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偉大的進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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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 在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被德國人俘虜,與一群英國軍官關在一起,并共用一個廁所。
英 國軍官不滿意斯大林的兒子把廁所并得又臭又亂的惡習,不滿意他們的廁所被大便弄得 很髒,盡管這是世界上最有權力者的兒子的大便。
他們提醒他注意此事,把他惹火了。
他們一而再、再而三地提醒他注意,讓他把廁所弄幹淨。
他發怒,吵架,動武,最後訴 諸集中營的長官,希望長官主持公道。
但那位高傲的德國人拒絕談論大便的問題。
斯大 林的兒子不能忍受這種恥辱,用最吓人的俄國髒話破口大罵,飛身撲向環繞着集中營的 鐵絲電網。
他撲中了,身體被釘在電網上,再也不會把英國人的廁所弄髒了。
所有的證據表明,他父親殺害了給他生這個孩子的 女人。
于是,小斯大林既是上帝的兒子(因為他父親被尊崇得如同上帝),又是上帝的 棄兒。
人們從兩重意義上都怕他:他加害于人,可以是因為震怒(畢竟,他是斯大林的 兒子),也可以是出于喜愛(父親會懲罰棄兒的朋友從而達到懲罰他的目的), 遺棄和特權,幸福與痛苦——沒有誰比雅可夫感受得更具體,這對立的兩面是如何 交替,從人類存在的一極到另外一極,其間距離是如何短促。
戰争一開始,他成了德國人的階下囚,另一些囚徒屬于冷漠傲岸和不可理解的民族, 總是出自内心地排斥他,指責他的肮髒。
他,作為肩負着最高級戲劇性的人,能忍受這 種不是為了崇高的東西(上帝與天使範圍内的東西),而是為了大便的評判麼?難道最 高級與最低級的戲劇是如此令人暈眩地逼近麼? 令人暈眩之近?太近會引起暈眩? 會的。
當北極近到可以觸到南極,地球便消失了,人會發現自己墜入真空,頭會旋 轉,導緻他倒下。
如果遭受遺棄與享有特權是一回事,毫無二緻,如果崇高與低賤之間沒有區别,如 果上帝的兒子能忍受事關大便的評判,那麼人類存在便失去了其空間度向,成為了不可 承受的輕。
當斯大林的兒子朝電網跑去,将自己的身體投向電網時,這架電網在失去度 向的世界裡被無邊無際的輕所承托,象天平的秤盤,遺憾可悲地升向空中。
斯大林的兒子為大便獻出了生命。
但是為大便而死并非無謂犧牲。
那些為了向東方 擴充領土而獻身的德國人,那些為了向西方擴展權勢而喪命的俄國人——是的,他們為 某種愚昧的東西而死,死得既無意義,也不正當。
在這次戰争總的愚蠢中,斯大林兒子 的死是唯一傑出的形而上之死。
我看見上帝站在雲上,是個有鼻子有眼還有長胡須的老人。
我總是想,如果他有嘴,就 得吃東西,如果他吃東西,就得有腸子。
這種想法總使我害怕。
盡管我出生于一個不太 信宗教的家庭,我感到有關神的腸子的想法是在褒渎神明。
我,一個沒有受過任何神學訓導的孩子,很自然,會抓住上帝與大便不能共存這個 事實,來懷疑基督教人類學中的基本論點。
就是說,人是按照上帝的形象造的嗎?二者 必居其一:人是按照上帝的形象造的——上帝就有腸子!——或者說上帝沒有腸子,人 就不象他。
古老的諾斯替教與我五歲時的想法是一緻的。
早在二世紀,偉大的諾斯替教派大師 瓦倫廷解決了這個該死的兩難推理,聲稱:“基督能吃能喝,但不排糞。
” 與其說糞便是邪惡的,倒不如它是—個麻煩的神學問題。
自從上帝給人以自由,如 果需要的話我們可以接受這種觀念:他無須對人的罪過負責,然而作為人的創造者,他 對人的糞便應負完全的責任。
