。

      但他同樣不知道,曹書記兩口子目前還不想把事情挑明。

    一來他們要進一步“考察”一下他;二來菊英還在上學,年齡也小。

    對曹書記來說,這是他的一步“遠棋”——還得走一段再說!  現在,少平躺在這個汗氣熏人的窯洞裡,在鼾聲雨聲的交響曲中,謀算着自己下一步的生計。

    他想,他一定不敢誤工,要千方百計找到活幹。

    他要賺錢給家裡的老人。

    還要供妹妹上學——現在分了家,他就是一家之主,肩負着重大的責任!他已經在工地上留心學習匠工的技能,想盡快改變當小工的處境。

    如果他成了匠工,一天的工錢就能提高一倍;這樣,除過顧救家庭,自己也能積贊一點。

    兩三年後,要是能在陽溝找個地盤,他就可以先箍兩孔窯洞——那時才意味着他真正在黃原紮下了根。

      這一切也許并不是夢想。

    他年輕力壯,隻要心裡攢上勁,這個目标是可以實現的。

    當然,這還是一個最基本的打算哩!  他甚至想某一天,他也會成為一名包工頭,嘴裡叼着黑棒卷煙,到東關大橋頭去挑選工匠……嘿嘿,他就是成了包工頭,為什麼一定要嘴裡叼根黑棒卷煙呢?不,他不會象現在這些工頭一樣,神氣活現地把自己搞得象電影裡的保長一般;他要和他雇用的工匠建立一種平等的朋友關系,尤其是要對那些上過學而出來謀生的青年給予特别的關照……孫少平躺在自己的鋪蓋卷上,不斷地這樣胡思亂想。

    反正這下雨天也沒有什麼事,總不能沒完沒了地看書;再說,他手頭的兩本書已經看完,現在也懶得到圖書館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