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二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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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激情——講到激動之處,常常聲淚俱下……她不知道她什麼時候睡着了……一個星期以後,田曉霞就激動地等待另一個星期六的到來。

      她現在除過象以往一樣在學校正常地對待一切,當然又多了一層說不出的心思。

    她眼前不時晃動着孫少平的影子。

    她急切地想見到他。

    她已經在學校圖書館為他借好了不少書,其中有狄更斯的《艱難時世》、夏洛蒂·勃朗特的《簡愛》、阿·托爾斯泰的《苦難的曆程》、列夫·托爾斯泰的《複活》和巴爾紮克的《歐也尼·葛朗台》,另外,她還從父親的書架上“偷”出來内部發行的艾特瑪托夫的《白輪船》——她自己非常喜歡的一本書。

      後來,她又狡猾地想:要是把這麼多書一次給了他,那他就不需要兩個星期來找她一次了!  她決定一次隻給他帶兩本。

      星期四下午沒課。

    中午她在學校集體宿舍的架子床上躺了一會,就起身回家。

      出學校大門不久,她發現黃原河對岸的一個小灣裡,似乎有許多匠人在打石頭。

    其實,這些石匠早就在那裡,隻是她以前從不留心罷了——不隻是她,城裡的所有市民誰留心這些和自己毫不相幹的事呢?最近,她卻開始對所有的基建工地和采石場都敏感地注視起來;她總想着,少平會不會就在這裡或那裡的工地上幹活?  現在,她又不由駐足猜測:他是不是就在對面那個采石場裡背石頭?  一種抑制不住的欲望,竟使她迅速折轉身,穿過黃原河新橋,想去對岸那個采石場看個究竟。

      在快到采石場的時候,她不知在哪根神經的指揮下,不知不覺象個工匠似的把兩隻手抄到背後。

      她忍不住為自己而笑了。

      現在,她已經立在河灣上面的公路邊上,瞧着下面打石頭的人們。

    她看見,雖說天氣還不暖和,但這些人就隻穿件小布褂,赤裸着肩膀幹活。

    有的人坐着拿錘錾鑿一些方石塊;另外一些人正把打好的石塊從河灣裡往公路上背。

    公路邊上,幾輛拖拉機裝滿石頭便吼叫着開走了。

    曉霞知道,背石頭的人都是小工,活也最苦;他們從河灣往公路上爬那道陡坡時,身子都被背上的石頭壓成一張彎弓,頭幾乎挨到了地上,嘴裡發出類似重病人的那般的呻吟……她記起了《伏爾加纖夫》……那艱辛,那沉重,幾乎和跟前這景象一模一樣……她仔細辨認了一下背石頭的小工,沒有發現少平——是呀,怎可能碰這麼巧呢!  “喂,妹子,愛上了就下來!”  河灣裡有個打石頭的家夥朝她粗魯地喊。

    所有的工匠都停止了幹活,朝她哈哈大笑起來。

      曉霞趕緊扭頭就走。

    她臉通紅,但沒有過分生氣。

    她知道這些寂寞的攬工漢随時都想拿女人開心。

    她是一個思想開闊的知識青年,不認為這對她是什麼了不起的傷害,反而覺得這種“遭遇”倒也有趣!  星期六這一天,田曉霞有點心神不安。

    她覺得自己很可笑,就象一個等待幽會的戀人一樣。

    其實,她自己清楚,她現在和孫少平并不是這種關系。

    她隻是為和他這種非同一般的交往而感到激動。

    她更多的是想和他探讨各種各樣的問題,或者說探讨他們這個年齡的人常挂在嘴上的“生活意義”。

    田曉霞想,如果她在大學的同學們知道她和一個攬工漢探讨這些問題,不僅不會理解她,甚至會嘲笑她。

    但這也正是她激動之所在。

    是的,她和他盡管社會地位和生活處境不同,但在人格上是平等的——這種關系隻有在共同探讨的基礎上才能形成。

    或許他們各自都有需要對方改造的地方;改造别人也就是對自己本身的改造。

      田曉霞懷着歡快的心情,晚飯前就來到她父親的辦公室。

    父親下鄉還沒回來。

    她已給母親和外爺打了招呼,說她不在家裡吃晚飯了。

      六點鐘左右,她到機關竈上買好飯,端回辦公室,然後就專心等待孫少平的到來。

      半個鐘頭以後,孫少平如期地來了。

    田曉霞驚訝地看見,他穿了一身筆挺的新衣服,臉幹幹淨淨,頭發整整齊齊;如果不是兩隻手上貼着肮髒的膠布,不要說外人,就連她都會懷疑他是不是個攬工漢呢!  少平看出曉霞的驚訝,開玩笑說:“我穿了一身不合乎自己身份的衣服,但這純粹是因為禮貌的原因!”曉霞喜歡這句幽默話。

    她指了指桌子上的飯菜,說:“咱們先吃飯吧!”  “我已經吃過了,但同樣出于禮貌,我再吃一頓。

    好在我的腸胃經受過磨練,不懼怕這種虐待!”  曉霞笑着去盛飯,說:“看來你已經學會耍貧嘴了!”兩個人愉快地坐下來,開始吃晚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