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靈與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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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一個作者企圖讓讀者相信他的主人公們都曾經實有其人;是毫無意義的。

    他們不是 生于母親的子宮,而是生于一種基本情境或一兩個帶激發性的詞語。

    托馬斯就是 “Einmalistkeinmal”這一說法的産物,特麗莎則産于胃裡咕咕的低語聲。

     她第一次去托馬斯的寓所,體内就開始咕咕咕了。

    這不奇怪:早飯後她除了開車前 在站台上啃了一塊三明治,至今什麼也沒吃。

    她全神貫注于前面的鬥膽旅行而忘了吃飯。

     人們忽視自己的身體,是極容易受其報複的。

    于是她站在托馬斯面前時,便驚恐地聽到 自己肚子裡的叫聲。

    她幾乎要哭了。

    幸好隻有十秒鐘,托馬斯便一把抱住了她,使她忘 記了腹部的聲音。

     2 于是,産生特麗莎的情境殘酷地揭露出人類的一個基本經驗,即心靈與肉體不可調 和的兩重性。

     很久以前,一個人會驚異地聽到自己胸内有節奏跳動,但從不去猜測那是什麼。

    他 還不能對人這樣奇怪、陌生的東西給以辨識确定。

    那時的人體是一間囚室,囚室裡的東 西能看,能聽,能恐懼,能思索,還能驚異。

    而人體消失之後所留存的東西,便算是靈 魂。

     當然,今天的人體不再陌生了:我們知道在胸膛裡跳動的是心髒;鼻子是伸出體外 的排氣管,為肺輸送氧氣;臉呢,什麼也不是,隻是一塊标記着所有生理過程的儀表闆, 标記着吃,看,聽,呼吸以及思維的情況。

     自從一個人學會了給人體的各個部位命名,人體就好對付多了。

    他還得知靈魂不過 是大腦中一種活躍的灰色物質。

    靈與肉兩重性的古老命題終于被衆多科學術語淹沒,我 們僅僅将其作為一種過時的淺見陋識而加以嘲笑。

     但是,假使他的一位戀人來聽他腹内的咕咕隆隆,靈肉一體這個科學時代的詩意錯 覺,便即刻消失。

     3 特麗莎力圖透過自己的身體來認識自己。

    正因為如此,從孩提時代起,她就常常站 在鏡子前。

    她害怕母親發現,每次偷偷照鏡子都帶有一種秘密犯禁的色彩。

     不是虛榮心使她走向鏡子,而是那種看見了“我”時的驚奇。

    她以為透過那面部狀 貌看到了自己靈魂的閃光,忘記了自己不過是看見了身體機制的儀表扳。

    她以為鼻子是 自己天性的真實表露,忘記了那玩意兒不過是給肺輸送氧氣的通氣管。

     久久地看着自己發呆,她不時也心煩意亂地看到自己臉上有母親的影子。

    她更固執 地盯着鏡子,希望母親的影子消逝而隻留下她自己。

    每次的成功都令她陶醉:她的靈魂 浮現于她的身體表面,如那些塞在底艙的水手終于沖了出來,散布在甲闆上,向着長天 揮臂歡呼。

     4 她象她的母親,不僅僅是模樣象。

    有時候我有一種感覺,似乎她的整個生命隻是她 母親的繼續,象台球桌上一個球的運動隻是球員手臂動作的延續罷了。

     這種延續是從哪兒從什麼時候開始而後來變成了特麗莎的生命? 也許開始于特麗莎的爺爺,開始于那位布拉格生意人逢人便誇她女兒——特麗莎母 親的美麗。

    她母親才三、四歲,爺爺就告訴她,說她與拉裴爾的聖母像一模一樣。

    四歲 的她便再也忘不了這句話了。

    她青春妙齡,坐在學校讀書時,總是不聽老師的課,想着 與自己相象的那幅畫。

     該結婚的時候了,她有九個求婚者,圍着她跪成一圈。

    她站在中間象個公主,不知 挑選誰好:第一個最英俊,第二個最聰明,第三個最富裕,第四個最健壯,第五個門第 顯赫,等六個背詩如流,第七個見多識廣,第八個工于小提琴,而第九個極富有男子氣。

     他們都用同一種姿勢跪着,膝蓋上的功夫相差無幾。

     她最後選中了第九個,倒不是因為他最有男子氣,而是與他性交時盡管她一再叮囑: “小心”、“多多小心啊”,他卻故意不小心,使她找不到人打胎而不得不嫁給他。

    于 是特麗莎出世了。

    從全國各地趕來的衆多親戚都圍在小童車旁,與孩子逗趣。

    特麗莎的 母親不願逗趣,甚至根本不說話,隻是牽挂着自已另外八個求婚者,看來他們都比第九 個好。

     象女兒一樣,特麗莎的母親也常常照鏡子。

    一天,她發現眼角邊有了皺紋,斷定她 的婚事簡直毫無意義。

    大約也是在此時,她遇到了一個男身女氣的人,此人行騙有前科, 又向她隐瞞了自己的兩次離婚。

    現在,她恨那些膝頭帶繭的求婚者,也極想換個位置讓 自己下跪,于是便跪倒在她的騙子新朋友面前,抛下丈夫與特麗莎,出走它方。

     那個最有男子氣的人變得最沒有生氣,他如此消沉,以至神經今今的,無事找事。

     心裡怎麼想,日裡就公開說出來。

    當局的警察被他的胡言亂語吓壞了,把他抓了起來, 審判後給了他長長的刑期。

    他們把他的住房封了,把特麗莎送交她母親。

     那個最無生氣的人在鐵窗裡沒呆多久就死了。

    特麗莎與母親随母親的騙子來到靠近 山區的——個小鎮住下來。

    騙子在一個機關裡供職,母親則在—家商店幹活。

    母親又生 了三個孩子,當她重新照鏡子時,發現自己又老又醜。

     5 她意識到自己已失落一切,開始找尋罪惡的原由。

    人人都會這麼做的。

    她的第一個 丈夫,有男子氣但未被她愛過,未能留意她床上的輕聲警告;而她的第二個丈夫,沒有 男子氣卻被她愛得太多,把她從布拉格拖來這個小鎮,卻跟一個又一個女人往來,使她 永遠陷入妒嫉。

