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十三章

關燈
輕搖晃他的頭。

      他一驚,睜開眼,看見他旁邊蹲着一位婦女。

      他在睡眼朦胧中認出這是書記的老婆,他趕緊把背後的衫子撩下去。

    遮住了自己的脊背。

      “你原來是幹什麼的?”書記的老婆輕聲問他。

      “我……一直在家裡勞動。

    ”少平吞吞吐吐說。

      書記的老婆搖搖頭,說:“不是!你就照實說。

    ”  少平知道他瞞哄不住這位夜訪的女主人,隻好把頭扭向一邊,說:“我原來在村裡教書……”  書記的老婆半天沒言傳。

    後來聽見她歎了一口氣,就離開了。

      少平再也不能入睡,他透過洞開的敞口窯,望着天上的那輪明月,忍不住眼裡湧上了兩團淚水,一片深沉的寂靜中,很遠的地方傳來拖拉機的“突突”聲……他心想:也許明天他就會被主家打發走——那他到什麼地方再能找下活幹呢?  第二天,出乎少平意料的是,他不僅沒有被打發走,而且還換了個“好工種”——由原來背石頭調去鑽炮眼。

      新的活當然要比背石頭輕松得多。

    通常這種美差都是由站場工頭的親戚或朋友幹的。

    不用說,和他一塊背石頭的小工都大為震驚;為什麼突然把你小子“提拔”了?  少平心裡明白,這是女主人對他動了恻隐之心。

    唉,為了這位好心的婦女,他真想到什麼地方去哭一鼻子。

    對他來說,換個輕活幹當然很好,但更重要的是,他在這樣更換的環境中,竟然也感覺到了人心的溫暖。

    無庸置疑,處在他眼下的地位,這種被别人關懷所引起的美好情感。

    簡直無法用言語來表述……  半月以後,孫少平已經開始漸漸适應了他的新生活。

    脊背上潰爛的皮肉結成了幹痂,變成了一種深度的疼癰;而不象開始時那般尖銳。

    手上的肉皮磨薄後又開始厚起來,和石頭接觸也沒有了那種刀割般的疼痛感。

    身架被強度的勞累弄得松松垮垮——這樣就可以較為舒展地承受一般的壓力……黃土高原第一場連綿的春雨來臨了。

    雨天不能出工,做活的工匠們就抓緊時候,開始白天黑夜倒在沒門窗的敞口子窯裡睡覺;沉重的鼾聲如雷一般此起彼伏。

    雨天不出工,當然沒有工錢,但主家按行規給工匠繼續管飯。

      下雨的第二天,少平睡足覺後,很想去街上走一走。

    他計算過,他已經賺下二十多塊錢,他想從主家那裡預支十塊,加上他原來帶的十幾塊錢,到街上為自己買一身外衣……他的衣服爛得快不能見人了。

      他從女主人那裡拿了錢以後,又從一個工匠那裡借了一頂破草帽。

    就一個人冒着朦朦春雨來到街上。

      雨中的大街行人稀稀疏疏,小汽車濺着水急駛而過;遠處,漲水的黃原河發出深沉的嗚咽。

      少平從陽溝泥濘的路上走出來後,先忍不住趴在黃原賓館的大鐵門上。

    向裡面張望了一會——那裡面是他所不了解的另一種生活……  離開這座富麗的建築物,不知為什麼,他猛一下想起了田曉霞。

      是的,他們又在同一城市裡了——不遠處就是著名的黃原師專。

    但他決不會再去找她。

    人家已經成了大學生,他現在是個攬工小子,怎麼能去找她呢!随着社會地位差距越來越大,過去的那一切似乎迅速地變得遙遠了。

      他想,要是眼下碰見曉霞,雙方一定會有一種陌生感……朋友,看來我們是永遠地分别了!  少平走到市内最大的一個百貨商店,為自己細心地挑選了一身深藍的卡衣服。

    他懷着喜悅的心情,把這身玻璃紙包着的服裝夾在胳膊窩裡,然後又順着街道閑逛了一會,就返身向陽溝那裡走去;買衣服後,他身上就沒幾個錢了,在街上瞎逛蕩還不如回去再睡一覺!  當他從街上回到那個敞口子窯後,滿窯的工匠仍然睡得象死人一般。

      他從被子旁把黃提包打開,将新買來的衣服放進去。

    這時候,他才發現了提包裡那本《牛虻》——半月來,他已經忘記了從賈老師那裡借來的那本書,甚至也忘了他自己是個識字人呢!好,雨天不出工,他現在正好能看這本書了。

    他内心立刻感到一種顫栗般的激動!  他很快倒在自己的一堆爛被子裡,匆忙地打開了那本書,竟忍不住念出了聲:“亞瑟坐在比薩神學院的圖書館裡,正在翻查一大堆講道的文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