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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躬自省,對比之下,反而模糊地感到高興。

    加上博士在座,他更忘乎所以。

    他賣弄雜家的知識,胡拉亂扯,大談西班牙的斑蝥,果實有毒、見血封喉的樹木、蝰蛇。

     “博士,我在書上看到,不同的人吃了熏得太厲害的香腸也會中毒,就像觸了電一樣!至少,我們的藥劑學大師,著名的卡德·德·加西古。

    就在他的報告裡提到過。

    ” 奧默太太又出來了,端着一個搖搖晃晃的酒精爐子;因為奧默要在餐桌上煮咖啡,而且已經親手炒好。

    親手磨好、親手調制好了。

     “砂糖,博士,”他遞上砂糖時,用拉丁文說。

     然後他把孩子們都叫下樓來,想要知道外科醫生對他們體格的看法。

     最後,拉裡維耶先生要走,奧默太太還請求他檢查一下她的丈夫。

    他的血流得遲鈍了,每天晚餐後都要打瞌睡。

     “隻要頭腦不遲鈍,血脈不礙事的。

    ” 醫生的俏皮話,沒有人聽出言外之意,他就微微一笑,打開了門。

    藥房裡擠滿了人,使他脫不了身,杜瓦施先生怕妻子胸部有炎症,因為她在爐灰裡吐痰,已經習以為常;比内先生有時餓得發慌;卡龍太太身上老癢;勒合覺得頭暈;勒斯蒂布杜瓦有風濕症;勒方蘇瓦老闆娘的胃反酸。

     最後,三匹馬拉着醫生走了,大家都怪他不随和。

     恰好布尼賢先生捧着聖油,走過菜場,才轉移了大家的視線。

     奧默根據他推理的原則,把神甫比作死屍引來的烏鴉;一見教士,他就渾身不舒服,因為黑道袍使他想到了裹屍布。

    他讨厭道袍,有一點是由于屍布使他害怕。

     然而,面對他所謂的“天職”,他并沒有退縮,而是按照拉裡維耶先生臨走前的囑咐,陪同卡尼韋回到包法利家去;要不是他太太反對,他甚至要把兩個兒子也帶去見見世面,這好比上一堂課,看看人家的榜樣,将來頭腦裡也可以記得這個莊嚴的場面。

     房間在他們走進去的時候的确是莊嚴而陰森森的。

    女紅桌上蒙了一條白餐巾,銀盤子裡放了五六個小棉花球,旁邊有個大十字架,兩邊點着兩支蠟燭。

    艾瑪的下巴靠在胸前,兩隻眼睛大得像兩個無底洞;兩隻手可憐巴巴地搭在床單上,就像人之将死其心也善,其形也惡,恨不得早點用裹屍布遮醜一樣。

    夏爾的臉白得如同石像,眼睛紅得如同炭火,沒有哭泣,站在床腳邊,面對着她;而神甫卻一條腿跪在地上.咕噜咕噜地低聲禱告。

     她慢慢地轉過臉來,忽然一眼看見神甫的紫襟帶,居然臉上有了喜色,當然是在異常的平靜中。

    重新體驗到早已失去的、初次神秘沖動所帶來的快感,還看到了即将開始的永恒幸福。

     神甫站起來布十字架;于是她如饑似渴地伸長了脖子,把嘴唇緊貼在基督的聖體上,用盡了臨終的力氣,吻了她有生以來最偉大的一吻。

    接着,他就念起“願主慈悲”、“請主赦罪”的經來,用右手大拇指沾沾聖油,開始行塗油禮:先用聖油塗她的眼睛,免得她貪戀人世的浮華虛榮;再塗她的鼻孔,免得她留連溫暖的香風和纏綿的情味;三塗她的嘴唇,免得她開口說謊,得意得叫苦,淫蕩得發出靡靡之音;四塗她的雙手,免得她挑軟揀硬;最後塗她的腳掌,免得她幽會時跑得快,現在卻走不動了。

    神甫擦幹淨他自己的手指頭,把沾了聖油的棉花球丢到火裡,過來坐在臨終人的身邊,告訴她現在應該把自己的痛苦和基督的痛苦結合在一起,等候上天的寬恕了。

     說完了臨終的勸告,他把一根經過祝福的蠟燭放進她的手裡,象征着她将要沐浴在上天的光輝中。

    艾瑪太虛弱了,手指頭合不攏,苦不是布尼賢先生幫忙,蠟燭就要掉到地上。

     但是她的臉色不像原來那樣慘白,表情反而顯得平靜,仿佛臨終聖事真能妙手回春似的。

     神甫當然不會視而不見。

    他甚至向包法利解釋:有時主為了方便拯救人的靈瑰,可以延長人的壽命。

    夏爾記起了那一天,她也像這樣快死了,領聖體後卻起死回生。

     “也許不該灰心絕望,”他心裡想。

     的确。

    她慢慢地向四圍看了看,猶如大夢方醒,然後用清清楚楚的聲音要她的鏡子。

    她照了好久,一直照得眼淚汪汪才罷。

    那時,她仰起頭來,歎了一口氣,又倒在枕頭上了。

     她的胸脯立刻急速起伏。

    舌頭整個伸到嘴外,眼珠還在轉動,灰暗的像兩個油盡燈殘的玻璃罩,人家會以為她已經死了,但是她還拼命喘氣,喘得胸脯上下起伏,越來越快,快得吓人,仿佛靈魂出竅時總得蹦蹦跳跳似的。

    費莉西脆在十字架前,藥劑師也彎了彎腿,卡尼韋先生卻茫然看着廣場。

     布尼賢又念起禱告詞來、臉靠在床沿上,黑色的道袍長得拖地。

    夏爾跪在對面,向艾瑪伸出胳膊。

    他抓住了她的雙手。

    緊緊握着,她的心一跳動,他就哆嗦一下,仿佛大廈坍塌的餘震一樣。

    垂死的喘息越來越厲害,神甫的禱告也就念得像連珠炮;祈禱聲和夏爾遏制不住的噪泣聲此起彼伏,有時嗚咽淹沒在禱告聲中,就隻聽見單調低沉的拉丁字母咿咿呀呀,好像在敲喪鐘似的。

     忽然聽見河邊小路上響起了木鞋的托托聲,還有木棍拄地的笃笃聲;一個沙啞的聲音唱了起來: 天氣熱得小姑娘 做夢也在想情郎。

     艾瑪像僵屍觸了電一樣坐了起來,披頭散發,目瞪口呆。

     大鐮刀呀割麥穗, 要拾麥穗不怕累, 小南妹妹彎下腰, 要拾麥穗下田溝。

     “瞎子!”她喊道。

     艾瑪大笑起來,笑得令人難以忍受,如瘋如狂,傷心絕望,她相信永恒的黑暗就像瞎子醜惡的臉孔一樣可怕。

     那天刮風好厲害, 吹得短裙飄起來! 一陣抽搐,她倒在床褥上。

    大家過去一看,她己經斷了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