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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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因為他們實際上沒有涉及所謂的愛情,這隻是兩顆少年的心,因為一個特殊的原因——共同的寒酸,輕輕地靠近了一下,以尋找一些感情上的溫熱,然而卻演出了這樣一幕小小的悲劇。

      他現在心裡多麼苦悶!盡管嚴格地說來,也許這不能稱之謂失戀。

    但感情上的這種慰藉一旦再不存在,就會給人的心中帶來多少煩惱。

    這是青春的煩惱。

    我們不妨想一想偉人歌德和他少年時代的化身維特。

    在這一方面,貴族和平民大概都是一樣的。

      那時間,孫少平重新陷入到灰心和失望之中。

    如果他原來沒有和紅梅有這種“關系”,他也許隻有腸胃的危機。

    現在,他精神上也出現了危機——這比吃不飽飯更可怕!他每次去拿自己那兩個黑幹糧的時候,再也看不見她可愛的身影了。

    那雙憂郁而好看的眼睛,現在即是面對面走過來,也不再那樣叫人心兒悸動地看他一眼了。

    在那以後的幾個月裡,他隻是一天天地熬着日子,等待放假……直到上學期臨放假的前一個星期,孫少平才想起,幾月前郝紅梅借過他的一本《創業史》,還沒給他還哩。

    這本書是他借縣文化館的,現在馬上就要放假,如果她不還回來,他就沒辦法給文化館還了。

    可他又不願找她去要書。

    他心裡對她産生了一種說不出的惱火。

    她現在可以不理他,但她連借走他的書也不還他了嗎?  最後一個星期六,郝紅梅還是沒給他還書。

    他也仍然鼓不起勇氣問她要。

    他隻好回家去了。

    他借了金波的自行車,把自己那點破爛鋪蓋先送回去——下一個星期二就放假,他可以在金波的被窩裡一塊混幾夜,省得放假時背鋪蓋。

      回家後,他在星期天上午給家裡砍了一捆柴,結果把那雙本來就破爛的黃膠鞋徹底“報銷”了,他隻好穿了他哥少安的一雙同樣破爛的鞋。

    至于那雙扔在家裡的沒有後跟的襪子,父親說,等秋天分到一點羊毛,再把後跟補上;襪腰是新的,還不能丢,湊合着穿個兩三冬還是可以的——要知道,一雙新襪子得兩塊多錢啊!  星期天下午,他從家裡帶着六個高粱面和土豆絲混合蒸的幹糧——沒有挂包,隻用一塊破舊的籠布包着,夾在自行車後面,趕暮黑時分回到了學校。

      學校正處于放假前的混亂中,人來人往,搬搬運運,鬧鬧哄哄,一切都沒有了章法。

      他在校門口碰見了金波。

    金波說他正要出去給家裡買點東西,就接過他手中的自行車到街上去了。

      他提着破舊籠布包着的那六個黑幹糧,向自己的宿舍走去。

      他突然發現郝紅梅在前面走。

    她大概沒有看見他在後面。

    他真想喊一聲她,問問那本書的事。

      他這時看見前面走着的郝紅梅,彎下腰把一個什麼東西放在了路邊的一個土台子上,仍然頭也不回地走了,身影即刻就消失在女生宿舍的拐彎處。

      孫少平感到有點驚奇。

    在走過她剛才彎腰的地方,他眼睛猛地一亮:這不正是他那本《創業史》嗎?好,你還記得這件事!唉,你為什麼不直接交給我,何必用這種辦法……他拿起那本書,卻在暮黑中感覺一些什麼東西從書頁中掉在了地上。

      他一驚,趕忙低頭到地上去摸。

    他擡起了一塊軟軟的東西,湊到眼前一看:天啊,原來是塊白面餅!  他什麼也沒顧上想,趕忙摸着在地上把散落的餅都拾起來。

    餅上沾了土,他用嘴分别吹幹淨。

      他拿着這幾塊白面餅,站在黑暗的學校院子裡,眼裡含滿了淚水。

    不,他不隻是拾起了幾塊餅,而是又重新找回了他那已經失去了好些日子的友誼和溫暖!  ……就是因為這些原因,孫少平才重新又對這學校充滿了熱愛。

    于是,這學期報名日子一到,他就一天也沒誤赴忙來了學校,甚至都有些迫不及待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