另一方面, 九世紀偉大的神學家埃裡金納則接受這一觀點,并且還相信,亞當的男性器官隻要主人 願意,就可以象臂或腿一樣舉起。
我們不能将這一設想,當作男人害怕陽萎的尋常舊夢 而随意打發。
埃裡金納的觀點有不同的意義。
如果認為靠簡單命令的方式就可以使陰莖 勃舉,陰莖的勃舉不是由于我們亢奮,而是我們的命令使然,那麼世界上就沒有性亢奮 的位置。
這位偉大的神學家發現與天堂不能共存的,并非性交及其随之而來的愉悅,他 發現與天堂不能共存的是性亢奮。
記住:天堂裡有愉悅,但沒有亢奮。
埃裡金納的論點抓住了有關糞便助神學辯解要害。
隻要人獲準留在天堂,他或者 (象瓦倫廷的耶稣)根本不排糞,或者(看來更有可能)不把糞便看成令人反感的東西。
直到上帝把人逐出天堂,他才使人對糞便感到厭惡。
人才開始遮羞,才開始揭開面罩, 被一道強光照花雙眼。
于是,緊接着厭惡感的取得,人的生活中又引進了性亢奮。
如果 沒有糞便(從這個詞的原義和比喻意義來看),就不會有我們所知道的性愛,以及伴随 而來的心跳加快、兩眼昏花。
在我小說的第三章裡,我講到了薩賓娜半裸着身子,頭上戴着圓頂禮帽,同穿戴整 齊的托馬斯站在一起。
當時我有些事沒來得及提到。
她從鏡子裡看到自己時,因為她的 自我亵渎而亢奮。
她忽發奇想,似乎看到托馬斯戴着圓頂禮帽,正使自己坐在抽水馬桶 上并看着自己排糞。
她的心突然劇跳起來,幾近昏暈的邊緣。
她把托馬斯拖倒在地毯上, 立刻發出了性高潮的叫喊。
更為現實的倒是這條界線,區分着兩類人,後 者懷疑人的生命是受賜的(不論如何賜予,以及由誰來賜予),前者卻毫無保留地接受 賜予觀點。
在歐洲所有宗教和政治的信仰後面,我們都可以找到《創世紀》第一章,它告訴我 們,世界的創造是合理的,人類的存在是美好的,我們因此才得以繁衍。
讓我們把這種 基本信念稱為無條件認同生命存在。
直到最近,“大糞(Shit)”這個詞才以“s……”的形式出現在印刷品中,這個 事實與道德上的考慮毫無關系。
你畢竟不能說大糞是不道德的!對大糞的反對是形而上 的。
每天排出大糞的程序,就是創世說不可接受的每天的證據。
二者必居其一:或者大 糞是可以接受的(在這種情況下,不要把你鎖在衛生間裡!),或者,我們就是被一種 不可接受的方式所造就。
那麼,無條件認同生命存在的美學理想,必然是這樣一個世界,在那裡,大糞被否 定,每個人都做出這事根本不存在的樣子。
這種美學理想可稱為“媚俗作态”。
“kiscll”是個德國詞,産生于傷感的十九世紀的中期,後來進入了所有的西方語 言。
經過人們的反複運用,它形而上的初始含義便漸漸淹沒了:不論是從大糞的原義還 是從比喻意義上來說,媚俗就是對大糞的絕對否定;媚俗就是制定人類生存中一個基本 不能接受的範圍,并排拒來自它這個範圍内的一切。
她倒不怎麼反感當局管轄下的醜陋(把荒廢的城堡變成牛欄),卻厭惡當局企圖戴上美 的假面具——換句話來說,就是當局的媚俗作态。
當局媚俗作态的樣闆就是稱為“五一 節”的慶典。
她看見過這種慶典遊行,是在人們依然有熱情或依然盡力裝出熱情的年代。
女人們 穿上紅色、白色以及藍色的衣裙,遊行者隊伍齊步行進時,陽台上或窗子前觀看的老百 姓便亮出各種五角星、紅心、印刷字體。
銅管小樂隊伴随着一個個遊行群體,使大家的 步伐一緻。
當某個群體接近檢閱台時,即使是最厭世的面孔上也要現出令入迷惑不解的 微笑,似乎極力證明他們極其歡欣,更準确地說,是他們完全認同。
不僅僅是認同當局 的政治,不,更是對生命存在的認同。
從無條件認同生命存在的深井裡,這種慶典汲取 了靈感。
沒有寫出來、沒有唱出來的遊行口号不是“共産主義萬歲!”而是“生活萬 歲!”這種白癡式的同義反複(“生活萬歲!”),使那些漠然處之的人對當局的論點 和遊行也發生了興趣。
對這一口号的盜用,表現了當局的威力和靈巧。