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卡列甯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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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子外是一個山坡,長滿了枝幹歪扭痙攣的蘋果樹。

    密密樹林在山坡之上占據了一 大塊空間,山嶺的曲線一直伸向遠方。

    黃昏降臨的時候,皎潔的月亮升入白晃晃的天空。

     特麗莎向外走去,久久地站在門檻上。

    一輪玉盤懸在尚未黑下來的夜空,看似人們早上 忘記關掉了的一盞燈,一盞靈堂裡的長明燈。

     沿着山坡生長出來的彎彎蘋果樹,沒有一棵離得了他們的紮根之地,正如無論是托 馬斯還是特麗莎都離不了他們的村莊。

    他們已經賣掉了小汽車、電視機、收音機,這樣 才從一位搬家進城的農民那裡買來了一棟小小的房舍和花園。

     對于他們來說,鄉村生活是他們唯一的逃脫之地。

    隻有在鄉村,人員才會出現經常 的緊缺,居住設施才會富餘寬松。

    去地裡或樹林裡幹活,不會有人來找麻煩看你過去的 政治表現,也沒有人嫉妒你。

     特麗莎慶幸自己終于放棄了城市,甩掉了醺醺醉鬼對她的侵擾,還有在托馬斯頭發 上留下隐名女人的下體氣味。

    警察局不再來糾纏了。

    同工程師的那段插曲與佩特林山上 一幕混為一體,她很難說清那是真實還是夢境。

    (事實上那工程師是秘密警察雇傭的嗎? 可能是,也可能不是。

    借一套房子用來幽會并且不再與同一個女人來往的男人,也并不 少見。

    ) 不管怎樣,特麗莎高興地感到她終于達到了目的:她和托馬斯單獨生活在一起了。

     是單獨?讓我說得更準确一些:“單獨”生活,意昧着與以前所有的朋友和熟人中斷關 系,把他們的生活一刀兩斷。

    然而,他們還是生活在人們的陪伴之下,與這裡的鄉下人 工作在一起,完全感到溫暖如家。

    他們經常互相串串門。

     他們那天在有俄國街名的礦泉區,碰到那位地方集體農莊主席。

    當時特麗莎在自己 心中發現了一幅田園生活的圖景。

    這幅圖景來自她曾經讀過而且至今記得的書本,或者 來自她的先輩。

    這是一個和諧的世界,大家一起生活在一個幸福的大家庭裡,有着共同 的利益和共同的生活常規:星期天的教堂禮拜,男人們得以避開自己婆娘的小酒店,星 期六在小酒店廳堂裡的樂隊演奏以及跳舞的村民。