    她無力反抗,唯一屬于她、又無法避離的人質便是特麗莎,她能以苦行 贖清這一切罪孽。

     的确,難道她不是決定了母親命運的最主要的罪源嗎?她,不就是那最有男子氣的 男人的精子和那最漂亮的女人的卵子的荒謬結合嗎?是的,正是從那個要命的時刻起, 拙劣的彌補引起了長途賽,開始了她母親的命運。

    那個時刻,叫特麗莎。

     特麗莎的母親無休止地提醒她,母親就意味着犧牲一切。

    一個因孩子而失掉一切的 女人說出這話,自然言出有據頗近真理。

    特麗莎總是聽着,相信當母親是生活的最高價 值,而當母親也是最大的犧牲。

     如果一個母親是人格化了的犧牲,那一個女兒便是無法贖補改變的罪過。

     6 當然,特麗莎并不知道那天夜地母親向父親耳語“小心”的情景。

    她的負罪感如同 原罪一樣解釋不清。

    她盡了一切所能來擺脫她。

    十五歲時,她便被母親領出了學校,當 了女招待。

    她願做一切事以讨得母親的歡心,交出全部工資,做家務,照顧弟妹,用整 個星期天打掃房屋和洗東西。

    這真可惜,因為她是班上最有前途的學生。

    她渴望上進, 隻是這個小鎮子不能使她滿足。

    于是無論她什麼時候洗衣服,盆邊總擱着一本書。

    她去 翻書頁,洗衣水滴在書上。

     家裡似乎沒有什麼羞恥可言。

    母親穿着内衣在房子裡沖來沖去,有時候乳罩都不戴, 夏天,有些時候則幹脆完全光着身子。

    繼父雖然不光着身子行走,可每次特麗莎洗澡, 他都往浴室裡鑽。

    有一次,她把自己鎖在浴室裡,母親就大發雷霆:“你以為你是誰? 他會把你的漂亮吞了嗎?” (這種對立情緒清楚地表明,她對女兒的怨恨超過了對丈夫的猜忌。

    女兒的罪孽是 無窮無盡的,甚至包括了她男人的不忠。

    特麗莎對解放的渴求和對自己權利的堅持—— 諸如鎖上浴室門的權利——對于特麗莎的母親來說,簡直比她丈夫可能調戲特麗莎更令 人讨厭。

    ) 冬日的一天,母親決意在燈下光着身子走走,特麗莎很快跑過去把窗簾拉上,唯恐 街那邊的行人看見她母親。

    但她聽到母親在自己身後爆發出大笑。

    第二天,來了她母親 幾個朋友:一位鄰居,一位同事,一位女教師和其他兩三個常來串門的女人。

    特麗莎與 随同來的一位十六歲的男孩不約而同地問好,而母親立即乘大家都在場,告訴她們特麗 莎如何企圖保護母親貞潔的事。

    她笑了,所有的女人也都笑了。

    “特麗莎對人耍撤尿、 要放屁的想法都不甘心承認呢,”她說。

    特麗莎臉紅了,可她母親還不罷休,“那有什 麼可怕的呢?”并以一個響屁回答了她自己提出的問題。

    所有的女人又笑起來。

     7 特麗莎的母親響亮地擤鼻子,跟人們公開談她的性生活,并且洋洋得意地展示她的 假牙。

    她可以技藝純熟地用舌頭把那些假牙頂出來。

    如果嘴笑得太開,上排牙齒會落在 下排牙齒上。

    諸如此類,給她的臉增添了一種兇狠的表情。

     她的行為僅具有唯一的标示:抛棄青春和美麗。

    在九個求婚者跪在她周圍的日子裡, 她聰明地保護着自己的裸身,這樣做似乎是想努力表明她的身體在貞操方面的價值。

    現 在,她不僅是失去了貞操,而且已經猛烈擊碎了它,并張張揚揚地用新的不貞給今昔生 活劃一條界線,宣稱青春與美麗被人們過分高估,其實毫無價值。

     依我看來,特麗莎隻是她母親這種标示的繼續,她母親正是這樣來抛棄了自己小美 人的生活,抛在身後遠遠的。

     (如果說特麗莎有些神經質的動作,姿态缺乏某種自然的優雅,我們是不會驚訝的。

     她母親傲慢、粗野、自毀自虐的舉止給她打下了不可磨滅的烙印。

    ) 8 特麗莎的母親要求公正。

    她想看見罪行遭到懲處清算。

    這就是她堅持讓女兒伴着她 留在那無貞潔世界裡的原因。

    在那裡,青春與美麗一文不值,世界不過是肉體巨大的集 中營,人人都差不多,靈魂是看不見的。

     現在我們比較能理解了,為什麼特麗莎久久凝視和不時瞥視鏡子,并有一種犯禁負 疚的感覺。

    她是在與母親作戰,是在期待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