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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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家離潤葉家很近。
那時候,田福堂的家境雖說比他們家強得多,但還沒有發達起來。
福 堂叔和他爸在舊社會都給富人家攬過工,因此解放初兩家人的關系還相當親密。
母親那時候常帶着他和姐姐蘭花到田大嬸家串門。
潤葉比他小一歲,兩個人正能玩在 一起。
漸漸地,他們就相好得誰也離不開誰了。
少安早上一起來,就哭着要到潤葉家去。
潤葉晚上又哭着要到他們家來睡,田大嬸就隻好把她送過來,兩個孩子常常 在被窩裡打鬧半天也不安息。
要是誰家吃一頓好飯,大人也總要給另一家的娃娃端上一碗,或者就幹脆叫到自己家裡來吃。
他兩個不論誰過生日,他媽或田大嬸總要 給他們把一圈白線用紅顔料染好,挂在他們的脖子裡——這是“鎖線”,保佑孩子無災無病,長命百歲……後來,他們長大了一點,家裡和院子裡已經沒什麼意思, 就開始溜出家門,到廣闊天地裡玩去了。
春天,當桃杏花盛開,柳樹抽出綠絲的時候,他們還穿着破爛的開裆棉褲,到陽土坡上刨刨發芽的“蠻蠻草”根,這草根嚼在嘴裡又麻又辣——這是在一個漫 長的冬天之後,嘗到的第一口春天的鮮物。
夏天,一入三伏,他們和村裡的其他娃娃就脫得一絲不挂,男娃娃,女娃娃,成天泡在東拉河裡,耍水,互相打鬧着給光 身子上糊泥巴。
一個夏天過去,都曬得黑不溜秋。
秋天,是黃土高原的黃金季節。
他們一群孩子就在野外尋找一切可以吃的東西,常常把肚皮撐得回家連飯也不好好 吃,在這個季節反而都消瘦下來。
冬天,刀子一般嚴厲的寒風把他們從野外趕回來,隻好一整天悶在家裡玩。
隻是在天氣暖和的日子裡,他才和潤葉一塊從東拉河的 冰上走過去,在金家灣那邊的村子裡,尋找各種各樣的破瓷器片。
金家灣過去有錢人家多,打碎的瓷器往往又細又好看,上面還釉着許多美妙的花紋。
冬天茂密的柴 草衰敗下來,這些玩藝兒很容易搜尋到。
他們把這些寶貝揀回來,分别放在他們家院子供奉土神爺的牆窯裡。
唉,在這窮困的農村,孩子們有什麼玩具呢?那個年紀 裡,這些東西就是他和潤葉擁有的最寶貴的财産了…… 一年年過去,他們家越來越窮了。
可福堂叔的光景一年比一年強。
潤葉穿起了漂亮的花衣裳,可他的衣服卻一年比一年穿得破爛。
但他們仍然象以前一樣,在一塊親密地厮混着玩耍。
在他六歲那年,有一天,父親給他契起一把小镢頭,又給他盤了一根小繩,說:“少安,你也大了,應該出去幹點活了。
跟爸砍柴去吧!” “不!我不去!我要和潤葉一塊玩!”他抗議說。
“潤葉是女娃娃,你是男娃娃。
男娃娃就要到山裡學幹活。
男娃娃怎麼能老呆在家裡呢?再說,咱這窮家薄業,就爸爸一個人拉扯着你們,沒個幫手不行啊!” 他沉默不語了。
他知道父親說得對。
他早朦胧地感到這一天要來的,現在終于到來了。
就這樣,他那雖然貧窮但充滿無限歡樂的日月過去了。
他從此便開始了一個農村孩子的第一堂主課——勞動。
他先是跟着父親,随後便和村裡同齡的男孩子一塊相跟着出山砍柴。
每天一回,每回一小捆。
他甚至學着象大人一樣,用草繩把柴禾套腰一捆,又齊整又好 看。
母親舍不得燒他砍回來的柴,就把這些可愛的小柴捆另外垛在院子裡。
時間長了,竟然垛起了規模不小的一垛。
來他們家串門的村裡人,都指着這一垛柴,對他 父母誇贊說:哈呀,這娃娃将來是個好受苦人!”城裡人誇孩子誇學習,鄉裡人誇孩子誇勞動。
他父母親為此而很驕傲,他也在自己幼小的心靈裡,第一次感受到了 勞動給人帶來的榮耀。
但是,每天砍柴回來,他餓得要命,家裡又頓頓是稀飯,沒一點象樣的幹糧。
他喝上幾碗稀湯,就愁眉苦臉地從窯裡出來了。
他知道他即是又哭又鬧,家裡也沒有辦法。
再說,每頓飯母親都已經在稀湯裡給他捋一碗稠的了。
每當他來到院子裡的時候,就看見潤葉在他家的土牆外面招手叫他。
他撒腿跑過去,潤葉就把從自己家裡偷出來的玉米面馍,給他手裡塞一個。
他貪婪地啃着,感激地望着這個和他一起耍大的夥伴。
她穿一身幹幹淨淨的花衣裳,頭發也再不是亂蓬蓬的了,梳起了兩根黑亮亮的羊角辮。
在他八歲那年,正是一九六○年最困難的時期。
他們家本來就已經吃了上頓沒下頓,他二爸又從山西跑回來,麻纏父親給他娶媳婦。
父親借下一河灘帳債娶過了二媽,并且連住的地方也讓給二爸家了。
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