     然而,當局管治下的鄉村生活已不再具有往昔的模樣了。

    教堂在附近的村莊裡,沒 有人到那裡去;小酒店變成了辦公室,男人們找不到地方聚會和喝啤酒;青年人也沒有 地方跳舞。

    教堂慶典假日已被禁止,沒有人關心非宗教的種種取代性活動。

    最近的電影 院也在十五英裡外的小鎮上。

    這樣,一天吵吵嚷嚷嘻嘻哈哈地勞累下來,他們隻能把自 己關在四壁之内,被散發出襲人寒氣般怪昧的現代家具所環繞,呆呆地看一陣閃來閃去 的電視。

    他們除了晚飯前順路到某個鄰居家扯一兩句閑話以外,從不到别人家去做客。

     他們都夢想着搬進城去。

    這樣的農村生活對他們來說,哪怕微乎其微的一點趣味也沒有。

     沒有人願意在這裡定居,也許正是這一事實使政府放松了對農村的控制。

    一個農民, 不再擁有自己的土地,僅僅隻是個耕地的勞動力,便無須再對什麼家鄉成工作盡心盡力。

     他沒有什麼可以失去,沒有什麼值得害怕。

    這種冷漠的結果,是農村保存了更多的自由 和自治。

    集體農莊主席不是從外面派來的(象城裡所有高層的經理那樣),是村民們從 他們自己當中推選出來的。

     人人都想離開,于是特麗莎和托馬斯就成了一種例外的情況:是自覺自願來的。

    村 民們都想争得機會,以便去鎮上東遊西蕩混上一個白天,特麗莎和托馬斯卻情願呆在鄉 下,這樣的話,不用多久,他們對村民們的了解,比村民們的互相了解還要多。

     集體農莊主席成了他們真正的至交好友。

    他有一個老婆、四個孩于,一頭喂得象狗 一樣的豬。

    豬的名字叫摩菲斯特,它是這個村莊的驕傲和主要興趣焦點。

    它可以回答主 人的召喚,總是很幹淨,有粉紅色的皮肉,踏着四蹄大搖大擺,很象一個大腿粗壯的婦 人踩在高跟鞋上。

     卡列甯第一次看到摩菲斯特,十分惶惶不安,圍着它嗅了好久。

    但他很快就與對方 交上了朋友,友好之至,甚至愛它勝過愛村子裡的狗類。

    确實,他對狗類除了蔑視外别 無任何好感。

    這些狗總是被套在他們的狗舍裡,老是傻頭傻腦并且毫無目的地叫嚷不休。

     我平心而論,卡列甯極為欣賞自己與豬的友誼,正确地估計了自己同類的價值。

     主席很高興幫助他以前的外科醫生,盡管他同樣處在發愁的時候,辦不了更多的事。

     托馬斯當上了小卡車司機,把農莊工人送到地裡去,還拉點設備什麼的。

     集體農莊有四個大大的奶牛棚,還有一棚小母中,共四十頭。

    特麗莎負責照管這些 牛,每日兩次把它們送到草場去。

    一些較近又較為容易進入的草場,都要被割得光秃秃 的了,她隻好超着中群到山地裡去放牧,漸漸地越找越遠,越跑越寬,一年下來,就把 四周遠遠近近的牧場都跑了個遍。

    如同在她小鎮的青春歲月裡那樣,她總是帶着一本書, 白日來到牧場上,便開始把它打開,讀起來。

     卡列甯總是陪着她,見到小奶牛活潑得過分,或者試圖擺脫人的控制,它就學會了 豬搞叫,顯然把這一切于得有滋有昧。

    他毫無疑義是他們三個中間最快活的一個。

    他前 所未有地取得了時鐘掌管者的地位,以至如此受到尊敬。

    鄉村生活中無即興可言,特麗 莎和托馬斯的衣食起居都越來越按部就班,接近他的時間表。

     一天午飯後(這個時候他們都有一個小時的閑暇),他們帶上卡列甯到屋後的小山 坡上散步。

    “我不喜歡他跑起來的樣子。

    ”特麗莎說。

     卡列甯的一條後腿有點跛。

    托馬斯彎腰細心查看了一番,發現在跗關節附近有一處 小小的傷口。

     第二天,他把卡列甯置于卡車駕駛座前,順路帶他去相鄰的一個村莊,找一位本地 的獸醫。

    一個星期後,他又去看了一次獸醫,回家時來了一個消息:卡列甯得了癌症。

     托馬斯花了三天時間,加上獸醫的幫忙,給他動了手術。

    托馬斯帶他國家時,他還 沒有完全解除麻醉。

    他睜着眼,嗚咽着,躺在他們床邊的小毯子上,剃得光光的一隻大 腿上,切口和縫合的六針令人心痛地明顯可見。

