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十八章

關燈
經習慣于自己在家庭中扮演保護人的角色,一旦沒有他,其他人怎麼辦?  他難受得心亂跳彈哩!  當然,他不是不知道,要是分開家,他和秀蓮能把光景日月過得熱火朝天。

    可他父親那裡不會有什麼起色——他隻相信一點,全家人倒不至于再餓肚子。

      唉,從農村的社會來看,兒子成家後和父母分家,這是一件很自然的事;可從自己的感情方面說,這實在又是難以接受的啊!  孫少安太痛苦了。

    這些天來,他幾乎不願意和别人說什麼話。

    晚上吃完飯,他也不願立刻回到那院新地方去安息。

    他常常在黑暗中沿着東拉河畔,一邊吸着自卷的旱煙卷,一邊胡亂地向罐子村的方向遛達很長時間。

    朦胧的月光中,他望着自己的燒磚窯和那一院氣勢非凡的新地方,内心不再象過去那樣充滿激動。

    他不由地将自己的思緒回溯到遙遠的過去……是的,最艱難的歲月也許過去了,而那貧困中一家人的相親相愛是不是也要過去了呢?  一切都很明确——這個家不管是分還是不分,再不會象往常一樣和諧了。

    生活帶來了繁榮,同時也把原有的秩序打破了……  在少安深陷痛苦而不能自拔的時候,秀蓮卻一下子變得輕快起來——顯然,母親已将分家的意思告訴了她。

      少安無法忍受妻子的這種快樂情緒。

    他氣憤的是,秀蓮的态度好象是要擺脫一種累贅似的暢快——這暢快本身就是對老人的不尊!  這天晚上,秀蓮象慶賀似的,在新家給他炒了一大碗雞蛋,烙了幾張油餅,她不讓他回父母那裡吃飯,硬要他在這裡吃——似乎專意讓他先嘗嘗分開家以後的滋味!  少安頓時怒不可遏——秀蓮太不理解他的心情了!他立刻把妻子臭罵了一通,真想把那些吃食扔到院子裡去!罵完妻子後,他把門使勁一掼,回父母那裡吃飯去了,而把痛哭流涕的秀蓮一個人丢在新窯裡。

      少安回家吃飯時,母親疑惑地問他:“秀蓮怎沒過來?”少安端起飯碗,一句話也沒說。

      “是不是鬧架了?”父親沉下臉問。

      少安往嘴裡扒拉着飯,仍然沒吭聲。

      玉厚老漢給老伴使了個眼色。

    少安媽立刻解下腰裡的圍裙,急急忙忙出了門——她要趕到新地方去看個究竟。

    不一會,少安他媽就回來了,生氣地責備兒子:“你太不象話了!”  “怎啦?”玉厚老漢已經認定是兒子欺負了秀蓮,火氣十足地問老伴。

      “秀蓮說少安今兒個出了一天磚,怕他熬壞了身子,給他在那面單另做了點吃的,死小子不吃就算了,還把人家罵了一頓……”  少安媽說着,便收拾起一點飯,又出門給秀蓮送去了。

    孫玉厚對低頭吃飯的兒子吼着罵道:“鬼子孫!人家好心待你,你為什麼要罵人家?”  孫玉厚索性丢下碗不吃飯了。

    他手顫抖着挖了一鍋旱煙。

    勾着頭蹲在腳地上,象遭受了一次沉重的打擊,臉痛苦地抽搐着。

    少安仍然一句話也沒說,狼吞虎咽地吃完飯後,就悄無聲息地出了門。

    他也沒回新居去,徑直走到燒磚窯的土場子裡,悶着頭打起了磚坯。

      月亮從東拉河對面的山上探出了頭,靜靜地凝視着大地。

    時令已經快要到白露,冷嗖嗖的風從川道裡吹過來,把黃了的莊稼葉子搖得飒飒價響。

    暮色中,從遠處的山梁上傳來一陣飄忽的信天遊——這是貪心勞動的田五,還在山裡磨蹭着不回來……  孫少安拼命地往木模子裡捧着泥巴,然後用一個小片一刮,就端起來把磚坯扣在了撒了幹土的場子上。

    他頭上冒着汗氣,索性把長衫子也脫掉甩在一邊,光膀子幹起來了——似乎要用這掙命般的勞動把他心中的煩悶舒散出去……在少安不聲不響走了以後,孫玉厚老漢還倒勾着頭蹲在腳地上抽旱煙。

    他明白,少安和秀蓮實際上還是為分家的事鬧别扭。

      老漢左思右想,覺得這件事不能再拖了。

      他當機立斷,決定馬上就分家,不管兒子願意不願意,這家得盡快分——這事既然已經提出來,就不能再遷就着在一塊過日子!現在分開還為時不晚;再拖下去,說不定一家人還要結冤仇哩!  玉厚老漢随即又想:這事應該讓少平也回來一下;二小子已經長大成人了,這實際上等于是他和他哥分家,他不回來不合情理!  于是,孫玉厚老漢“叭叭”兩下把煙灰在鞋幫子上磕掉,開門去找他弟孫玉亭;他要讓玉亭給少平寫封信,然後托開郵車的金俊海順路捎到黃原,讓少平趕快回家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