     最後,他試圖站起來。

    他失敗了。

     特麗莎一陣恐慌,擔心他再也不能走路。

     “不要着急,”托馬斯說,“他還在麻醉之中。

    ” 她試着把他抱起來,但被他咬了一口。

    這是他第—次咬她。

     “他認不出你,”托馬斯說,“他不知道你是淮。

    ” 他們把他抱到床上,沒過多久,他和他們一樣睡着了。

     淩晨三點鐘,他突然把他們弄醒,播着尾巴爬到他們身上,一個勁地貼上來蹭着, 怎麼也不滿足。

     這也是他第一次把他們弄起來!往常他總是等着他們中間的一個醒來,然後才敢于 往他們身上跳的。

     現在還是深夜,他卻無法控制自己地突然來了。

    誰能說出他在康複的路途上走了多 遠?誰知道他正在同什麼幽靈搏鬥?他正在家裡,同他親愛的朋友在一起,他似乎正強 迫他們來分享一種極度的歡欣,一種回歸和再生的歡欣。

     《創世紀》一開始就告訴我們,上帝創造了人,是為了讓人去統治魚、禽和其他一 切上帝的造物。

    當然,《創世紀》是人寫的,不是馬寫的。

    上帝是否真的賜人以統轄萬 物的威權,并不是确定無疑的。

    事實上,倒有點象這麼回事,是人發明了上帝,神化了 人侵奪來的威權,用來統治牛和馬。

    是的,即使在血流成河的戰争中,宰殺一匹鹿和一 頭牛的權利也是全人類都能贊同的。

     我們受賜于這種權利的原因,是我們站在等級的最高一層。

    但是如果讓第三者進入 這場競争——比方說,一個來自外星的訪問者,假如上帝對這個什麼說:“子為衆星萬 物之主宰”——此刻,《創世紀》的賜予就成為了問題。

    也許,一個被火星人駕馭着拉 套引車的人,一個被銀河系居民炙烤在鐵架上的人,将會回憶起他曾經切入餐盤的小牛 肉片,并且對牛(太遲了!)有所内疚和忏悔。

     特麗莎伴着牛群行走,趕着它們,為職責所迫而對它們給以約束,因為小牛們活蹦 亂跳,愛往地裡跑。

    卡列甯總是陪着她,天天如此随她去草場已有兩年了。

    他總是樂于 對牛群的嚴厲,沖着它們吼叫,維護自己的權威(他的上帝給了他統治牛類的威權,他 為此而驕傲)。

    然而今天,他實在困難重重,—靠三條腿一跛一跛,第四條腿上還帶着 正在化膿的傷口。

    特麗莎總是彎下腰去撫摸他的背脊。

    很清楚,動手術兩個星期之後, 癌症還在繼續擴散,卡列甯将每況愈下。

     路上,他們碰到一位鄰居,那女人腳踏套鞋急着去中棚,卻停了夠長的時間來問: “這狗怎麼啦?看起來一跛一拐的。

    ”“他得了癌症,”特麗莎說,“沒希望了。

    ”她 喉頭梗塞,說不下去。

    那女人注意到了特麗莎的淚水,差點冒起火來:“天呐,不要跟 我說了,你要為一條狗嚎掉一條命呵!”她并無惡意,是個好心的女人,隻是想安慰特 麗莎。

    特麗莎懂得的。

    在鄉村這一段時光裡,她已經意識到,如果鄉親們象她愛卡列甯 一樣也愛着每一隻兔子,那麼他們就不可能屠殺任何禽獸,他們和他們的禽獸就都要餓 死。

    但是,眼下這位婦人的話還是使她一震,覺得不夠友好。

    “我懂的。

    ”她順從地回 答,很快轉過身子徑自走了。

    她對狗所承擔的愛,使她感到隔絕和凄涼。

    她摻然地笑笑, 對自己說,她需要把這種愛藏得更深些不至于招人耳目。

    人們想到某人愛着一條狗的話, 必然會紛紛義憤。

    但如果哪個鄰居發現特麗莎對托馬斯不忠,卻會在她背上開玩笑地拍 上一掌,作為暗中團結一緻的信号。

     象平常一樣,特麗莎在山路上繼續走着,看着她的牛互相擠擦,想到這是些多麼好 的小牲口。

    安詳、誠實,有時候孩童般地活潑,看上去都象些故作稚态的老人。

    沒有什 麼比牛的嬉戲更使人動心了。

    特麗莎在它們的一些滑稽動作中得到樂趣,不禁想到(兩 年的鄉村生活中,這個觀念一直在不斷地向她閃回),一個人簡直是牛身上的寄生蟲, 如同縧蟲寄生在人身上:我們吸血鬼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